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 【歸期】 「我大概很快就要死了。」 路透的嗓音嘶啞得像是快要枯爛的花,乾癟發皺,絲毫沒有往昔蓬勃的生機與朝氣。 突如其來的尖銳話語讓艾達姆的雙手頓了頓,隨後又若無其事地拿出陶瓷白瓶裡前幾日的舊花,扔進腳邊的垃圾桶,換上自己順路新買的向日葵花束。男人還記得自己三日前來時,聽見的滿是路透對於自己被關在醫院時的不滿,還氣沖沖地拿枕頭捶著撒氣,差點把花瓶都砸了,活潑到讓人無法認為對方是個需要被呵護的病患。 那時,有著一頭奶油栗子色捲髮的少年和被勒令停學並住院觀察前一模一樣,是個脾氣暴躁又善於鬧騰惹禍的麻煩精。 原先還在為了升學考煩惱的笨蛋高中生別說多有慶幸,畢竟以路透的成績,大概是只能進野雞大學了。艾達姆誠實又嘲弄的將想法說出口,然後接下來整整一天都被面子掛不住的路透追著打。 隔天,少年就帶著錢去辦理住院手續,能夠容納四人的房子只剩下他一人。 作為忙碌的大三生,艾達姆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早已憑著出眾的成績提前拿到企業正職的內定,一畢業就可以馬上報到了。他們倆生活本就稱不上富裕,住院費用還是拿了未來學費去抵,路透的打工也不得不暫停,等於經濟重擔落在他身上了。 這兩周間,他會在打工閒暇時去探望路透,花是知道他們倆身分情況的好心花店老闆送的。而路透問得最勤的一句話,就是:「我什麼時候能出院啊?醫院悶死人了!」 艾達姆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敷衍回答的,也許是損他那待不住的小孩子好動脾性,又或許只是不甚在意的胡亂應聲,因為他在那之後總是會收到對方一連串怒斥他冷血無情的抱怨,然後用枕頭搧他,眼神透出委屈和薄怒。可能是他潛意識裡也覺得,路透不久便會離開這死氣沉沉的醫院,他們的生活也會就此回歸吵鬧到有些惱人的日常。 然後,今日的路透在特殊病房裡,手臂上插著怵目驚心的輸血管,發出垂暮之人般的感嘆。 路透異常平靜,語氣都沒怎麼帶上起伏,那殘灰餘燼似的薄涼冷淡,讓向來尖牙利嘴的艾達姆都有那麼一瞬的啞口無言。 他本就不會安慰人,而少年的平靜好像堵死了一切煽情,將殘忍的真實血淋淋又毫無遮掩地攤在他眼前。艾達姆早已提前和醫生了解了情況,可醫生的話語卻只是被他匆匆記在腦海哩,好像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那些話語的含意。 「病患的病況在這兩日急速惡化,請隨時做好心理準備。」 黑髮男人來到床邊,朝穿著病服的少年伸出手。 一張書面報告似的紙張從被褥中拿了出來,像極了過往路透考試考差了時到處藏他的十分考卷的樣子,艾達姆不由得微微出神。 他伸手接過那張單子。 病危通知單。 病症名稱,枯花症候群,附註,中期。 他握著紙的手微微一顫。不曉得路透有沒有注意到,艾達姆想想大概是沒有,因為少年一言不發,沒有嘲笑他。他放下手中的紙張,緩慢抬頭,終於在踏入病房後第一次望向路透。艾達姆不知道那個彷彿能活得比他還要更長的少年,到底是用何種心情,在生命最璀璨的時刻迎接了這樣的噩耗,而自己,又會看見怎麼樣的一雙眼眸。 是冷靜自持的?灰敗黯淡的?驚愕憤怒的? 艾達姆在短短一瞬間做了各式各樣的假設,可他唯獨不曾想過,會在他的臉上看見一抹僵硬至極的笑,和一對閃爍躲藏的眼眸。 少年哪知,自己拙劣的偽裝根本掩不住真實心緒,甚至不曉得自己彎起的眼角夾帶著一股泫然欲泣的隱忍。艾達姆心思剔透,哪還能不明白路透強裝鎮定的原因:這個蠢蛋都這種時候了,還怕他擔憂掛心,顧忌著他的情緒而壓抑自己的痛苦。 