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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那行車馬與暮梨弟子們分別走往另一岔路,看著車馬停在岔路盡頭一處偏僻小苑,行塵便將馬匹停在幾十呎外的偏林,步伐輕靜的靠近。 他不敢接近屋宅,但見窗門大敞,裏頭的人動靜都一清二楚,他便在院外一處隱蔽高樹上等著,不久後,老師與那女子便又走出院子。 「谷外周遭近來也不太平靜,還是讓愚兄伴你一程。」聽老師這麼說,那女子也沒有拒絕,一行人也未騎馬便出行了。 僅是步行,可見路程並不遠,行塵眼神暗了暗,有些遲疑,但終究是沒有跟上去,等到一行人都走得夠遠了,行塵才小心翼翼的步入了那院中。 靜謐的小苑、熟悉的擺設、微妙的既視感,讓行塵恍惚了一下,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然而眼框卻還是不受控的泛起微熱,彷彿他還是名為刑輝的庶子,受了委屈總要躲回小苑,那人身邊一般。 他在屋裡晃了一圈又一圈,卻不敢觸碰屋內任何一絲一毫,深怕一碰,便又是一個殘酷的夢醒。 不知多久後,遠處腳步聲響起,行塵才飛快的離開屋子回到樹上,遠望著朝思暮想的背影走進小苑,行塵忍不住伸出手往前探去,然後捏緊掌心。 他不想再等了。 暗地裡守了幾日,行塵始終不敢靠近,只能在屋外看著屋內人一如既往地讀書、寫字、操練、發呆,就像中間這五年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是偶爾也會見那人眺望遠方,面色沉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在想我嗎?」行塵喃喃自語著,卻不敢真的這般想。 這天,一隻信鴿在飛進小苑前被行塵攔截下來,是那女人寫給老師的書信,說是接到任務得護送二莊主去逐鹿城,希望葉玨同行。 「把老師當護衛?哼。」嗤了一聲,行塵將書信順著原本摺痕摺好綁回,將鴿子放飛。「不過...回逐鹿城嗎?這倒是個機會。」 藤萸沒料到這才回谷,馬上便受二谷主邀約出行。 她自己武功只稱得上末流,若要行走江湖,還是得葉玨仗劍相護。於是她思量過後仍是傳書於葉玨,一來一往之後拍板,出行之日仍是帶上了兩個女娃娃。 對葉玨而言,出門遠行一趟是半點不為難,要藤萸一個人在外,他亦是放不下心。 近日不知緣故,總覺得有些說不上的心神難定,並非生死大難之類的預感,只是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麼,特別是剛回來的那幾日,越是待在小屋裡,越是有這種感覺。 後來幾日雖是好些了,卻又不知是不是回到平凡而寡淡的生活中,做甚麼都有些提不起勁來。 這回出行,並無法如上次回谷那般從容。 與父母離散後,兩個女娃娃實在離不開藤萸,他正好教孩子習字背書、再指點一些體術。 雖是以藤萸的義兄長身分隨行,暮梨谷裡也不少人知曉他的存在,總歸男女有別,沒什麼機會跟藤萸說上幾句話。 也是此時葉玨才察覺,藤萸眉宇間透著鬱色,顯眼到縱然是他,也能一眼辨認出的程度。 好不容易逮著了空,葉玨問起,藤萸倒是沒有什麼不可告人,這才將客棧一夜、有人探問之事據實以告。 葉玨不由得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這趟出行再回谷,我恐怕......還是待到大米大麥能自力更生了,再出谷活動吧。