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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糸師冴前往西班牙一去就是四年未歸，西班牙的假期與日本並不相同，更何況身為亞洲人的糸師冴在那邊肯定要比歐洲球員更加艱辛，就更是沒有時間回來，連聯絡都是幾乎沒有，藍澤結良跟糸師凜想要看糸師冴的比賽都得去看球賽轉播——可能還要慶幸糸師冴的實力足以讓他在青訓營的球員選拔中出線。

　　藍澤結良倒是看過一次比賽，在她高一那年的暑假照慣例回了愛爾蘭一趟，當時正好遇上糸師冴的球隊去英國踢球，她已經忘了是什麼比賽，約莫是歐洲範圍的中型比賽，規模算不得小，但也不是十分大，不過足以吸人眼球。

　　糸師冴在人才濟濟的球隊中絲毫沒有喪失一點光芒，矯健的身影飛快地穿梭在綠茵地中，那時候藍澤結良聽著觀眾席爆出狂喜的歡呼，全都是為了糸師冴。

　　啊，果然冴跟她不一樣。冴是可以走向世界的人，他不會、也不可能屈就於鎌倉那等小小的地方，而她相信糸師凜也同樣。藍澤結良幾乎可以想像有朝一日兄弟倆會一起在比這裡更多觀眾、更大的場地並肩作戰。

　　屆時的自己會在哪裡呢？除了觀眾席以外可能也不做他想了。

　　就像自己跟糸師冴說過的，她不是能走得那麼遠的人，她沒有十分出色的天賦，只是投注了大把的時間與心血才堪堪保住一點面子，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讓她在高中的進路調查時更加困難，長居愛爾蘭的父親也好、工作忙碌的母親也罷，他們都希望藍澤結良不要放棄美術，甚至遊說她不要考日本國內的學校——而是轉往歐洲考取藝術大學。

　　他們認為換一個環境更能開闊視野，也更能獲得提升——像是幼獅被推下懸崖，提升的代價於她而言過於高昂。

　　藍澤結良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辦法支付這所謂的「代價」。

　　「藍澤，妳如果沒有打算出國的話，我建議還是放棄藝術這條路會比較好。」

　　指導老師的勸告稱得上苦口婆心，可能也是不想看她浪費時間吧？

　　可是她已經很努力的去嘗試她學過的任何一種技巧，卻無法取得進步，藍澤結良思考自己的天賦是不是僅僅如此，本就無法繼續下去？

　　被糸師冴拆穿的心態、被糸師凜包容的真相，哪一個都好，哪一個都沒讓藍澤結良能有更多的動力在藝術這條路往前邁進，她的鴕鳥心態讓她拖到如今面臨抉擇時才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

　　是要放棄？還是要繼續？

　　拚盡全力也只是銀賞，總是被說差了點什麼、被說再努力一點一定可以的，可是藍澤結良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努力了。

　　所以她才不喜歡上色，感覺自己「上色」這個行為只是將畫作摧毀，而非將作品的完成度提高層次。

　　小時候凜總纏著她說想看她把畫作上色，她昧著良心說沒有顏料，再大一點糸師凜很少再提起，只是一臉酷樣的從家裡翻出濕紙巾給她：「結良妳的手又沾上顏料了。」

　　糸師凜是個好孩子，他從未戳穿過她那拙劣的、逃避用的謊言。

　　「我拿蛋糕去你家，你在嗎？」她傳給糸師凜的訊息這麼寫，對方匆忙地回覆，讓藍澤結良自己去拿備用鑰匙，他要練球，晚點才回家。

　　糸師家現在沒有人。

　　蛋糕是因為明天糸師冴要回來才拿來的，她跟糸師凜打算一起給對方一個驚喜。藍澤結良只好自己找出鑰匙開門，把蛋糕放進糸師家的冰箱，坐在客廳等糸師凜回來。

　　他們說好要一起裝飾蛋糕的。

　　等來的是糸師家大門被暴力推開的巨大聲響，藍澤結良嚇了一跳，「小凜？」

　　那個跌跌撞撞走進家門的少年沒有回應她，逕自走上樓回去房間。藍澤結良沒來由地感到恐懼，這一點根據都沒有，糸師凜與她青梅竹馬九年有餘，從沒對她有過壞臉色或大發雷霆，她此刻為何如此惴惴不安？

