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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鏡華水月《案貳之一》

　　
　　崑西並沒有生前的記憶。

　　他作為鬼新生的那個晚上，是一個剛下過雨的深夜，空氣中還帶著潮濕的氣味，身下的草地帶著的濕氣把他的衣服都浸濕了，山林間的夜晚雲霧杳渺，在月色下多增添了一股魔幻的色彩。

　　看著眼前的景色，他重新用新的五感認識這個世界，自然而然的，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他並非是普通的人類，也知道自己曾經作為人類的部分已經死去，唯一留下來的只有腦海中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然後他注意到自己的右手上有一組精緻的黃寶石裝飾，巨大的黃寶石鑲嵌在他的手背上，為了平衡以及美觀，旁邊用幾條鎖鏈交織並帶著幾顆細碎的寶石裝飾，變成一套精工的首飾點綴在他的手上。

　　但寶石卻遠遠不及裝飾品那麼簡單，他可以感覺到以寶石為中心，發出了溫潤的力量，在他體內循環，為他帶來精力，也讓他可以像現在一樣思考，像是心臟一般的存在。

　　除此之外，身上流淌著某種言語所無法形容的流動，牽引著站在他附近的幾個黑色人影，那有點像是人偶師拉著操線人偶的感覺，但他直覺即使扯動這些『線』也無法控制那些有著紅眼睛的人影。

　　有一個比他更為強大的力量正在支配這些東西，所以他動不了這些有主的鬼。

　　當他爬起來試圖活動時，這些人影讓開了路，顯然支配他們的主人回來了，那是一位擁有虹色雙眸的年輕男子，身上披著跟紅眼睛的人影們一樣的黑色斗篷，雖然整個人低調而內斂，但威壓感卻很強。

　　崑西感覺到，他也無法違逆這個人的指示。

　　或是說，他下意識知道這個人就是把他做成鬼的始作俑者，是宛如他的生父一般的存在，所以是絕對無法違逆的對象。

　　「為什麼要把我做成鬼？」

　　面對著年輕男子，崑西開口提問，對方露出了些微詫異的神色，接著滿意地微笑，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哪裡不對勁。

　　「可以如同人類一樣思考的鬼，比預想的更好。」年輕男子喃喃自語著，並拉起他的右手，端詳了半晌黃色的寶石。「寶石正常運轉，發揮了預期的效果，證實理論並沒有錯。」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崑西一直都沒有從年輕男子的口中聽過，不如說對方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所以也沒想要回答過這個問題。

　　後來從對方口中聽來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將他做成鬼是一個純粹的巧合，那天晚上當年輕的男子帶著隨侍的鬼趕路時，在山路上發現了他的屍體，因為覺得是絕佳的素材，於是便就地將他做成鬼了。

　　在那之後，他跟著年輕的男子還有那些紅眼睛的鬼一起旅行過一段時間，但對於這個創造出他的人，在分別之後其實也知道的並不多。

　　那個年輕男子的名字是休伊，是一名鬼師，實際上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沒有人知道，他帶著的那些鬼都是他親手做的，平時對外是做為式神存在。

　　一般來說鬼師會用面具和符咒對式神進行控制，避免本質為鬼的式神失控，但是休伊替那些鬼戴上的面具只是普通的凡物，並沒有控制鬼的效果，不如說拿面具遮掩這些鬼的紅眼睛恐怕才是主要目的。

　　不過崑西本身做為鬼的等級很高，也能操控比他低等的鬼，所以他很清楚這些鬼確實有受到控制，且是強大到無法被其他高等的鬼涉入的支配，不知道休伊是怎麼辦到的。

　　同時，身為一位鬼師，休伊卻從來不接下任何消滅鬼的委託──他只會接下製造鬼的委託。

　　由於鬼會吃人，越強大的鬼越容易有追求新鮮或充滿強大力量的血肉的傾向，所以造鬼這件事在民間相當忌諱，有時候也會發生鬼師在停留的城鎮中遭受一般人類攻擊的事件。

　　休伊從來沒有顯露出對任何事物感興趣的樣子，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造鬼這件事，雖然製造鬼可以拿到比消滅鬼還要多的酬勞，但休伊很顯然並不在意這些財物，不然他也不會在那個晚上無償將在路上偶遇的死去的崑西做成鬼了。直到現在，崑西還是不懂他為什麼要不斷製造更多的鬼。