玨哥哥您若是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不必顧慮我。」 「既然承應藤兄要看顧妳,還是待藤兄平安歸來,我再做打算。」 思忖著藤萸顧慮之事,明面上的比拚他有自信,就怕暗地裡發生了甚麼他迴護不及,便又道:「不過確實如妳所說,之後還是在谷裡好好待一陣子,眼下江湖並不安寧,各方勢力雜處,即便是暮梨谷也難保無人敢得罪......」 兩人放低了音量交談,卻是沒一會兒便被兩個女娃娃打斷了。 車行至逐鹿城郊,原以為要全程隨侍的藤萸竟是得了空,二谷主讓她進城等候,她只得拖家帶口,準備進城。 不料逐鹿城適逢壽筵,出入皆排查得十分仔細。聽聞江湖中人須以金箭為信物,藤萸沉默了半晌從兜裡撈出了先前得到的羽箭,眼下情勢怎麼也琢磨不透。 進逐鹿城不可攜兵器,令葉玨也有些犯難,只得讓藤萸尋一處茶棚帶著兩個孩子暫歇,而他四處打探了一番,卻全是雞零狗碎,理不出什麼有用的隻字片語。 不到兩刻鐘他便返回茶棚,卻見一名伏滄派打扮的年輕男子,一派悠然地在藤萸身邊的空座坐下。 葉玨頓時有些好氣又好笑。 藤萸容貌尚可,或許平時少描妝容、舉止談吐也比不上什麼名門閨秀,畢竟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走在路上偶而便有男子會回頭瞅幾眼。 眼下這個,倒是不嫌棄兩個女娃娃。 葉玨心中一嘆,正打算上前瞧瞧對方,他知道藤萸無意於兒女之情,要是對方太過不堪,他立刻亮劍打發了便是。 「在下伏滄派葉行塵,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乍聽聲音,葉玨沒有會意過來,但畢竟那個名字是不可能讓他輕易地忽略過去。 在他收住腳步之前,他便與對方打了照面。 行塵拿捏著時間,趕在藤萸出發前先一步回到了逐鹿城。回倒伏滄會所時已是幾日後的午前,門內沒幾位同門,行塵打理了一下門內事務,便沖沖洗了個澡,將自己徹徹底底打理了一番。 幾刻後,行塵立於逐鹿城門外,不動聲色的張望,終於在茶棚見到帶著兩個女娃的女子,然而身邊卻不見老師身影。 行塵有點納悶,卻還是上前搭訕,他慢悠悠的在女子旁的空座坐下,見女子向旁挪了一點位置,笑了一下說到: 「姑娘若有顧忌,在下離遠一些便成。」然後視線移向桌上放著的金箭。「這金箭?難不成姑娘也是城主宴上佳賓?」 「...公子這是?」藤萸皺了一下眉頭,像是對來人的問話有些困惑。 「阿、抱歉,是在下唐突了。」行塵拱手作禮。「在下伏滄派葉行塵,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背後漸近的腳步聲停住了,行塵下意識的轉過頭,再次見著那掛念許久的容顏,但與之前不同,此時此刻,這個人的眼裡有自己的存在。 「老師...」 行塵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裝作非常訝異、應該驚呼、應該站起身來與他說句好久不見,但他卻縱容自己壓抑著胸膛內急欲炸裂的氣息,就這樣直盯著對方。 「行...塵?」 葉玨也愣住了,以為永無機會再相見的孩子毫無預警的出現,彷彿那停止的時間猝不及防的開始流動,被撕心裂肺的哭喊掩蓋過的笑顏又從回憶裡復甦。 如今再見,卻往若隔世。 面前兩人凝視彼此,氛圍有些微妙,藤萸原本正在警惕這無端搭話的男人,觀其與葉玨似是相識,她便拿不準是否該開口。 以至於這份沈默略顯長久。 「老師怎麼不坐下呀?」 還是大米大麥兩個娃娃異口同聲,擠了擠、讓出空間,葉玨大夢初醒似地回過神,一時之間竟哭笑不得。 