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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鏡華水月《案柒之四》


　　看向崑西的方向，玖夜緩緩坐直身子，將如瀑布流淌一地的紫色長髮撥至身後，慢條斯理地以指當梳，梳理因為方才躺著而有些凌亂的頭髮，也不急著開口說話，像是吊人胃口一般。

　　「我是，我也不是。」最後吐露出像是謎語一般的話語，他輕輕笑了。「這很重要嗎？在這個幻境裡，我就是玖夜。」

　　「......解開幻境。」

　　「真的好嗎？」玖夜歪著頭，繼續打啞謎，漫步朝崑西走去。「在這個幻境之中，你可以擁有一切，最理想的生活，理想的戀人，還有你所追求的人性，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想醒過來？」

　　「我想在現實中和你在一起。」

　　崑西說出這話的同時，玖夜再次笑了起來，他已經走到崑西的面前，然後他指了指樓閣的窗戶，崑西順著對方的指尖看向窗外，發現從遠方開始泥水正滴落上方，由遠而近，而朱紅色的樓閣也搖晃起來，隱隱發出不妙的聲響。

　　──幻境正在崩解。

　　「這個幻境是為了你而準備的，既然你發現了真相，不管我的意願如何，這裡都會步向終焉，迎接毀滅。然後你就可以如願以償，擁抱屬於你的現實了。」

　　「......」

　　「我不會感到遺憾，因為我只是被留下來的『情緒』，想把你永遠困在幻境裡面的，是『玖夜』的願望。我只是幫他實現這個願望的看守者，所以我也無法阻攔你離開。」

　　狐妖將身子靠上了崑西的胸口，他順勢攬住了玖夜的肩頭，在幻境裡面雖然一切都是虛幻的，但此時的擁抱卻顯得很真實，雖然懷裡的身子冰涼，卻透著一絲溫暖，這樣的碰觸讓他非常捨不得將手放開。

　　樓閣的建築物搖晃得更加厲害，地上的磁磚崩出了裂痕，木頭崩碎的鈍音遠遠響起，重物落入水中的聲音此起彼落，雨勢比剛才更加暴戾，在空中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龜裂，逆雨狂暴地打在逐漸毀壞的空間裡。

　　崑西曾經被幻境所蒙蔽的記憶慢慢恢復，像是在反應這點似的，加速了幻境的崩壞。

　　「在現實中，『玖夜』已經沒有關於你的記憶，認不出你的樣子，沒有可以跟你溝通的人性，沒有你所期待的感情，甚至連能夠擁抱你的手都不存在，什麼都沒有。」

　　玖夜的手指撫上崑西的臉龐，語調雖然平板而僵硬，卻又隱隱帶著一絲遺憾，崑西伸手握住那隻冰涼的手，換來一聲嘲諷的笑聲。

　　「就算會捨不得，你還是選擇離開幻境不是嗎？」

　　「......抱歉。」

　　「無情的鬼王，或許沒再與你相遇，默默地迎接死亡，還會比較幸福一點。」他頓了一頓。「或是、最後想讓你幫忙收屍，才讓你找到的......誰知道呢？」

　　幻境徹底崩解了。

　　玖夜最後的話語像是殘響一樣迴盪在崑西的耳邊，上空陰鬱的水潭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藍天，雨水也在幻境崩壞的瞬間消失成光點，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和塵埃融為一體，再也不可見。

　　崑西低頭，看著在他臂彎裡有著紫色的毛皮，奄奄一息的狐狸。

　　他全部都想起來了。

　　那天他在渡過林中小河的時候，感覺到久違的共鳴，急迫地順著反應追尋而去，越來越深入山林，最後他在樹洞之中發現蜷曲著身子躲在裡面的紫毛狐狸。

　　原本應該是漂亮的紫中帶白的毛皮因為血汙而糾結成一團又一團，後腳有著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起來是弓箭造成的傷，或許是被獵人狙擊後勉力倉皇逃走，卻又因為受傷而無法長久奔馳，才躲在這個樹洞裡面迴避敵人，沒有得到清理和照顧的傷口開始發炎潰爛。

　　瘸了一隻腿沒辦法進行狩獵，又因為傷害惡化而體力低下，讓多日未進食的狐狸非常地虛弱，只能靠著露水勉強攝取水份維生，但實在是動彈不得，便窩在樹洞裡消極地等待大限將至。

　　崑西第一次感到心底扎得發痛，成為鬼之後、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

　　當他伸手靠近狐狸時，右手的黃寶石跟著升溫發燙。

　　不知道是注意到有人靠近，還是寶石的共鳴引起反應，狐狸半睜開眼睛，盯著樹洞外的巨大男人瞧，金色和紫色的眼睛顏色混濁，恐怕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儘管如此，狐狸還是齜牙咧嘴地擺出了威嚇的姿態，喉間響起虛弱卻兇狠的鳴聲。

　　崑西試著將狐狸從樹洞裡抱出，卻被掙扎的困獸在手上狠狠咬上一口，留下一排黑色的牙印，就是在這個接觸的一瞬間，讓他不知不覺深陷於幻境之中。

　　狐狸並沒有這樣的力量，這是殘留在牠體內的人骨上最後的念想，因為崑西的靠近而觸動，也是生命裡最後的花火。

　　在幻境裡，他重新回顧了追尋休伊的旅程，再次歷經跟著玖夜一起旅行的種種，平穩的，不愉快的，衝突的，親暱的，致命的，忘記曾經痛苦過的，忘記曾經困惑的，忘記曾經迷惘的，忘記曾經失去的，毫無所知地在幻境裡面，重新踏上旅程。

　　重新經歷了幾乎崩解的那一天的危機。

　　重新經歷了，他失去玖夜的那一天──

　　這就是現實。

　　耗盡體力的狐狸已經無力再掙扎，崑西小心翼翼地將狐狸從樹洞裡抱出來，盡可能用最輕柔的動作將牠放在自己的懷裡，希望別再帶給牠新的痛苦，狐狸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或許是已經力竭虛脫，也或許是知道對方不是要傷害自己的敵人，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崑西憐愛地撫摸著狐狸背部的毛皮，希望可以讓牠感到安心。

　　鬼是死之物，不會感到悲傷這樣負面的情緒，也沒有可以理解悲傷的感情，鬼是利己主義的存在，不會為了其他事物動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心裡現在所有的感情應該要怎麼解讀才好呢？

　　他沒有生前的回憶，不記得身為人類的自己，所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夠把這個揪得世界都要因此而顛倒扭曲的感受稱之為心痛？

　　他花上多年的時間在追求人類的感情，人類的牽絆，諷刺的是，他在失去一切的時候才發現，他其實早就擁有這些嚮往。

　　狐狸抽動了一下身體，在崑西的懷抱之中嚥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