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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踏著她無聲的腳步來臨,在經過冬日的白茫靄靄之後,又一次地,春天踏著她的腳步,再一次地,回到了這個城市。石子鋪成的道路中間,不再是白色的雪花,而是青綠色的小芽;冬日裡孩子們推起雪人的地方,此時亦有許多嫩芽抽起,想是不久就要開出美麗的花朵,在冬日裡沉寂的萬物似乎又在此時此刻,被春天的輕撫喚醒,睜開了雙眼,伸展了四肢,準備在新的一年大展身手。

薩列里端著他的茶杯,裡面裝的是甜甜的維也納咖啡──還是太苦了,他這樣說,但是也不好往裡頭多放些糖,奶油也不行,他被這樣的叮嚀著,他只能乖乖地點點頭,但全府邸上下都知道他們的老主人有多喜歡糖,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桌上還有一塊蛋糕,上頭的奶油花精緻繁複,甜而不膩,是他特地請男僕到轉角街道的小點甜店買的,儘管外觀平凡,但是裡面的甜點,一直都是他的最愛。再仔細看著桌子,上頭還有幾張散亂的樂譜,不像是初完成的草稿,反倒是像是已經寫好重新謄過的,但是邊緣不經意的幾滴墨滴,卻出賣了這是初稿的事實。

他啜飲了一口咖啡,優雅且輕柔地放下杯子,窗簾間透出的和煦陽光,靜默且不容忽視地宣告現在已經是春天,鳥兒在他的窗外庭院的大樹上鼓譟,白色與黃色的小小蝴蝶在已開的花叢間徘徊,天空的白雲緩緩飄過,低頭俯瞰著大地上的動靜。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和,和諧,好似某種輕柔的音樂,悠悠緩緩,不令人覺得刺耳,甚至一不注意就可能不會發現它的存在,但卻將一切豐富了起來。

他研究著桌上的樂譜,時而輕聲哼唱,時而用指節輕敲著桌面,有時拿出了另一張紙謄抄樂譜上的內容,有時在看了樂譜幾眼後就起身來會走動。期間他曾簡單地用過午膳,又在一切都收拾完畢之後將自己關回房間裡,除了送上小點心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進入。

他對於音樂的熱情絲毫未減,不管在維也納看過了多少的春去秋來,孩子們的笑聲,在冬天裡,在春天裡,在夏天裡,在秋天裡,總是能夠在所有的季節裡譜出一首童趣卻不淪為濫觴的篇章。他在火爐裡的紅橘躍動的火光裡看著冬天,如今四季又更迭在這一年新啟的春天。他將手上的樂譜放下,隨口向門外敲門示意的僕人應聲之後,小心的將樂譜鎖入了自己的抽屜裡。他緩緩起身,看著窗外被晚霞染得耀眼的天空,像是一杯精心調配的飲品般的飽滿色澤,恰到好處的漸層,像是小慢板演奏著柔滑的天空,偶爾還有兩隻鳥兒掠過天際,他望著鳥兒遠去的身影,目光定住了好一陣子。

「乾杯!讓我們向這位偉大的天才致敬!」
莫札特在酒館裡向隔壁的商店老闆舉杯,然後乾杯。轉過頭去又搭上另一個人的肩膀,吵雜聲在小小的酒館裡沸騰,像是要把整個房子都掀起來似的,像是在昭告那不拘小節的年輕人正在這裡把酒言笑,這裡是他的天下,他昂首闊步,縱情大笑,不在乎地上的王,因他是夢想之地的王。

薩列里在餐桌前坐定,低下頭,虔誠地做飯前禱告詞。燭台的燭光搖搖晃晃地燃燒著,黃橙色的光使得這個片刻更加的溫馨。慈祥的年長人眼中有著說不盡的溫柔,又緩緩閉上眼睛,在和緩的聲音裡傳達著自己的信仰與感恩。

薩列里在用過早餐之後便與同著羅森伯格一同去國家劇院裡,沿路上討論著最近正在排練的,即將在七月上演的戲劇,羅森伯格說得非常起勁,但倒不是戲的內容是多麼令人驚豔,而是他對那音樂家的態度全然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極度反感。
「喔,我的朋友,薩列里,你真的不該看的,那可真是一場混亂。德語寫歌劇?這是對歌劇的莫大侮辱!」
誰又知道眼前的義大利人,之後還寫出了德語歌劇呢?

