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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悅的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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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這些模仿都是死的​
  無論是​
  大步、跨步、小碎步​
  或者乾脆不走​
  永遠跟在人家後面  ​
             」[註1]​
 ​
 ​
  或許在瘟疫降臨之前,這個世界就已經是這樣了。​
 ​
  妳終其一生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但透過媒體,妳知道這個被科技取代一切的世界混亂不堪,所有被設計出來的人造物都是為了滿足欲求。或者真的就像波茲曼說的那樣,這場所謂的情感疫病,除了引發人類大量死亡以外,沒有其他的威脅。大量浮現的娛樂工具使得情感成為可被滿足的缺口,或者反過來說,情感先成為缺口,那些配合滿足慾望所產出的娛樂才被工具化。死氣早就潛伏,借著疫病一口氣爆發出來。​
 ​
  在一日午後,妳懷疑自己不幸地感染了,因為在妳割傷手指的時候並不感覺痛,雖然手仍然反射性地縮了起來。痛是一種情感特質嗎?這場瘟疫首先奪走的,是妳對痛的情感反應嗎?在父母相繼死去以後,妳在切洋蔥時被燻哭了,妳竟懷疑這是因為洋蔥的辛辣刺激眼睛,又或者妳真正為自己失去的感到悲傷?是妳太疑神疑鬼,對疫病有著過度的投射,或者這真是疫病帶來的結果?可惜沒有人能告訴你答案,更可惜的是,那些失去的情感並不能被指定,否則,妳希望他們將痛苦還給妳,把恐懼奪走,或許這樣妳可以對不知何時來臨的死亡感到寬容。(或者,寬容也是一種情緒反應呢?)​
 ​
  對這場疫病無能為力的政府已經倒台,或者說,那些執政者比人民更率先死去了,還來不及培養新的掌權者就已經被這個世界抹除,醫療人員的死亡人數更是悽慘,妳不敢相信那些高位者或一定程度能掌握救贖的人都比平凡人死得更早。妳有些徬徨,因為妳相信,在妳的情感被疫病吞噬殆盡之前,妳會先了結自己。於是在尚懂得質疑、肯定,更要探問和尋找解答的這個時候,妳決定為生命尋找一只定錨,好讓妳不那麼感覺虛無。波茲曼就是妳的定錨。當然不是唯一的,但其他的都死在妳之前,就剩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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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茲曼很快就找到方法安撫妳,她說:因為那些政客和醫師在染病之前就已經沒有多少情感了,不是只有疫病會剝奪情感,貪婪和過度勞動也會消磨那些東西。妳或許有些相信這個說法,畢竟波茲曼是妳的定錨,而她似乎比妳遺留的更多,也或者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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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妳來了。」波茲曼吸了口菸,從她口中吐出的煙霧遮掩了神情,但妳知道,那一定是充滿愉悅和迷茫的樣子,因為那支菸裡摻著大麻。她說:「薛丁格小姐,如果我比妳早死,你會想念我嗎?」她的語氣輕柔,甚至有些魅惑,妳想,如果妳剩下來的情感是關於愛欲,或許妳的心會因此搔癢,也或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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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丁格。只有她會這麼叫妳,久而久之這也就成了妳的名字。她說那樣很好,因為薛丁格是和波茲曼相匹配的好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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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念或不想念都是有可能的,幾天前的妳還能夠斬釘截鐵地道出答案。但現在妳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回答她的問題了,妳已經不能辨別「想念」這種情感的準確定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妳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那相較於這破敗的城市來說太過精美的信封,「妳聽過『全人類復育計畫執行機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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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封信給妳帶來的資訊量太過龐大,也帶來更多的疑惑,譬如:妳算是倖存者嗎?如果妳是倖存者,是否表示妳現在只剩下一種情感?那麼,妳所剩的那樣情感又是什麼呢?波茲曼也收到了同樣的信件嗎?她是否能夠和妳擁有同樣的身分?妳同時感到困惑,又似乎理解,妳應該要知道答案嗎?又或者不需要知道?妳應該要替這個機構,或者說,為了全人類出一份力嗎?但是,還有多少人類像自己一樣活著?貢獻自己情感換來的會是什麼,真的會對妳有所幫助嗎?或者妳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要交換什麼?妳的腦中有正反兩種說法互相攻訐,卻沒有任何一方佔據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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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薛丁格,妳覺得知道和不知道,對這個世界有什麼差別嗎?」波茲曼又吸了口菸,並把它湊到妳的脣邊,示意妳跟著吸一口。「世界早就毀滅殆盡了,復育這些情感要做什麼呢?如果這個什麼破爛機構能夠復育情感,他們最應該復育的第一種情感,就叫做『清醒』,然後不要再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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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波茲曼成天浸淫在毒品中,妳避開了那支大麻菸,有些遲疑地開口:「康德說過:『通過消遣娛樂而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無非就是:持續不斷地感受到自己被驅策脫離那些時常重返的痛苦。[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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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真聰明。」波茲曼用了一種顯然不是稱讚的語氣回應你,她的表情依然有一種耽溺的快樂,儘管看起來有些虛假,但其實妳也已經無法判斷什麼是真正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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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妳,康德見過這場瘟疫嗎?如果他也染疫了,妳覺得他還會說出這種廢話嗎?將不合時宜的名言拿來套用現狀,只是無知的智者。」她放聲大笑,那之於過去的妳而言有些太刺耳的笑聲,此刻也不過只是笑聲。「不過,如果那能使妳感到快樂,相信我,其實康德和大麻是一樣的東西。」妳對於一切一直處於游移不定的抉擇中,但此刻竟相信,如果波茲曼也和妳一樣是倖存者,那麼她所存留的那種情感,肯定不是快樂,而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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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茲曼捻熄了菸,這才從妳手中接過那封信,隨後將它點燃,扔進堆滿菸蒂的玻璃缸中。「所謂的復育情感不過是一種詐騙,只要像妳我這樣自私的人類尚存一息,這場疫病就沒有終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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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在波茲曼的眼中,妳和她都是自私的嗎?自私是一種情感表現嗎?波茲曼到底還剩下什麼?她可能明白妳,也或許對妳一無所知,但反過來說,妳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其實妳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擁有什麼或剩下什麼?沒有一種情感是獨立存在的,人一直是這麼複雜的物種不是嗎?或者,是這樣嗎?那封信件告訴妳,妳是尚存一種情感特質的倖存者,但妳對這個說法有些矛盾,矛盾本身難道就只是一種單純的情感特質嗎?如果沒有兩面或多面的選擇讓妳徘徊猶疑,矛盾本身還是存在的嗎?如果矛盾存在,那其他的選擇又是什麼呢?那些不能算是情感特質的一種嗎?妳幾乎要無法應付這些思考,或許波茲曼是對的,妳只是無知地扮演一個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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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薛丁格,妳知道嗎?不做選擇,其實也是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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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小碎步之二〉,鄭琬融《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p.156。​
[註2]「通過消遣娛樂而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無非就是:持續不斷地感受到自己被驅策脫離當下的狀態(這種狀態肯定就是時常重返的痛苦)。」Kant, Immanuel: Anthropologie in pragmatischer Hinsicht. Werke in 10 Bänden. Band 10, Darmstadt 1983, S. 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