總是大喇喇又粗枝大葉的少年,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的細心,小心翼翼的模樣讓他感覺分外扎眼。就好像,對方不該是這般模樣,少年還不如肆意的發怒一通,或者乾脆大哭一場,對他宣洩一身亂七八糟的脾氣。 而不是連悲傷也不敢洩漏半分,像一顆被情緒填滿後快要爆炸的氣球。 艾達姆注視著路透,「你在我面前擺出這樣奇怪的表情,是覺得這樣能讓我比較開心嗎?還是說,你覺得我會看不出來?」 一針見血的話語,尖銳地戳破了路透。少年陡然垮了嘴角的笑,積累的憤怒情緒在心中滾水沸騰般的冒泡,翻滾上湧,然後「啪」的破裂開來。路透猛然從床上跳起,劇烈的動作扯掉了手臂上的輸血管拉出了一道傷口,滴滴答答的鮮紅染了白色的被單一片刺眼,而少年只能緊緊抓著艾達姆的襯衫,咬牙怒喊:「要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啊?狼狽的哭喊?懇求你找方法救我?艾達姆!我得的是目前還沒辦法被治癒的絕症,我沒救了!我只是不想讓你看見我這麼悲慘的一面,不想……!」 少年激昂的話語在最高處戛然而止,艾達姆望著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路透突然像洩了氣般萎靡下去,沮喪的垂著頭,有些不解於對方未盡的話語是什麼,便聽見路透含糊的呢喃:「我不想,淪為你的負擔或是拖油瓶……可惡,氣死我了,說這個到底幹什麼,你還不如乾脆點嘲笑我……」 路透鬆了手,陷入沉默之中。 而艾達姆則是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漫不經心的看著窗戶外頭樹木花草,那鬱鬱蔥蔥的風景落在病人眼裡,大概是分外諷刺的吧。 「老實說,我挺意外你竟然是這麼有自覺的,不錯,有長進。」黑髮青年說著風涼話,差點讓路透忍不住要捶他,然而艾達姆下一句話,又讓他不禁愣在原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你就算不生病,也早就是負擔和拖油瓶了,現在才來計較未免也太晚。而且,你這副乖巧的模樣還真是讓我挺不習慣的。」 「你……混帳,」路透輕輕將額頭靠在艾達姆背上,眼眶一熱,嗓音也染上了些許哽咽的嘶啞:「你這傢伙說誰沒用……不許拐著彎罵我吵鬧。」 艾達姆沒有回頭,任由少年依靠自己,路透骨子裡還是驕傲的,不會喜歡讓他看見他的懦弱。 如果不是在病房裡,他真想抽根菸。 枯花症候群,是近年來突然出現的怪異病症,患者體內的造血器官將會被影響而逐漸減少造血功能,過程中亦會伴隨著劇烈的疼痛與各種併發症,直到造血功能完全停止,患者將會如同枯萎的花朵般乾涸死亡。目前雖能依靠檢查儀器檢測出有可能患症的人,可仍未查明疾病來源與傳染途徑,也尚未研究出治療方法,僅能透過藥物與特製的輸血器來延緩病徵。 艾達姆按著手臂上的酒精棉花,從醫院走出。因為枯花症的原因,世界各地都極度的缺血,不過在確認路透患病以前,他是沒有任何捐血意願的,畢竟他也不是什麼善良的好人,也不覺得片刻的延緩生命有什麼意義。 而他開始捐血也不是為了別人,捐血者本人可以優先指定血液捐贈的對象,他身上大把的血就這麼順著針管流入路透體內。 每當他看著那吊著的血袋,與路透手臂上的針管,心中都會升起莫名的躁動,隱密的跳動著。躺在病床上的、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弟弟,艾達姆曾經是羨慕的,他是被路透的父母,哈爾登夫婦所收養的孩子,理由說來也可笑,因為路透沒有繼承家業的才能,所以打算將他培養成家族繼承人。雖然哈爾登夫婦待他和善,可艾達姆始終能感受到自己和他們間的隔閡。 戶籍上的文字始終是沒有溫度的,而他終究是一個外人。 