「此人可是兄長認識的人?」 藤萸在人前便會改口喊他兄長,葉玨一時說不上話,只得點了點頭。藤萸又望向對方,眼底戒備並未減少幾分,道:「我觀兄長神色不虞,莫非是有宿怨?」 葉玨連忙道:「並非,萸妹不必擔憂。」隨後轉向那一派悠然、看不出神色悲喜的伏滄弟子道:「行塵,許久不見。」 「老師,許久不見。」 行塵微笑著,那笑容讓葉玨有些看不真切。什麼時候這孩子也學會了這種看不出悲喜的笑容?與他那灰白的髮鬢一樣,刺眼的讓人心疼。 然而只有行塵自己知道,若不用這般的微笑壓抑,他只怕在見到人的瞬間就會直接將老師挾而遠走,他還不能這麼做。至少現在還不行。 他看向旁邊的兩大一小,眼神一暗,見葉玨神色微怔,又續道:「老師,不知這三位是?」 「欸。」葉玨愣了一下,沒有意識到自己心底沒來由地閃過的一絲失落。 兩方於他是至親至近,但畢竟互不相識,如同藤萸在人前會改口喚他兄長一樣,禮不可失。於是他端正神色,道:「藤姑娘乃是我義妹。當年生死一線,幸虧有她相救。」 話語既落,行塵微微一挑眉,臉上客套的笑意似是減去了幾分。 「暮梨谷藤萸,見過葉公子。」 觀葉玨的態度,似是希望兩方熟識,但對於谷外江湖中人藤萸向來無意深交,更遑論暮梨谷中人與異性來往更需謹慎。 於是她便打斷了葉玨的話語,先行起身道:「谷中規訓男女有別,稚女閨名亦不便相告,請葉公子見諒。」 接著她轉向葉玨,只道:「兄長可要與故人敘舊?我與二谷主有約,不若我先行一步。」 「我,萸妹你……」葉玨有些無措,雖可以理解義妹的警戒心,卻又不希望讓行塵覺得不愉快,明明是長輩卻有些裡外不是人之感。 「老師,沒事的,姑娘家對待男子謹慎些總是好的。」行塵笑了一下,看似不以為意的提到「倒是老師,你們可是有意進城?」 「是有如此打算,只是……」見藤萸未走遠,葉玨這才嘆了口氣說到。 「逐鹿城禁令嗎?」行塵看了一下葉玨腰劍的長劍。「這倒好辦。」言畢,只見他把身上的青綠外袍解下,手一張,便批到了葉玨身上。 「幸得老師身形與我相仿,這衣袍還不突兀。」 「行塵,這是?」突然籠罩的體溫,讓葉玨有些不應,只能慶幸身上的衣袍除了新織品特有的綿麻味再無更多。 「逐鹿城主與伏滄交好,伏滄弟子可配劍入城,等會待我領老師入城即可。」行塵很自然的替葉玨整理衣袍上的流蘇飾帶。 「這倒是解了我一愁,多謝了。」 行塵看葉玨對自己稍略親暱的動作沒有排斥,微揚的嘴角又柔和了些。 逐鹿城外等候入城之人不少,憑藉著拾獲的金箭,藤萸順利入了城,期間葉行塵一直站在離葉玨不近不遠的範圍內。 逐鹿城中極為熱鬧、繁華之景他處難見。藤萸入城之後也忍不住對著眼前的景象怔愣。 好在兩個女娃在人聲鼎沸中沒想撒歡,反倒因怕生而拘謹了起來,乖乖地拉著藤萸的衣袖,半聲不吭。 藤萸也不知何時方能與二谷主會合,只得在梨澧提及的地方要了住房。 葉行塵與他們同行至此,說是伏滄派尚有餘事未了、去去便回。藤萸看著葉玨身上突然多出來的外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看葉玨雖是有些恍然、卻沒有半分緊張,她能確定對方對葉玨而言是能信賴的,躊躇了一會兒,這才捺下不問。 反倒是葉玨不知道怎麼想的,在她回房前還是喚了她、解釋道:「行塵他......我應當曾與妳提過,他是以往在大家族裡照顧的孩子......雖未行過拜師大禮,也可算是我唯一的徒弟。妳......當可不必太過防備。」 藤萸聞言仍是搖搖頭,道:「雖是兄長熟識之人,萸並無必要結識。」 葉玨一頓,思及藤萸的性情,跟藤洀分別以來她對著陌生男子皆是如此。 