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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船餐酒館】特別篇


  他通常都會在大學的休假日時前來幫忙。

  柔銀色的髮、寶石藍的眸,以男性而言略嫌纖細的身形包裹在量身訂製的制服之下,精實的肩頸襯著挺拔的背脊,窄小的腰身則內收了曲線,雪白的襯衫於後腰處褶皺些許,更顯體態的優美。

  以侍應生來說,這副身姿可說是好看非常。

  「裡面請,兩位。」於客人推門之際接手了力道,山姥切長義揚起禮貌的微笑,側身將來客迎入店內,他俐落地掃過數量剛好的菜單,在簡短的時間裡觀察出顧客的關係,並體貼地將似乎是為約會而來的情侶帶入不易被叨擾的座位。

  昏暗的燈光已然影響氛圍變得恬靜高雅,那麼用餐的位置即會完整地融入觀感的評分——侍應的職位絕非世人所想的微不足道,不如說,這幾乎是主掌他人對餐廳第一印象的重任,而善於觀察的青年、對這份工作相當得心應手。

  忙碌告一段落,長義再度環視起和諧的用餐情景,確認暫時沒有自己出場的必要後,這才轉身回到吧檯內緩歇。

  「辛苦了,吃點甜的東西休息一下吧。」親切地遞上慰問的甜品,小豆長光慣性地將手伸向晚輩的頭頂,所幸在碰上之前又即時收了回去,「哎呀,好險。」

  此刻的青年前髮皆梳向後方,一絲不苟亦不會太過服貼,略微蓬鬆的層次感看起來正式而俐落,然而若是伸手揉過一番,想必紳士氣息就會被攪亂得像哪處演唱會亂入的搖滾男孩吧。

  「不用了,謝謝。」並未領受男人的好意,單純進來喝水的長義逕自越過他,卻受吧檯旁的眼熟客人吸引了目光。

  推穩圓框眼鏡,氣質儒雅的男士抿著愉快的笑意,微幅朝他擺擺手,瞧那雙瞇彎的淺色眸子,顯然是對某事產生了探討的興味:「不止大學同學,你對家人也這麼冷淡呢,長義君,你是孤立型人格嗎?」

  頓住步伐,青年的眸光出現一絲漠然,旋即便被掩在完美的社交外殼下,面對學校教授的冒犯問題,他還不至於失禮應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個人主義,南海老師。」

  「……確實,但這並不構成封閉的理由呢,你太過極端了。」輕笑著搖搖頭,南海太郎朝尊提起餐叉,任其斜面陷下飄逸著櫻桃酒香的鮮奶油外層,柔軟的戚風蛋糕被輕易切開,直劃至底部,才被酥脆的派皮給阻隔下來,「事實上,這也導致了你的人際問題,每次在學校都看你一個人吃飯,身為教師,真的非常……」

  聞言,一旁的小豆愣了一下,還沒出言關心,手中的甜點便被青年快速地接過。

  「——正統的『德國黑森林蛋糕』,不只是蛋糕本身,連鮮奶油都是櫻桃酒製成。」

  即時軋斷了話題的走向,長義朝面帶微笑的教授投去別具深意的視線,不帶感情地輕笑了一聲:「酒品的度數約莫在四十度到五十度之間,而本店連蛋糕的櫻桃都經過紅酒醃漬……可別因為吃到醺醉就胡言亂語了,南海老師。」

  「說得太誇張了,長義君,我的酒量才沒有差到那種程度呢。」

  「呵。」無視了教授毫無可信度的澄清,青年端著盤子和水杯便欲離去:「我去休息室吃,謝謝招待。」

  「山姥切。」驀然喊住了他,小豆溫柔地笑了笑,聲音慎重而誠懇:「謝謝你來幫忙,但是別太勉強自己了。」

  沉默片刻,長義彆扭地移開目光,匆促步往休息間:「……這是應該的。」

  尖峰的客潮可不允許侍應拖沓太久。

  
  隨著月幕的移轉,餐酒館的步調越發舒閒緩慢,然而卻不容他們怠慢分毫,渡過了晚餐的時段,為了酌飲而來的顧客,連身分性質都出現了階級性的變化。


  黑亮的牛津鞋尖率先探出開敞的車門,底面著地,裡頭的男士優雅地彎身離開轎車後座,簡單地將西裝外套披上肩頭,附有墊肩的版型更加沉澱了領導者的氣勢。

  轎車駛動的聲音溢進餐酒館,長義打開門扉,同外側的淺金髮男子交會了目光,禮貌性的問候過後,對方彎起親切的微笑,柔緩的聲線彷如綿軟的青苗,極易令人產生無害的印象:「晚上好。」