　　而休伊經手的鬼可以說是非常精巧，和一般粗製濫造的低等鬼不同，就算是和一般的鬼一樣無法說話，也能夠一定程度理解和接受言語的意思，幾乎等同被馴服後的式神。

　　「那些鬼，能夠保有記憶，擁有人性嗎？」

　　在旁邊看著休伊的工作，有一次崑西忍不住這麼問了。他做為鬼的時日尚短，還非常稚嫩，就像是嬰兒一般，最近也才剛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紅眼睛，對他來說，每天的生活都是在學習如何跟這個世界相處。

　　「恐怕不行，他們只是在模仿人類罷了。」休伊看著剛製作完成的鬼，口吻很平淡，像是平常實事求是的態度。

　　「......那我？」

　　「你是特別的，會問這個問題，就表示你在思考，這就是你跟其他鬼不一樣的地方。」

　　「是因為這個寶石？」崑西抬起手，右手上的黃寶石晶瑩透亮，因為力量的流動讓寶石的光輝更加耀眼。「如果把寶石移植到那些鬼的身上，他們也會像我一樣？」

　　「不會，那個寶石只對你有用，所以你才是特別的。」

　　那是過去崑西和休伊少數討論到他的本質和寶石的存在的對話之一，他沒有問過這個寶石的來歷，也沒有問過為什麼這個寶石只對他有效，那時候的他懵懵懂懂，並不懂得對這些疑問深入探討。

　　在那之後沒多久，他就和休伊分道揚鑣了，一方面是休伊似乎已經滿足了好奇心，徹底對他失去興趣，一方面是崑西也不想再跟會製造出鬼的休伊一起行動──他下意識對造鬼這件事情充滿了抗拒。

　　他最初就近找了一個城鎮待了下來，並在那裏當個獵戶討生活賺錢，像個普通人類一樣，靠著上山打獵，可以最低限度確保自己生活上所需要的血肉，剝下來的毛皮也能夠賣錢，在人類的城鎮中生活也可以讓他感覺到自己像人，給他一種安心感。

　　但平穩的生活過不到幾年就開始逐漸崩壞，他完全不會衰老的外表以及過人的體能在人群中的異樣感逐漸增強，奇妙的傳聞也在城鎮中傳開，雖然他身為鬼的事情並沒有曝光，但人們對這個住了幾年的外來者已經多了幾分生疏，態度不像一開始的熱情，其他的獵戶也對他產生敵對的競爭意識，刻意排擠他，或是讓他在商會做不成買賣。

　　最後他在城鎮居民的排擠下，黯然離開那裏，之後輾轉待過幾個人類的村落和小鎮，時間有長有短，過程有好有壞，但最後的收場都不怎麼圓滿，他總是被迫在身為鬼的身分曝光之前就抽身離開。

　　他以為自己雖然是鬼，卻擁有人性，也可以追求普通人的生活，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即使擁有人性，他在人類之間依然是個異類的話，他又是為什麼會擁有人性？為了什麼樣的目的擁有人性？做為鬼的重生的意義又是為了什麼？

　　過了很多很多年，當他在某次鬼師的委託中將鬼消滅時，他從那隻鬼的記憶碎片中看見了休伊，那張臉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虹色的眼睛同樣波瀾不驚，明明過了將近百年的歲月，容貌卻一點變化都沒有，足足證明了休伊也不是人這件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崑西覺得自己必須找到休伊，只要找到休伊，就能問清楚當年他沒問出口的問題，或許這些年來困擾他的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會跟著呼之欲出。

　　他必須找到休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