莫札特在樂隊前東奔西跑,唉!可憐!不知哪家的可憐少女!被莫札特給勾引!羅森伯格這樣說著,敲了好幾下他的手杖。似乎有一點白粉色粉末從他那白的嚇人的臉上落了下來,有些滑稽,莫札特看到在那兒敲手杖的劇院總管,故意的做了個鬼臉,羅森伯格氣的臉都紅了,這實著不容易。薩列里心想,但他只是維持著平靜的樣子,像是一隻優雅的黑貓,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拿著一把小提琴,右手熟練地執起琴弓,搭上琴弦之後,開始演奏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所有在場的人全看著眼前的演奏的音樂的孩子,並且在可謂非常完美的演奏後鼓掌,至於是出自於真心與否,小莫札特想,到底是有多少人能夠了解音樂呢?他猜整間房間裡只有只有爸爸能夠了解。

他從哥哥手中接過小提琴,怯生生而又小心的拿起,努力地讓自己握著琴弓的手不要糾結成奇怪的樣子,大鍵琴的梭子撥弄著,發出清快的聲音。他低下頭,再次抬起頭的時候,裡面的膽怯已經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對音樂的熱情。

蟬在外頭不停的鳴叫,逐漸炎熱的夏天,逐漸漫長的白晝,站在窗戶邊的薩列里向下看去──點燈人正在辛勞地點亮路燈,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做鋪陳,在目光所及的最後一盞都被點亮時,黑夜也終於降下,整個城市裡除了天上的星光,窗戶間透出來的光芒,跟街道上的路燈,再無其他喧囂的光芒。

黑夜垂下他的帷幕,起先是深藍色的,最後將變為全然的黑,若你曾定睛望去,你會覺得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迷茫的網紗,像是在繁雜花紋之下的少女臉龐,維也納的街道全在黑夜的薄紗中變得朦朧不清,城市安靜的像是終於玩累睡著的孩子,在黑夜與蟬的搖籃曲中沉沉睡去。薩列里望著天空,深棕色的眼珠子被夜晚染得更接近黑,裡頭卻仍閃爍著來自遠方過去的光芒。

薩列里從馬車上下來,向車夫道過了謝之後就逕自往墓園走去,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是已經是冬天,那天的維也納,沒有大風大雨,或者是令人冷得發凍、手指通紅的大雪。午時三點的太陽微微斜著照著地面,墓園角落有著那麼一個小小、不起眼的墓碑,刻著端著的字體,跟他本人倒有些不符合了,也許該用華麗的花體字,加幾條強調線跟兩個驚嘆號──他搖搖頭,似乎太過頭了。

天飄雪。

薩列里的肩頭被覆上了一層小雪,灰白的髮絲只比雪花黯淡幾分,像是落地的、與土雜成一塊的雪,最後會隨著時間而消融,最後無影無蹤,回到自然的循環。他將落在墓碑上頭的雪花拍掉,向掌心呵了一口氣,熱氣迅速凝結成無數的小水滴,化作一團白色的霧氣,卻又在下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了下來,像是小孩子般的伸出了手,接住的雪花被手心捂熱就變成了水漬,只剩下那麼一小灘象徵著曾經的存在,儘管人們高聲讚美他的歌曲,他最後也只留下一寸方土作為他曾經存在的象徵。

也許他會伸出舌頭,然後嘗試接住每一片都長得不一樣的雪花,冰冰涼涼的,在舌尖沁出涼意,像是孩子一樣的頑皮,然後縮回舌頭,像是孩子們都會做的事,然後一邊拉著他嘗試;或者他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天空落下的白,那雙瞳仁望著有些陰暗的天空,裏頭卻是耀眼的光芒,擋不住的熱情與活力,像是永不止歇的音樂,流淌出無限的生機。

拉著小提琴的手停了下來,琴弓像是要從他手裡掙脫,又像是捉著滑溜的魚,稍不留神就會脫離控制,他將琴與琴弓放在了一旁,喝著杯子裡溫熱的飲品──冬日裡一杯溫暖的甜飲最能撫慰身心的寒冷了。但他卻覺得嚥下喉間的是外頭的那些大雪,冷的他五臟六腑都只不住的打顫。他回過神來,自己不知不覺中真伸出了舌頭,接住了落下的雪花,這一點都不好玩,莫札特,太冷了。