他這才點了點頭,道:「是我一時歡喜,卻思慮不周了。」 見葉玨止住向她介紹人的念頭,神色卻有些落寞的模樣,藤萸立即道:「這一趟舟車勞頓,玨哥哥不若早些歇下。聽聞逐鹿城主壽筵在即,這城裡一日比一日還要熱鬧,明日在城中走走逛逛,也算不虛此行。」 葉玨頷首道:「也是。」 他與自家徒弟多年不見,其實也有些拿捏不準要如何相待。 不知對方是否也是同樣心情。這麼多年不見,看起來對方也有自己的生活,更是入了一方大門派,或許短暫同行後,仍是橋歸橋、路歸路,總之是難以回到曾經的那座小院、曾經的朝夕相伴。 話語落下,兩個小女娃跑來一人一側、抱了抱他垂在身側的手,這便跟著藤萸關進了客棧廂房。 夜裡,葉玨沒有睡意,就著昏黃的燭光,看著自己帶出來的書冊。 「叩、叩叩──」窗外突然傳來一短二長的輕微敲擊聲,葉玨有些訝異,飛快過去開了窗。 「老師。」果不其然,窗外的是行塵,脫去了伏滄弟子服,換上了以往最愛的墨綠色衣裝。 「行塵?唉,怎還是老愛爬窗。」雖是責意,語氣卻不惱,嘴角反而帶了一絲笑意。「快進來吧。」 「因為老師每次都會幫我開窗啊。」行塵俐落的翻窗而進,熟練的姿態讓葉玨想起多年前,那時行塵剛被立為繼承者,以禮而言必須得搬去大屋,但這孩子不肯卻又怕他受牽連,就每夜翻牆敲窗回來,天快亮了才又回去。 「頑皮。」葉玨關了窗,順手想幫行塵撥掉髮上的枝葉,但手指卻在碰上那白髮時,立即頓住了。 「老師?」 一時之間竟忘了,時光荏苒,行塵不再是那個需要自己看著的小少年了。 葉玨這麼想著,將過於親暱的動作收回,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下一秒卻是被眼前人撲了滿懷。 「老師這是不認我了嗎?」行塵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滿腹委屈,倒與多年前那不時向他撒嬌耍賴的模樣相去無幾。 「沒有的事。」 葉玨愣了一下,才慢慢的把手撫上行塵的背拍了拍。 「老師分明還在氣我。」行塵將頭埋入葉玨頸間,貪婪的感受著眼前人的溫度,同時也克制著自己想吞噬掉對方的衝動。 「氣你什麼?」 「氣我白日待老師那般疏離。」 葉玨聞言失笑一陣,道:「不氣,行塵長大了,獨當一面,我很欣慰。」 思及此,他微退一步拉開兩人距離,溫言道:「好啦,站直些,讓我好好看看你。」 陡然分離的那一瞬,行塵隱約查覺到葉玨的退意,心中驚怒不定、好不容易才忍著面上不顯。 但看葉玨那認真打量的目光,他頓時又沒了火氣,見葉玨目光專注、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髮梢,他嘴角微揚,主動拉過葉玨的手、撈了一縷白髮放到葉玨手心。 「這個,老師很在意的樣子,卻不敢問我麼?」 些許白髮落在掌上,順著指縫落下些許,葉玨先是要握住,又怕扯疼了對方,順著髮絲落下之時替他整了整。 好在那縷白髮留在掌心的觸感並不如看上去那般粗礪而枯槁。對於徒弟半揶揄半認真的質問,葉玨承認道:「不知從何問起,也確實是......不敢問。」 行塵立刻湊近一步,佯怒道:「老師又不是別的什麼人,怎麼就不敢問了?你可知這些年,我......」 像是有千百個委屈,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欲言又止,神色懨懨地垂下頭、靠在葉玨肩上。 曾經要雙手合抱才能環住他肩膀的少年,如今的身量已能將他圈在臂膀裡。葉玨這才確認了,多年分別,這孩子長大了、學人情會世故了,卻沒有與他生分的意思。 