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 我的右手胳膊上,紋著一尾座頭鯨,頭部朝向我的拳頭、尾部面對我的身體,當我抬起手,就能看見他的尾巴,就像是看著牠遠離我,以遠離我的方向遨遊。 是我認識的第一頭鯨魚。 第一次見到牠,是小時候在部落生活時的海灘上,日出,在大多數的居民即將甦醒的時刻。 牠橫躺在沙灘上,當時我有些遲疑,因為擱淺這個詞彙明明出現在我腦中,在感覺上,牠卻好像很樂意如此,彷彿費盡千辛萬苦逃脫了海洋。 我找來了部落裡的壯漢,合力將這頭理論上擱淺的座頭鯨往海裡推。然而,儘管我當時使盡全力,卻仍感覺自己一點貢獻也沒有。 因為大家都在使力,我們都無法分辨是誰出的力多,即使有人偷懶,也不會被察覺,但我相信是在大家的努力下,才能成功的讓牠平安回到海中。 隔天,接近正午,牠又出現在這個海灣。我當時就在海灘上,腳指頭陷入有點燙人的沙子裡,親眼看著牠游向這裡。最後以同樣的姿態,倒臥在這麼熱的沙灘上。 牠怎麼了? 是這裡有什麼,他非來不可。還是海裡有什麼,牠非逃不可。 一樣,我們齊心協力把牠送回海中,但就像第一次那樣,我依舊感受不到自己的貢獻。 在那之後的每一天,他都以同樣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沙灘上。 為什麼說是我們的沙灘?因為來到這裡的生物,不管是什麼物種,對我們而言都是客人,就好像當初的我被送到這裡時一樣。 總而言之,這個循環會一直持續下去:牠莫名其妙的衝上岸,然後被我發現,我找來幫忙的族人,牠又回到海裡。 奶奶總是站在不遠的地方看我們執行救鯨計畫,然後在連續進行了一個星期以後,她告訴我下次發現的話就不要救牠了,因為那是牠的心之所向。 我當時並不明白所謂的心之所向,心之所向是嚮往的事物吧,那麼這頭鯨魚從陸地上能夠得到什麼呢? 死亡,難道是死亡? 我沒有遵照奶奶的話,那是我第一次沒有遵照她的意思,至少在我回到都市之前,我不想要看見牠的屍體。(但我相信我回去以後,部落的人們會聽從奶奶的指示。) 根據奶奶當時的話語,那麼這(不希望鯨魚死掉)也是我的心之所向,我現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的心之所向都能夠達成圓滿,因為必定有人的心之所向是彼此違背的。 此處,正是,鯨魚的和我的。 奶奶告訴我,如果我和牠都彼此堅持不下,那我們終究會有一方經歷到徒勞。 直至今日,我才認定了,她說的話從來不會出錯。(當時依然是會質疑的) 因為也就是在那之後的半個月,鯨魚在大家熟睡的深夜裡,出現在沙灘上; 我既痛恨又感到這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牠可是花費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熟悉了族人的生活作息啊!牠知道的,這個時間不會有人的,這是牠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而習得的。 具體而言,我已經記不得為何在那個理論上所有人都在休息的時間點,我卻會發現牠,但也許就像為什麼一開始是我發現牠,道理是一樣的。 這時牠遠離地面的那部份身體,已經沒有水分了,也許牠已經這樣躺在沙灘上一段時間了,在我的面前,牠逐漸變成我最不想見到的巨大的屍體。 我沒有辦法逐戶地找人幫忙了,除了是深夜的緣故,還有我總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貢獻這件事。隨著牠上岸的次數愈多,我請人幫助的次數也就愈多,但每一次我都感受不到自己的力量,那些人就像是在幫助著我,而不是這頭鯨。 所以這一次,我嘗試自己推動牠,我雙手撐著牠不知道是身體的何處,一邊叫喊著一邊出力,然而我的力道僅僅體現在陷入沙灘之中的雙腳,那些沙子是因為鯨魚龐大的身軀給予的反作用力,而退離原本的地方。 我反覆施力,嘗試從不同的角度施力,甚至從遠方開始助跑,以衝撞的方式推擠牠;然後再因為反作用力,自己反而被推到在沙灘上。重複這樣的循環,就如同牠嘗試在陸地上死去,而現在牠就要成功了。 當時我所感受到的無能為力,是我直到現在都沒有再次體會到的。我依舊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貢獻,想到牠會因此而死去,因為我太弱小或是無能為力而死去,我便不甘心的大哭起來。 哭聲迎來的是下一個黎明,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牠的生命有限,我可以繼續堅持在這裡推著牠,只要牠不死去,我就可以堅持。 但是我知道,牠要離開了。 再撐一下,就會有人醒來,所以我收拾了淚水,再一次使盡全力,我想要透過雙手傳遞給牠,我的力道。 牠依舊沒有移動,直到曙光橫掃過整個沙灘,也落在牠的身上,因為有光的照拂,牠瀕死的生命頓時令人感到神聖;光點猶如泡沫,一圈一圈撞在牠沉重的身軀上後破裂,我杵在被牠的身軀勾勒出的陰影裡,無比的安心,好像沒有被光觸碰,就不會知覺到黎明將至。 於是這儼然成為一層保護,想到這我又哭了起來,我失去理智的不斷跺腳,原本推著牠的雙手,來回在牠身上拍打,我的力量顯然比不過浪潮,因為就留拍著牠的身體發出的聲響都被海浪蓋過。 海永遠會熠熠生輝的,沒有一刻不耀眼。 就在此時,這個龐然大物忽然動搖了,猶如雪崩前的土石鬆落,細雪如沙的撒落;牠抬起尾鰭,以非常微小的弧度抬起,彷彿只讓我知覺到的微小,這個動作持續的時間也很短暫,卻足夠讓我把從第一次見到牠到現在的景象回播一遍。 最後隨著牠的尾巴無力的垂墜,鯨落。 但那微不足道的動搖,拯救了我所有的無能為力,成為我前所未有的奇蹟。 我的右手胳膊上,紋著一尾座頭鯨,頭部朝向我的拳頭、尾部面對我的身體,當我抬起手,就能看見他的尾巴,就像是看著牠遠離我,以遠離我的方向遨遊。 那是我無法抵達的心之所向,我依然希望牠回到海中,所以還是遠離我好了。 刺青師傅聽我講述這段故事時,問我是否要為這頭糾纏自己內心多年的鯨魚命名;而當我看見牠出現在我右手胳膊的時候,我就知道,最好的表徵,早就已經存在了。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wEyZNG5WMI8Ha4Pf5zG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