幼時的他曾擁有過,「如果自己也能流有相同的血液就好了」的想法,又看不起仗著寵愛而任性妄為的路透。可不久後,哈爾登夫婦在出差途中發生意外身亡,留下不算多的財產與他們的寶貝兒子,是他代替尚且年幼的路透操辦了葬禮。 結果,他們只剩下了彼此。 時至今日,曾經的妄念透過這場病症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彷彿他終於得償所願,得以建立起更加親密的聯繫,流有相同血液的家人。 可笑的是這病症最終也會帶走路透,他又將回到育幼院時的獨身一人,艾達姆走到了這一刻才恍然察覺自己似乎徒勞無功地繞了一圈,重歸原點,多像一場荒唐至極的諷刺劇。 想必那一定是爛得透頂的三流戲劇吧。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艾達姆幾乎是強迫自己抽空去探望路透。總是會途經的花店倒閉了,他沒辦法再帶著新花去醫院,那一日向日葵也早已泛黃枯萎,皺巴巴的花朵垂著,了無生機,被艾達姆扔進了垃圾桶。 那天,路透問他,「你還好吧?」 而他卻沒辦法出聲肯定這簡單的一個問句。 除了血液缺乏以外,藥物治療所需的費用也總讓艾達姆煩擾,家裡大部分的遺產都投在路透身上,可即便如此,也很難填的上這黑洞般龐大且無止盡的缺口。他不得不兼職多打幾份工來抵銷龐大的支出,課業工作兩頭燒,哪怕是他再能幹,也不免開始感覺到難以負荷的沉重。 因為成績嚴重下滑而被教授質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希望路透知道自己兩難的處境,少年心思單純的多,肯定會為此感到自責,或許下一次探病時他就會說「還是放棄治療吧」這樣的話語。 ——但是,這一切值得嗎? 如果是一個月前的他,肯定會覺得付出再多都值得。然後,他四處借貸,背負了龐大債務,打工還錢卻使得成績滑落,而路透仍然是個深淵。投入了大量金錢與時間,那早已不是「值不值得」這麼簡單的問題了。 剝開一切情感包裝,只剩下「繼續」與「停止」之間的二選一。 可他沒辦法肯定,如果少年現在再次提出停止治療的想法,自己還會不會拒絕。 劇烈的倦怠令他對現實感到麻木,艾達姆費盡心思與錢財想強留下來的究竟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病床上的少年一無所知,總是用笑容去迎接推開房門的他,可他心底卻緩慢生出一股厭煩,就像是盛放的花植旁枯黃的枝葉,儘管艾達姆把那枯枝剪除而維持著美麗的假象,卻早已無法掩飾開始腐敗的真實。 不知何時,他沒辦法再去看路透的眼睛。 艾達姆推開病房的門,路透向來精神的臉龐透出點蒼白的病容,明明發病時痛的額頭都開始冒汗,卻仍舊忍耐著,打起精神朝他咧嘴笑了一下。 「真稀奇,今天怎麼會挑這個時候來?」 「……剛好有空而已。」 「是嗎。」 「身體很痛嗎?」 「……不痛,一點都不痛。而且我也吃藥了。」 騙子。艾達姆想。他知道發病時一定痛得死去活來,他從醫生那裡了解過,甚至有不少病人因為承受不住日日夜夜的疼痛,而選擇自殺的。不論是病人或者家屬都在承受著直到呼吸停止那一刻才會解脫的疼痛,因為生命的脆弱而苦苦掙扎著。 昂貴的特製止痛藥也終究只是片刻的緩解。 他的心臟克制不住地抽痛一下。 坐在床旁的椅子上,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艾達姆將桌上的空藥包扔進垃圾桶,然後沉默的削起蘋果,而路透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話語早就枯萎在這白色地煉獄中,而自從那花瓶裡的向日葵死去,就一直維持空著的狀態。 等他把蘋果削好,路透不知何時已闔上雙眼睡了過去。 