　　藍澤結良顧不得走廊一片漆黑就跟著跑了上樓。

　　糸師凜的房門緊閉，她不敢貿然進去，只在門外乾著急：「小凜？我⋯⋯我是結良，你怎麼了？」
　　沒有回應。

　　藍澤結良將自己的頭髮挽到耳後，側頭將耳朵貼上門板，試圖聽聽看裡頭有沒有什麼動靜。

　　裡頭的鴉雀無聲是被一陣東西摔落的聲響劃破的，金屬砸到地上的聲音、玻璃破裂的聲音，交雜在一塊成了恐怖的前奏，藍澤結良顧不得其他就轉動門把，推門進去。

　　遍地狼藉。

　　少年正站在那堆碎玻璃跟獎牌之間，表情憤恨，他大口喘著氣，手裡攥著一團紙——藍澤結良認出來那是她畫的圖，是他們兄弟倆奪下U15冠軍的那次。

　　也是兄弟倆最後一次並肩作戰的時候。

　　「小凜，先冷靜好嗎？怎麼了？」

　　「哥哥⋯⋯哥哥，他放棄了我們的夢想⋯⋯」他的聲音嘶啞，更像是一種悲鳴，「糸師冴⋯⋯我要殺了他⋯⋯」

　　她靠近幾步，甚至渾然不覺自己穿著長襪的腳已經踩到玻璃。「沒事的，小凜，冷靜下來跟冴好好說的話⋯⋯」

　　「妳懂什麼！」

　　比起腳底，那一瞬間心口瀰散開一陣尖銳的疼痛。是啊，認識僅僅不到十年的、連足球都不會踢的傢伙又懂什麼呢？是她妄自菲薄，以為自己與他、與糸師冴的關係親暱無比，如今被一記重擊打醒，叫她看清現實是何等殘酷。

　　曾經令她著迷的那雙綠松石色眼睛裝滿憤怒，他惡狠狠地看著她，「只會說沒關係嗎？這次不是『沒關係』可以解決的，那一招是行不通的。」

　　她說過的吧？糸師凜是一個直覺準得驚人的孩子。輕而易舉就戳穿她戴上多年的面具，也算是印證他真的氣到失去理智，連這一點餘地都不再為她保留。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斷線的風箏彷彿就要遠去，長長的紅色捲髮順著她略略低下的頭垂到面前，巧妙地遮掩了她盛滿哀傷的綠眼睛。

　　「只是習慣了每次都這麼說，是嗎？」糸師凜氣極了，言語變得尖銳，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藍澤結良，別插手我們兄弟的事。」

　　無論是當年初見時那句「結良姊姊」，還是如今想要證明自己長大一樣改口的「結良」，糸師凜認識她到現在第一次喊她的全名，冷漠又憤怒的說出「藍澤結良」四個字。

　　那張畫紙已經在他手裡成了一團稀巴爛的廢紙，如同地上的碎玻璃一樣殘破不堪。藍澤結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只吐出一句：「⋯⋯我很抱歉。」就轉身離開。

　　她知道自己比糸師凜更年長，應該更加成熟，妥善的應對這場衝突，但是藍澤結良覺得自己做不到，她從糸師凜的房間離開、連放在客廳的制服外套都沒有拿就離開了糸師家。呼出的空氣彷彿利刃割劃她的喉嚨，藍澤結良在大口吸氣吐氣之間紅了眼眶，可笑的是她連自己為何想哭都說不清楚。

　　是遲來的理解他們之間的距離嗎？還是面具被扯下的不堪？又或是嘲笑自己的無力與無能？

　　有人能幫幫她嗎？誰來幫幫她，幫她找到這些問題的最佳解法。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已經放棄了操控身體該往哪裡去，機械般地動著自己的腳，等到回過神來已經走到了從前糸師兄弟倆最常去的足球場——也是她常常帶著速寫本去看他們踢球的地方。

　　藍澤結良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做什麼，冬天晚上的足球場已經看不見人影，靄靄白雪覆蓋了大半的場地，她藉著昏黃的燈光瞥見不遠處有個熟悉的人影——她無法確定，只好加大步伐跑過去。

　　「冴？」

　　少年聞聲轉頭，波瀾不驚的雙眼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喜悅或是詫異，稀鬆平常得好像他們昨日才見過。「是妳啊，結。」

　　「冴，你見過小凜了嗎？他的狀況不太好，你們要不要坐下來好好聊聊，他⋯⋯」藍澤結良語帶焦急地說，但糸師冴直接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不。」他說得斬釘截鐵。

　　雪夜之中連說話的霧氣都快掩去他的表情，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讓糸師冴此刻看上去更加莫測。