像你的手心那樣冷,教人心疼。

他垂下頭,望著積著一層層薄雪的地面,抬起頭又看著墓園邊角的枯樹,來年會長出新枝的,他想,也許這裡會開幾朵花。所有的思緒破碎的組成一個不完整的個體,有些地方聽起來並不那麼和諧,甚至有些過於荒謬。鳥兒在林間啁啾,捕鳥人的笛聲悠揚,最高音跟下降七度的調和,包廂裡的掌聲與歡呼聲,這些全只存於回憶中了,沒有人能夠將時間的沙漏倒轉,泛黃的紙跡不會再還原成剛被製造出的樣子。

低音管、單簧管與小提琴拉開序幕,接著是女高音,以那聲音訴說著宛若被撕裂的痛苦,而那源自於那難以阻擋的分離,鮮紅的愛意的憂傷至極的藍混合成一起,在迷茫的紫中卻意外的清晰,尖銳地刺激著每一根神經。像是被音樂引領著向前,卻又在其中拉扯著自身的意志。然而這一切卻是如此的美妙,所有的感覺混合成美好卻又令人捉摸不著的幻夢。小提琴的斷奏與著定音鼓的重擊,長號的搭配,將這一切歲月浪漫全數寫進了樂譜裡,隨著指揮席的動作而演奏,將這些情意全數地表達流露,最後結尾的已不是開頭的濃情烈意,而留下了宛若灰燼的苦澀與那未盡完善的韻味。

薩列里抬起頭,再次拍掉自己肩頭上的白雪,有些不穩地站了起來,他又一次的將墓碑上的積雪拍落,低頭再次地端詳那鐫刻在上頭的名姓。他在這裡看過了多少的春花秋葉?在這裡經歷了幾次的白雪滿天?也許跟他見過的一樣多──許是一樣多的,淚滴無聲無息地滑落,白雪的覆蓋使它不落得太重,幾乎聽不見那一聲悶哼,又或者是因為被其他的聲音掩蓋住了也有可能。

花兒在石碑後沉眠,以大雪作為它最溫暖的被褥。

春天踏著她無聲的腳步來臨,在經過冬日的白茫靄靄之後,又一次地,春天踏著她的腳步,再一次地,回到了這個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周而復始,依順著這樣的規律,再一次的帶來生機,將因冬日而睡去的萬物喚醒。

髮已經斑白的老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也很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如往日般年輕──手指已經不如往常的靈活了,腿腳也使不上太大的力氣,像是時間正在一點點地將他的靈魂自體內給抽離,連同那深愛著音樂的那顆心。他看著窗外的樹木,葉子一日比一日興盛,令他想起了他的學生們,不禁露出了寬心的笑容,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垂下了自己的頭

安東尼奧.薩列里回首望去,從喧囂的音樂裡沉澱,在莊嚴的信仰裡平靜,他所追尋的,也只不過是某一顆閃爍的虛空罷了,直到他真正的伸出手時,才能明白那光芒早已消逝,像是觸碰那碰不著的星空,捕捉那抓不住的螢火蟲,渴求著已經消逝的光芒。

一片葉子又飄落在了湖面上,蕩漾起短暫的漣漪,甚至來不及與前一波的漣漪相互交集。而後一切又終歸平靜,宛若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只有經過的時間見證了一切。看那歲月靜好,看那人老髮白,看多少火花燃煙,看多少王朝興落,而那只不過是水面興起的波紋之一,無論多麼幻夢,最終都將沉靜無聲。

「您連續兩年沒給我送花啦!」他被抱個滿懷,記憶裡熟悉的腦袋瓜就這樣鑽進了他的懷中。他有些無措,但還是摸了摸對方的頭。
「抱歉。」
「我們下次一起去摘花吧!我知道這裡有一處花園,那裏的花開的可漂亮了!」他手舞足蹈,像是發現了新事物的孩子,亟欲向所有人分享炫耀。
「好。」

〈風華〉07.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