說起來,行塵真該氣他。當年他被藤家救起收留,而行塵一個人沒了家,沒了名姓,連唯一親近的他也生死未卜,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麼挺過來的。 「抱歉,丟下你這麼久。」 思及此,葉玨忍不住又輕撫他的白髮。 「老師真是的。這一道歉不是又更顯生分了?」 行塵說著,葉玨光聽聲音、不看他的臉都能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嘴嘟得有多高。思及此,葉玨忍不住輕笑出聲,就任由行塵抱著雙手收緊,在他耳邊哼哼。 「我還想問老師呢,那位藤姑娘......跟老師這麼親近,總不會是我未來師娘吧?」 言及此,他嘴上問得似是漫不經心,微微眯起的眼底卻是閃過一絲兇戾。 「別貧嘴,藤萸確實是我義妹,別污了姑娘家清白。她......家中出了點事,人前戒心重了些,你別太在意。」 事關藤家隱密,葉玨不便多言,行塵也聽得出老師刻意帶過,自是有不便人道的隱事,他也無意追究。 不過老師會這麼說,那代表目前為止他們沒有什麼男女之情,這是好事,只是難保那女子會單方面對老師產生什麼他不樂見的「兒女情愫」。 行塵心底繞了一圈,雖還有疑慮,但總算是安心了些。 久別重逢,話頭一牽起來,那是三日夜也說不盡的。直至深夜,行塵理所當然地留宿,寵孩子寵成習慣的葉玨一直到兩人合衣共枕時,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一絲微妙的尷尬。 但聽著身邊的呼吸漸漸平緩,他還是露出了笑容,伸手替行塵將被子攏好,這才闔上眼等待睡意。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熟睡之後,有人悄悄睜開了眼,傻傻的盯著他大半個夜。 隔日,行塵久違的睡晚了,起身時雖然身旁人還未醒,但看看天色,已經比平時遲了好些時辰。 行塵抓抓亂翹的白髮有些懊惱,早知道昨夜就不該貪看老師睡顏,原本還打算趁老師醒來前先張羅早膳,看來是沒辦法了。 不過相較平日起床還得昏沉個把時辰,今日雖睡晚了,神智卻異常清明,思及此,忍不住看向仍未醒的那人。 果然只有他在身邊,自己才能擺脫糾纏了五年的夢魘。 看著那人與當年如出一轍的睡顏,行塵仍有一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他伸出手將一縷落在那人鼻翼的青絲勾開,輕柔的像是會驚醒的是自己的美夢一般,直到感受到肌膚上那毫不設防的溫度勾引著他汲取更多......更多...... 「叩叩。」房門被敲響了,聲音不大,但葉玨還是喃了一聲、轉過身掠過行塵縮起的指尖,而後者皺起眉頭,帶著一絲絲不耐前去應門。 次日一早,藤萸原是打算將兩個女孩託給葉玨,自己則出客棧走動、等侯梨澧的訊息。 「老師老師!太陽曬屁股啦!該起床啦!」 大米與大麥兩個小姑娘活力十足,在門上有節奏地敲擊,好像在敲什麼不為人知的小曲調。 然而開門的人卻是葉行塵。 或許是昨日有接收到自家阿姑的警惕,兩個娃娃一會兒通通竄到藤萸身後去。 與葉行塵對上眼的同時,她立即便皺起眉心。 對方倒是挺有精神、眼尾唇角都帶著舒心的笑意,見到她時表情未變,但她可以隱約感受到對方的笑容轉實為虛。 「藤姑娘跟兩位小姑娘起得真早。」 似有若無的打量,以及隱隱約約帶著敵意的試探,對方收斂得極好,但似乎也沒有要讓她毫無察覺的意思。 藤萸猶豫了片刻,才以暮梨谷慣用禮儀、攏手欠身客氣地道:「葉公子。」 