  ——源氏企業。

  沒有錯漏方才車輛上所騰印的家徽,已然猜出男人身份的青年依舊沉著冷靜:「裡面請,這就為您帶位。」

  這類身份的人士,即便是獨身一人,也大多偏好鄰著外側夜景的桌位……是了,等等還必須為名貴的西裝附上遮套與用餐巾……

  「坐吧檯就可以了喔。」出言打斷了他的思考,男子愉快地指向正對著酒保的高腳椅座,「聽親人說過以後,就一直很想試試看呢。」

  沒有多問,長義快速地轉換了足尖方向:「明白了。」

  ——偶爾,也會出現這種隨心所欲的指定。

  聽見吧檯的椅座被往後拉的聲響,擦拭著器具的小龍景光抬起頭,登時對上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琥珀色。沒有多想,調酒師率先揚起俊朗的笑顏:「需要推薦點什麼嗎?」

  「前些日子,」支著下顎,髭切微微偏頭,煞像審視著獵物的掠食者,饒富興味地瞇細了雙眼,「舍弟受你關照了呢。」

  「欸……原來如此。」意會到熟視感從何而來,小龍不以為然地挑眉,從容應對起瀕臨而至的危險:「那麼,你也要來一杯當時的特調嗎?『客訴者先生』?」

  聞言,男人的笑意再度深邃幾分,聲調低沉而森冷:「——像你這種大膽的後輩,我並不討厭喔。」

  「……!」受制於突如其來的壓迫氛圍,小龍神色一凜,頓時產生了正在撩撥著雄獅鬃毛的危機感。

  之前的比喻似乎出了點誤差,眼前人的本質才更像辛辣的龍舌蘭,光是開瓶、便能嗅到那股好似要灼燒起來的嗆烈,相較之下,膝丸還更為溫潤一些。

  無聲的對視維持了半晌,直至調酒師僵持不住之際,髭切才輕笑著斂下威迫的目光,聲線回歸輕柔:「……那就來一杯當時的調酒吧,聽到弟弟對你讚不絕口,忍不住就想試探一下了呢,但是別擔心,不會對你做什麼事的喔?」

  深吸了一口氣,小龍僵硬地扯動嘴角:「這樣啊。」嫉妒的男人真可怕。

  以為自己替同事帶來了麻煩,長義謹慎地觀察著情況,隨時準備上前支援,卻只得到調酒師莫名投來的魅眼。

  「……?」全然沒有接收到對方希望自己安心的訊息,青年不解地蹙眉,困惑還未耽擾太久,後方響起的呼喚聲立時拉去了他的注意力。

  「我說,你是長船家的孩子吧?」面頰帶著微醺後的紅潤,老人樂呵呵地招手讓他靠近,見那憨直的笑顏,似乎已經在酒精的薰陶下喝開了脾性。

  認出對方是店內的常客,長義便依言上前,不料老人竟往他手中塞去一支盛有紅酒的高腳杯,玩味地問道:「既然是長船家的人,那你對酒也有研究對吧,你喝得出這是哪支酒嗎?小夥子。」

  「不,我……」愣了一下,長義本想推拒老人的考驗,不會品酒的真相卻莫名被哽在嗓眼,說不出口。老人在話語中的預設前提,就好像在暗示如果他不會的話,就不是長船家的一員一樣。

  該死的,為什麼他會介意這種事?

  懊惱地垂下眼睫,正當青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之際,後方忽然伸出一隻手,替他傾斜了高腳杯,沐浴在雪白的燈照與桌布下,紅酒的邊色頃時一覽無遺:「——嗯,色差不明顯、暗紅泛紫、光澤還算明亮,酒液……也非常澄淨,看來是支年輕又深沉的好酒呢,老爺子。」

  「喔喔,再來!」樂呵呵地拍手讓男人繼續品評,老人顯然並不介意是由誰來進行解答的,似乎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隻手搭在長義的肩膀上,大般若微微傾身,引導式地讓對方俐落地旋過一圈酒杯,隨著酒面的平靜,殘留杯壁的淺紅滑落淚痕似的細流,涓涓淌回紅酒之中:「這個叫做『掛杯』,法國人稱作『les jambes(眼淚)』,緩慢滑落的樣子就像懷春少女之淚……是充滿糖份的眼淚啊。」

  蹙眉掃過肩頭的手掌,長義本想伸手撥開,礙於此刻侍酒師正藉機教導自己,只好平心忽視了過近的距離,專注地隨對方的話語關注酒液。

  在旋晃過後,紅酒的香氣也自然地飄逸而出,或許是接觸空氣的時間足夠,它的氣味格外芳郁。

  「黑櫻桃、巧克力和雪杉……還有點薄荷跟香草的氣息。」銀髮垂落視野餘光,大般若品香的神態就像沉吟的詩人,他就著青年的手啜飲一小口紅酒,仔細地感受起味覺的層次,似乎得出了最後的結論,侍酒師愉快地勾起唇角:「這是用新世界的『卡本內蘇維濃(紅葡萄品種)』釀造的吧。」