　　「結，妳把那傢伙當成第一次見面時那個七歲的小孩嗎？」糸師冴問她，冷淡的眉眼跟銳利的問題一如往昔，讓她在不恰當的時刻感到熟悉。

　　藍澤結良頓了頓，「沒有，我只是⋯⋯」

　　「沒有的話就別那麼嬌慣他，我離開前跟妳說過了，『無私的人才會萬劫不復』，妳打算跟凜那傢伙一起墮落嗎？」打斷她的糸師冴皺起眉頭，「你們這四年都在日本幹什麼？」

　　藍澤結良覺得自己的耳朵剩下嗡嗡嗡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了，他的一字一句像是釘子扎入喉嚨，疼痛不已卻又讓她無法出聲。

　　「⋯⋯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跟小凜好好聊聊。」她聽見自己艱澀地說，好像身體的主控權已經交出去了似的。

　　那個就算變得彆扭，也總是對自己很好的男孩子，他很痛苦。藍澤結良想，她不想看糸師凜那麼痛苦。

　　「妳是不是跟凜說了『沒關係』之類的話，發現他聽不進去才來找我？」糸師冴料事如神，藍澤結良啞口無言，兄弟倆對她過於了解，但她卻覺得自己對他們了解甚少。

　　糸師冴那雙眼與弟弟同樣顏色，看上去卻更冷淡而不苟言笑，藍澤結良以前總有些怕他。「行不通的，結，妳那套好孩子的方法沒辦法解決那小子的問題。」他似乎在笑她太過天真，總是平平的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跟以前一樣。」能夠像從前那樣，她看到的會是關係融洽的兄弟倆一起並肩踢球、一起高舉獎盃，她很懷念那樣的畫面。

　　糸師冴嗤之以鼻，「不會有什麼跟從前一樣，我跟他會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妳跟凜也不會跟從前一樣，我聽他已經對妳換了稱呼——這難道不夠明顯嗎？」

　　「妳在自我欺騙，這比當個『無私』的人還糟，結。」糸師冴找到了答案，他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你以為我們三個都像小時候一樣嗎？不可能的，妳騙自己的下場就是現在這樣。」

　　「或許當初我應該推薦妳跟我一起去西班牙，或是遊說妳去愛爾蘭跟妳父親生活——都比在日本活成這樣頹廢的樣子好。」糸師冴瞇起眼睛，「妳墮落了，結。」

　　頹廢嗎？對人生進路感到迷茫也算頹廢嗎？藍澤結良很想反駁，但是她又說不出口——所以這表示內心深處她也贊同糸師冴的話囉？

　　「這麼說吧，結良，妳在壓抑妳自己的慾望，我去西班牙之前還沒這麼嚴重——結果看來我離開這幾年凜這傢伙也沒能讓你變好，沒用的傢伙。」糸師冴嗤道，喊她「結良」聲音冷淡又漠然，陌生得彷彿第一次聽到。

　　也不知道這個「沒用的傢伙」是指她還是糸師凜，又或是兩者兼有之。

　　糸師冴看起來已經對於繼續對話喪失了興趣，他拖著行李箱準備離開：「在操心我那個廢物弟弟之前，先想想自己吧，妳有那麼多空閒擔心別人嗎？」

　　他不再佇足，踩雪發出的聲音伴隨行李箱滾輪的聲音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耳邊與眼前。

　　藍澤結良脫力一般地跌坐在地，她按捺不住的眼淚終於從眼尾滾滾跌落，空氣的寒冷時刻刺痛著她的皮膚，提醒她這不是一場一覺醒來就天下太平的惡夢，而是如此真實、深刻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是此刻發生的事。

　　是這些年逐漸平穩的生活讓她忘了嗎？

　　忘了自己曾經掛上面具小心翼翼的尋求著安穩，是她的錯誤選擇導致如今的現況嗎？還是她不該放任糸師凜配合隊友呢？或是她應該如糸師冴所說的成為一個「自私」的人呢？

不知道是因為哭泣還是著涼而隱隱作痛的頭讓她一點也不好受，藍澤結良有些消極，放棄了拿出手機聯絡媽媽或朋友帶她回家的想法——算了，就這樣吧。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再跟別人說話了。

　　藍澤結良不知道，她不願再去深思，只是在迷迷糊糊地暈過去前想著自己跟他們兄弟倆的交情是不是就到這裡結束了。

　　跟著雪夜一起，溶入白雪或是遁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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