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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難得的連休,隔了一年他再次回到學校。走過石板道紅磚地,沿著長長迴廊行經依山而建的連棟校舍,一切都還跟一年前一樣,唯一變了的只有他自己的身分。
  畢業以後他才發現,自己其實還算喜歡這所學校。似乎總是這樣,他總在離開以後才將那些過往不以為意的事物放在心上
  通往半山腰系辦大樓的層層階梯,每逢暴雨便水漫腳踝的環山長廊,常見情人依偎難分的宿舍大門……那些在校時習以為常的地方,離開後都成了一幀幀難以忘懷的畫面。
  其中,或許還以河堤邊那張長椅最是令他介懷。
  同樣的河堤,同樣的長椅,連月色都和他時常回想起的畫面同樣。他還沒想清楚自己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和打算來到這裡,行動總比混亂的思緒來得要快。坐上了長椅,他故意不去提醒自己返回高雄需要幾個鐘頭,一任時間流逝,這次換他坐在這裡等著人走來。
  先朝他直奔而來的是一團小小的黑色身影,然後才是呆愣地站在後頭的人。他看到對方的臉上先是錯愕,然而那樣的神情並未持續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久違了熟悉的笑臉,熟悉得像是他們昨晚才見了面,時間又回到了一年前,他還未畢業的那時候。
  看著來人逐漸走近,他驀地有些侷促不安,不知目光該投向何處,不知手腳該如何安放,末了只得低下頭來來回回地撫摸著趴在自己膝頭的小黑狗。
  久未見面,他在自己的話語聲中察覺些許緊張和生疏,開口時總感到一股言不達意的苦悶。
  最近過得怎麼樣?工作順利嗎?老闆同事都還好嗎?……那些久別重逢的老友自會產生的對話。然而他真正想說的並不是這些,心底總有個聲音這麼告訴他,即便他也並不很確定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
  學長還是笑得那樣溫和,話語往來亦不曾冷場,然而克制心上那沒來由的緊張卻早已讓他耗盡精力。他多想棄械奔逃,身旁的學長卻忽地笑了笑,看著在他的撫摸之下不斷搖著尾巴的小黑,陡然轉了話題:「那麼久沒見,小黑很想你。」
  聞言他不禁勾起嘴角,想起了「子非魚」之論,濠梁上莊周與惠施耳熟能詳的詭辯,於是玩笑似地回道:「你又不是小黑,怎麼知道牠想我?」
  他本來是開玩笑,想著對方會否心有靈犀往下接去,卻不想對方開了口,回應卻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是啊,我怎麼知道小黑想不想你……是我想你了。」
  學長的聲音很輕,輕得讓他以為語句末尾的輕微顫抖只是自己的錯覺。
  「白癡喔,什麼啦!」順著黑毛的手出現了不自然的停頓,幾乎是反射性地,他用玩鬧的語氣回了話,附帶幾聲勉強的乾笑。
  他不確定自己希望對方怎麼回應,大笑著說「鬧你的啦」,或者以一種極其黏膩明顯是玩笑話的語氣回問「那你有想我嗎」,如此他便可以笑著回說「你很煩」或者「別鬧了」,諸如此類的。
  也許不管什麼反應都好,比兩人此刻陷入沉默要來得好。
  他又想起了與久違的同學沉默以對的那節車廂。
  身體前傾幾分,原先便低垂著的頭垂得更低,餘光卻忍不住瞥向了身旁的人。角度的緣故,他看不見對方靠著椅背的上半身,因而也無法窺探其臉上是何表情,所能見的只有那雙交握著擱在大腿上的手,兩手的大拇指時不時按壓著手背上的皮肉。
  「我後來覺得有點後悔。」良久以後學長忽然開了口,彷彿終於組織好話語。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忍不住嚥了口口水,微側著臉看向身旁的人,不明所以的臉上難掩困惑。
  「你畢業之後啊,我覺得有點後悔。」學長一邊說一邊偏過頭看他,恰巧他也看了過去,目光相交的瞬間感覺心臟突地用力跳了一下,令人緊張的力道。有些刻意地將眼神移開,他明知這樣的舉動有多麼不自然,卻仍狀似不經意地低下身子將小黑抱進了懷裡,故作輕鬆地問道:「後悔什麼?」
  並沒有馬上得到對方的回答,但他感覺得到身旁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令人坐立難安的視線。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要再次開口時,耳邊卻傳來輕笑,接著是帶著笑意的聲音:「你知道嗎?你只要一緊張或覺得尷尬,就會開始跟小黑玩。」
  聽了這話他最直覺的反應是反駁,一句「我哪有」瞬即出口。如此反應大概也在對方的預料之中,只聽學長又是一陣輕笑,如往昔敘述日常那般平穩輕快的語氣。
  「你明明就有!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只要一跟你說話你就會低頭摸小黑,後來變得比較熟以後你就好一點了,可是後來又開始了……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說話的時候常常有種緊張的感覺……好像跟我在一起讓你有點不自在,我常常有這種感覺。」
  不等他反應,學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彷彿這些話若不能一口氣說完,便再難開口一般。
  「……不過其實我也是,但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後來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你還會不會回來,如果你回來了真的會來找我嗎?想一想就覺得自己很蠢……你畢業的時候我居然沒有跟你要聯絡方式,還有,我居然一直沒想到要問你的名字。就覺得,那時候我到底在幹嘛啊?這是我覺得很後悔的事。」
  語畢學長又是一笑,自嘲一般,或許是心理作用,那笑聲聽在耳裡真的充滿了遺憾。
  和他相同的想法,相同的後悔,相同的遺憾。
  所謂沒想到,所謂不知如何拿捏,其實是害怕打破現狀的小心翼翼。最害怕的不是被對方拒絕,而是連原先的關係也不能維持住。
  心有所動,他轉過頭,強忍著窘迫逼自己與面前的人對視。那張熟悉的笑臉溫和依舊,只是多了幾分緊張和不知所措。似乎沒料到他會忽地看了過來,面前的人捏了捏衣襬又摸了摸後腦杓,有些慌張窘迫的模樣。他忽然覺得有點想笑,有種終於找到同伴的感覺。
  鼓足勇氣,他的眼神不閃也不避,看著對方開了口:「我──我也覺得有點後悔……不,應該說是很後悔。」看到對方的雙眼微微瞪大,他的心裡升起一股反將一軍的得意。
  「所以,我不想再後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