艾達姆並不感到意外,少年所用的止痛藥物本就還有使人容易嗜睡的副作用,午餐服藥後容易睏倦打盹。他將蘋果輕輕放在盤子上,被瀏海稍稍遮住的暗紅注視著手中的水果刀,彷彿有什麼扭曲的情緒在眼底醞釀發酵,越發漆黑深沉,宛如植物逐漸腐爛壞死的根部將他逐漸侵蝕。 ——既然彼此都這麼痛苦,那乾脆一起解脫吧。一起去死吧。 他伸出左手,輕柔扼住少年的脖頸,沒有吵醒對方。他甚至不是很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在做什麼,昏沉的腦袋阻滯了思考,在寂靜的空間裡,艾達姆麻木的舉起水果刀,銀光落下—— 刷啦、的一陣樹葉摩娑聲,以及鳥兒振翅拍打的響動穿入窗內,倏然喚醒青年恍惚的意識。 偏離目標的水果刀擦過路透的臉頰,深深刺入床墊之中,那道刺眼的腥紅映入眼簾,艾達姆驚愕地將刀拔出,卻發現自己顫抖不已的右手根本握不住,鏗鏘一聲落在地板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手掌,直至此刻才向識找回了呼吸,慌亂無序的心跳幾乎讓他感到了有些呼吸困難,急促的喘息使喉嚨陣陣發疼。 自己方才,在做什麼? 就只差那麼一點,鋒銳的刀間就會奪走少年的生命。不對,事情不該是這樣的,艾達姆腦內發出一陣尖銳的嗡鳴,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 隨後,他聽見了少年的聲音。 「怎麼不動手?」 艾達姆猛然抬頭,看見那雙灰藍色的雙眸。 他不曉得少年是何時甦醒的,只被驚出了一身冷汗,挪開了目光。當他試圖張嘴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聲音,而少年只是淡淡地坐起身,一伸手,就扯住了他的領子,強迫他垂下頭,近在咫尺的臉龐令他的視線無處可藏。 少年的雙眼冷冷地瞇著,「你心軟什麼?啊?你都已經這麼痛苦了,怎麼還不殺了我這個累贅,混蛋!」 被勒住的脖頸有些難受,可艾達姆在聽見路透的話語後,他感覺心臟的疼蓋過了一切,疼的他指尖發麻。他嗅到了少年身上傳來的刺鼻消毒水味,那是醫院的味道,少年身上再也沒有平常那能被他嘲笑的甜味香水。他渾身都纏繞著一股將死的味道。 面對路透的逼問,艾達姆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猛然甩開路透的手,逃跑似的離開了。 他沒有看見身後少年苦澀的表情。 那一陣子他都沒有去看路透,把自己麻醉在課業與打工裡,好像這樣才不會想起那病床上的少年。醫藥費照常給,多貴都給,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什麼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心態,在與少年撕破臉後,他依舊選擇留在這個痛苦的地獄裡,也許他終究是不願看到少年獨自一人下沉。 一周後,他收到來自醫院的緊急訊息,說病人又惡化了,引發嚴重的併發症,已經送入急診搶救。 艾達姆跑到醫院時,雙腿又酸又疼,他神色恍惚的站在急診室門外,上頭亮起的紅燈亮的彷彿要將他吞噬。揮之不去的焦慮與煎熬一股腦地上湧,只能等待的深刻無力感讓他挫敗的咬住下唇,他厭惡極了此刻束手無策的感覺。 他總是驕傲又看不起別人,以為自己不會為某人的生死而悲傷,哪怕是哈爾登夫婦逝世的喪禮上,路透早已哭得唏哩嘩啦,而他卻心如止水。 他曾以為,自己也會就這樣平靜地送走路透。 其實自己一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孤獨並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的情緒,艾達姆在那些沒有路透的日子裡也照樣吃飯與呼吸,世界依然運轉著。