對方將房門堵得嚴實,知道她來尋葉玨,卻沒有讓她進門的意思。還是後頭葉玨邊打呵欠邊出聲道:「行塵?怎麼杵在門口?」 葉行塵這才稍稍退了一步,整個人轉向了葉玨道:「老師不再睡會?」 言語之間的親暱之意倒是不假。 葉玨清醒得快,意識到是藤萸來了,立刻道:「萸妹?可是遇上了什麼事?」 藤萸心念一轉,乾脆便沒有進房,只道:「暮梨谷又有幾位姊妹趕到,我去與她們會合,知會兄長一聲。」 葉玨正因起得晚而有些尷尬,原本要開口讓藤萸將兩孩子留下,見藤萸回頭將兩個娃娃一個抱一個牽,這才意識到行塵在場時,藤萸不可能將孩子交給他看顧。 「好的,妳自己小心一些。」 那一大兩小出門了,行塵看了看老師面色,慢悠悠的說到:「老師若是擔心不下,那咱們也跟著去吧?」 刻意加重了咱們二字的音。 「我自是有此打算,不過怕是你門內還有要務,不如...」沒注意到行塵面色浮現不悅,葉玨問到。 「老師多慮了,眼下我伏滄弟子多於會所等待壽宴,壽禮也早已打點好,暫時不回去應是沒什麼大礙。」看葉玨仍有些遲疑,行塵馬上補了一句「......還是說,老師嫌我礙事?」 「沒有的事!」這麼多年沒見這孩子,自己還怕看不夠想多留他幾日,哪來的礙眼之說。「我只是怕惹人說話讓你難做罷了,既然你不在意,那便同行吧?」 葉玨笑了笑,眉眼間的燦陽讓行塵閃了神,那些許的不悅也煙散了。 「這是當然。」 兩人簡單梳洗一下便離開了客棧,對逐鹿城知門熟路的行塵買了點吃食,刻意帶人繞到了較為熱鬧的街市尋點開心,但見老師有意無意的四處張望顯然心不在焉,心中又記了某位義妹的一筆帳。 出了客棧,藤萸才發現,的確有不少暮梨谷姊妹都進了逐鹿城,年輕一些的多半蒙面、結伴同行,偶而也能見到有其他江湖勢力的人物上前搭訕。 她找了幾個在谷裡比較相熟的面孔同行,然而不出半個時辰,只見身邊的人吵嚷起來,似是某處發生了什麼怪事,不少人更循著騷動源頭趕去。 暮梨谷中人雖是避世,此番前來也有不少姊妹是為迴護二谷主而來,遇見事端也不好當作事不關己,一群姊妹同往事故之處去,藤萸也只得揣緊兩個女娃娃、硬著頭皮跟上。 近城門處似有人群聚集,眼尖的葉玨看前方似乎不少紫色身影,一把牽著了行塵的手便往前行去。 「前頭看看。」 突然被牽住的行塵有些受寵若驚,以前的老師若被什麼吸引著常常是一個人前行顧不得身邊的人,如今還記得拉著他,這讓行塵心中抑制不了欣喜,也就任由葉玨這樣牽著他走入人群。 兩人剛靠近便看見在人群外圍的一大兩小。 「萸妹!」葉玨一喊,藤萸轉頭正想回應,看見兩人牽著的手,愣住了。 「師呼~~」然而還沒回神,身邊兩個小孩就已經衝了出去。 葉玨很自然的鬆開了行塵的手,走上前接住兩個孩子。 行塵眉頭一皺,但很快便又掛上笑顏,站在葉玨身後,朝藤萸拱手示意了一下也不上前搭話或招呼。 藤萸點了點頭,要不是兩孩子還跟葉玨鬧騰著,或許她早又尋個理由離開了。 「大米、大麥,別折騰你們師父了。」藤萸牽回兩個孩子,和葉玨問候到:「兄長怎麼也來了?」 「為兄還是放不下心,便和行塵過來瞧瞧,或許有什麼是我倆可以幫得上忙的。」葉玨有意緩和兩方關係,提了一下行塵,但兩人似乎都不怎麼領情。「話說回來,前頭發生什麼事,怎麼如此喧囂?」 「聽說不久前似乎有守衛被傷了。」 「嚴重嗎?怎麼圍了這麼多人?」 「不清楚,但似乎與天水教有些關係。」藤萸搖搖頭,顧及身邊孩子,她從不主動觸及這番事務,僅有的這些訊息還是從一旁暮梨谷姊妹們那而聽來的。 葉玨皺了一下眉頭,覺得有些玄乎,邪教天水他曾聽聞過,但印象不深,只是逐鹿城主壽宴將近,在這敏感時刻發生這事,難免讓人有點不安。 「老師若有興趣,我去打聽打聽?」