  「新世界?」忍不住問出疑惑,長義旋即鬆手任男人完整接走酒杯,高舉在燈光之下,令其於虎口投落寶石的散光。

  「這是指比較晚才開始有釀酒技術的國家,比如澳洲、美洲與南非。」再度審視起紅酒的色調,大般若饜足地感受著豐富的尾韻,讚嘆地瞇細眼,「這支酒的口感很柔順,酒體適中,葡萄種有一定的年齡,橡木桶的味道也很單純——大概、是澳洲的老品牌紅酒吧……可惜了,再多擺個幾年滋味應該更好。」

  沒想到答案竟能如此鉅細靡遺,老人高興地笑開了懷,隨後提起沒有標示的酒瓶:「哈哈哈,真厲害啊!這支酒的瓶標被我老伴撕掉了,我可困擾啦!」

  飲到好酒,大般若乾脆不計較對方擅自帶酒來的行為,但還是有一點必須向老顧客申明:「老爺子,下次品酒要找對人,別這樣逗弄我們家孩子啊。」

  「哈哈!知道了、知道了。」

  ——一個兩個都這樣,恣意妄為。

  維持著客套的微笑,長義果斷地拍開男人的手,恭謹地頷首致意:「品酒結束的話,這邊就先行告退。」語畢,青年毫不猶豫地扭頭離開。

  「噢……年輕人都會有叛逆期,別介意啊。」感覺自己似乎見證了不和睦的現場,老人安慰地替大般若斟滿半杯酒。

  不打算在美酒面前客氣,男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啊哈哈!沒事,那只是他害羞的表現而已。」

  
  天色越發濛亮,客人陸續離場,營業時間也即將宣告尾聲。


  清算完今日的營業額,長義一邊鬆開領結,一邊推開休息室的門扉,登時與距離曖昧的兩人撞個正著:「……」

  尷尬。

  正餐供應結束了一段時間,廚房早已收拾乾淨,內場的廚師會閒下來也屬於情理之內——只是沒想到那人會大膽地在這種半公開場所調情。

  倚在牆邊,大俱利平淡地將視線移向青年,顯然並不介意有外人在場,但燭台切就無法這麼沉著了。

  「這可真是、一點都不帥氣了……抱歉,讓你見笑了啊。」深沉的瞳光霎時盪回溫和,男子不好意思地鬆開摟著戀人腰間的手,欲蓋彌彰地乾咳了幾聲。平時工作與休息時間對撞在一塊,實在太久沒有與對象碰面,他竟然會一時克制不住自己,還讓家中的晚輩看見。

  站在門邊,長義冷靜地問道:「我出去會比較好嗎?」

  「沒關係,今天辛苦你了,衣服換好之後,讓伽羅先載你回家休息吧。」上前接走報表,燭台切稍微挼整青年有些混亂的髮頂,接著回首與後方的戀人確認過目光,「麻煩你了。」

  從外套內裏勾出車鑰匙,大俱利頷首接下了任務。

  「等等,但是外場還沒——」

  將意圖跟出休息室的長義按回門內,燭台切的溫柔略顯強硬:「沒事的,接下來我們處理就好,別太逼迫自己了喔,長義。」

  又來了。

  「為什麼……」愣怔幾秒,長義旋即咬牙垂首,無所適從的不悅呈現於擰緊的眉間。無論是點心的關懷,還是工作的支援,全部都能感受到這些親戚究竟是以什麼方式在對待自己,但他只是在做應盡的義務而已,為什麼還要嘉獎似地給予好意?

  看得出同處一室的青年有所困擾,大俱利本想不予理會,卻還是熬不過更令人煩躁的壓抑,嘆了一口氣,他沉聲開口:「接受就是了。」

  沒有回應,亦沒有轉過身,青年沉默以對,以致於大俱利起了頭之後,便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安慰下去,靜默良久,棕膚男子才感到麻煩地嘖了一聲:「……你自己明白的吧。」

  長義當然明白。

  比起餐酒館在繁碌的週末多一位可靠的人手,長船家的大人們都寧願自己再忙一些,好讓他能擁有自我的休息時間,然而,課程忙碌並不會成為他縱容自己的理由……所以,那些人才會在能力範圍內、努力地寵溺他。

  他無法適應,亦不能適應。

  就像美酒極易養出挑剔的口味,自律的青年絕不允許自己耽溺在這種無以為報的親情裡、習慣這些血緣淡薄的家人對他的好意。

  ……話是這麼說。

  隻手摀住在彆扭中燥紅的臉,長義煩躁地轉往更衣室的方向:「不用你提醒。」

  ——他卻已經開始依賴起長船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