可當他真正迎來可能要分別的時刻,卻仍是疼得撕心裂肺,好像透過那些流入少年身上的、屬於他的血液,讓他分擔了路透一部分的病痛。 不曉得等了多久,只是當診燈熄滅,昏睡的少年被推出急診室時,他試圖邁動雙腿卻踉蹌了一下,險些狼狽的摔倒。 急救很成功,暫且壓下病情的路透被送回了自己的病房。 渾渾噩噩的艾達姆跟著去了,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彷彿在看護因麻醉而沉睡的少年。 他抬手,輕撫過路透略顯蒼白的臉龐,想,自己大概就是拿這個讓他又煩惱又提心吊膽的麻煩精沒辦法。他的心總是不聽自己的話,被路透牽著走,艾達姆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所有未來計畫跟規劃都被少年簡簡單單的攪亂,而他也只能承認路透於自己而言確實是特殊的。 哪裡特殊?他也不清楚。 但就是很特殊,特殊到哪怕是死亡相隔在他們之間,他也不願意鬆開自己的手。 也許是因為連日來的勞累與得知路透病重的刺激,艾達姆一鬆懈下緊繃的情緒,立刻就感覺到一陣難以抵擋的倦意襲來,牽著路透的手就這麼趴在床邊睡著了。 半晌,麻醉藥性退去而甦醒過來的路透迷茫的眨了眨眼,他的記憶還停在自己失去意識前不停咳血的時候,想來是剛經過一段與死神的拉扯。一轉頭,少年在看見那顆黑色的腦袋後吃驚地瞪大了雙眸。 從他面前消失了整整一周的男人緊握著他的手,有些彆扭的路透視圖把手抽開,卻怎麼也掙不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前失血過多的原因,他感覺有些冷,只有那雙被握住的手燙的不可思議。路透原本還想假裝沒看到艾達姆,畢竟他還沒原諒艾達姆自顧自的消失一事,可在看到艾達姆眼睛下的黑眼圈後,又忍不住心軟。他還是給艾達姆添了太多麻煩,老實說他甚至想著乾脆就這麼死了一了百了,沒了他這個累贅,聰明的艾達姆肯定可以過著正常又幸福的生活,不必為他操心勞累。 但他還是被救回來了,艾達姆就這麼在床旁睡著。 隱隱作痛的心臟,讓路透明白自己在心疼身側的男人。他苦笑了下,想,幹嘛要這樣呢,直接把他捨棄不是能過得更輕鬆嗎,怎麼平時機靈的人到了這時又笨到不行了? 路透努力撐起還有些疲軟的身子坐起,垂眼望向黑髮青年,又俯下身去,情不自禁地閉上眼,在對方臉頰落上輕輕的一吻。 當他睜開眼並且起身,卻猝不及防的與一對暗紅色的眼眸相對。 被抓了現行的少年僵住了。 艾達姆則是愣怔的摸了摸自己方才被親的臉頰,一開口就讓路透無地自容的用被子把自己的臉埋起來:「我這是被非禮了?」 路透把自己裹成繭逃避現實,也因此錯過了男人一瞬泛紅的耳尖和深邃的眼神。艾達姆撩起被子一角,無視了路透發出炸毛般的驚叫便鑽了進去,一邊湊近路透紅透了的臉一邊調侃道:「人贓俱獲,你還想逃避責任?別躲了。作為被非禮的那方,我有權利問問你為什麼要趁我睡覺偷親我吧?」 「我、我,你,別……」路透結巴了半天,看著艾達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舌頭打了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兩人悶在棉被中,近距離的臉龐只差一點就要貼在一起,灼熱的吐息落在皮膚上,好像要燒起來似的。少年感覺到有些窘迫,又無處可退,只能惱羞成怒的踹了艾達姆的一下,罵了一句:「從我身上滾開啊混蛋!」 艾達姆掀開被子,「你不說理由,我就不起來。」 「還能有什麼理由啊白癡!」路透緊閉雙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怒喊一聲,把艾達姆也都給弄蒙住了。