行塵比了比不遠處群集的青衣人群,伏滄弟子們似乎也為這事議論著什麼。 「也好,多了解一點,出了什麼事也好應對。」葉玨少涉江湖,不太清楚伏滄與天水之間的關係,此時僅是希望得到點情報,及早準備。 「那老師先至那旁茶攤稍待,我去去便回。」行塵深深地看了葉玨一眼,才披上剛剛掛在手中的伏滄外袍,前去探聽。 葉玨依言在近處尋了個茶攤坐下,遠遠地可以見到不少伏滄弟子來來去去,行塵那一頭白髮在其中挺是顯眼,看著看著不由得又覺得有些心疼。 藤萸給兩個孩子買了餅、斟好了茶水,見葉玨出神,輕咳了一聲,道:「兄長,請用茶。」 葉玨接過茶盞笑道:「謝了。」一時間又想說說葉行塵的事,見藤萸面無表情目不斜視,話到嘴邊轉了一圈,終究是沒有提。 他沉默了一會兒,反而是藤萸先開口,道:「萸只知兄長並無親族,多年來也不曾見兄長掛念過什麼人,方才倒是想起,兄長確實說過曾有個徒弟。」 葉玨略一思忖,自己最初在藤家安頓下來時重傷難行,待到稍微好一些了,藤家兩個女兒出生、他顧著看藤家上下照顧兩個女孩手忙腳亂,也跟著被新生兒的喜悅沖淡了傷感。 再更後來,藤洀與黎長垣不知所蹤,藤萸進了暮梨谷,他的日子又清閒又安靜,卻也沒有什麼機會提起往事。 「我只收過這一個徒弟,除了他......也確實沒有需要掛念的人了。」葉玨說完,視線又往伏滄派眾人看去。 兩人靜默了一瞬,藤萸又道:「既然掛念,兄長這幾年沒有試圖尋人麼?」 她尚且不知這個問題是否別有隱情,葉玨會不會不好回答,而葉玨只是搖搖頭道:「曾有過念頭,當時我尚且自顧不暇,更後來卻是怕。怕尋著了他、見他過得不好,更怕他好好地,我卻無端打擾了他。雖是掛念,前塵往事因果難算,我竊以為各自安好便好了。」 藤萸聽了,沉默半晌才道:「或許吧。但我觀那位......葉公子挺樂意與你親近,你應當是多慮了。若有興致逛逛此地,不若邀他同行,不必顧慮我。」 葉玨聞言苦笑道:「這不是怕在外頭走動撞上什麼人、反倒牽連於妳麼?行塵他......也有自己的門派要務在身,我未必適合隨行,待此間事了送妳回谷再看看吧。」 畢竟相處時日久了,藤萸大致能明白他意,轉而言道:「萸另有一惑,葉公子與兄長同姓,可是巧合?」 葉玨立即道:「那孩子捨了家族改名換姓,堅持要用我的姓氏。」 藤萸略一頷首,道:「原來是這個緣故。」 話語至此,見有幾位暮梨谷中人走來,藤萸先一步起身,道:「我與谷中姐妹同行,若能得空,再與兄長會合。」 正好兩個娃娃吃完了餅,此時像模像樣地抹嘴起身,跟著道:「老師晚點見呀!」 行塵走近伏滄弟子們,還沒打招呼就聽見部分弟子在議論關於大師兄以及”林師姐”,行塵默默聽著,然後餘光撇至在遠遠處冷著一張臉,面無波瀾的意歡師姐。 行塵想了想,也不作聲,轉頭向略有交情的同門探問關於警衛的事情。 大略知道了過程,還聽見幾位同門師弟在議論著兇手似乎左手使刀......然而江湖上左手使刀的好手多不勝數,如今因壽宴而來到逐鹿城的也不在少數,又哪是三言兩語便有結論的?看來更詳細的還是得等春後的"一戰"。 「嘖。」行塵打聽越多臉色就越沉重,憑著與逐鹿城主的交情再加上事關天水,這事怎麼說伏滄都攤定了,但好不容易與老師重逢,要在此刻放手也是萬萬不能的...... 所以,現在的重點在於:要怎麼把老師留在逐鹿城? 行塵垂眸,心中又是一陣盤盤繞繞,一會像是有了些頭緒,於是收拾了一下心緒,面色如常的回到了茶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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