「你不是很聰明嗎,別問我啊!我知道很噁心啊!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再問一遍,是想羞辱我嗎!」莫名感到一陣委屈的他忍不住瞇出了眼淚,一顆顆的晶瑩滾落下來。 路透用手胡亂抹著眼淚,然後在一片淚眼朦朧中,吃驚的看著艾達姆垂下頭,狠狠咬了他的嘴唇一下。這麼一嚇,讓他的眼淚瞬間就止住了。 艾達姆舔了一下唇,哼笑一聲:「那麼,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 少年傻住,下一秒,更加洶湧的淚水又滿溢而出,他摀住臉又哭又罵:「你!為什麼……我都已經做好孤獨離開的心理準備了,你幹嘛現在說這個,幹嘛要喜歡我這個快死的人,白癡、笨蛋、蠢貨……」 「沒辦法,事情就是這樣。」艾達姆聳聳肩,「況且,我也沒打算讓你孤單離開。」 「什、什麼意思?」路透又驚又疑地望著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殉情。懂?」 「……哈?」 艾達姆語出驚人,爆炸性的殉情宣言讓路透好一會都說不出話來。而青年提前堵上了少年的勸說,「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就像你說要放棄治療時一樣。我現在不會干涉你的想法了,你也沒辦法干涉我的。」 路透見他眼神堅定,便也嚥下了尚未說出口的勸阻。 或許,他心裡其實是有那麼一點慶幸與竊喜的,他害怕孤獨,一個人迎接死亡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事情。 路透回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那時,他與家人意外在路上走散了,認不得路的他只能害怕的躲到附近公園裡的滑梯下投,抱著膝蓋害怕啜泣,是艾達姆找到他的,他們牽起了手,在夕陽晚霞中並肩走向回家的路。 那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我想要停止治療,反正也沒用,早晚都得死。我不想待在醫院了。」路透輕輕地說。 「那,你想去哪?」艾達姆沒有反駁,淡淡的問。 「我想最後一次去看海。」 「好啊。」 路透看著艾達姆,微微彎起了眼角。 對於未能踏出病房的路透的說,能夠像這樣自由的吹著海風已經是久違了。 貪玩的少年脫下了鞋子,光著腳踏在沙灘上,細密又柔軟的觸感令他不禁笑了起來,踏浪踢水就能玩的不亦樂乎。艾達姆也脫了鞋,走到少年身旁看著他鬧,兩人下了水,冰涼的海莫過他們的大腿,青年壞心眼的朝少年潑了把水,突然吃了一口鹹水的路透氣極敗壞地潑了回去。 兩人鬧了一陣後,路透率先停了下來,望著看不見盡頭的大海。艾達姆看著他,就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平靜的問:「這樣就夠了嗎?」 「夠了。」他說。 艾達姆得到肯定的答案後,牽起了路透的手。「那就回家吧。」 路透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像被風吹的沙一般散了。 他們並肩,緩緩地走入大海。 海水沒過了腰、胸,最後是頭,空氣被擠壓出去,帶來了窒息一般的痛苦。路透猛然一撲,撲入艾達姆懷中,吻住了他的嘴唇。艾達姆用空著的手抱住了路透,緩慢的垂下眼簾,兩人一同墜落深海。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vpw5hwo5ayjNRxoqi6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