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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羅〉舊夢

不要回頭。

聲音模糊不清,羅睺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甚至連聲音的主人都不確定是誰,只知道聲音推著她奔跑、不停不停地。她邁開腿,向前,只管向前,儘管眼前是一片黑暗。

沒關係,她心想,反正我本來就來自黑暗。

陳舊的記憶隨著那道遙遠的聲音翻湧而出,那名英勇的FAC曾告訴她,世界很糟,但只要找到那顆指引她的明星,就能跑起來。羅睺還沒找到星星,而是先擁有了想守護的人。

入夜103年,05257885,這串惡魔的數字永遠地烙在她的心上。那天,她們被打著正義旗幟的奸人算計,她再次失去一切,再也等不到屬於自己的天明,萬劫不復。

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寂靜無聲,連風聲也聽不見了,促使她向前的聲音也不見了。她終於停了下來。

一望無際的白色花園。隱約能聽到有人在唱歌。

聲音很模糊,那個人的嗓音無比耳熟,但她想不起來。

一道微弱到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為風的暖流吹過來,帶著花香。羅睺不怎麼認識花,卻覺得這些花飄著似曾相識的,和煦淡雅的清香。她搜尋著記憶,努力地從埃麗卡山莊種植的那些花中找到相似的花種,曾有人告訴過她那些是什麼花。

「有人」……對了,是瑟琳。那個脆弱的上庭使者。那個成全自己向上庭報仇的奇怪女性。她想起來了,這是裝飾在她胸前的那種花。

我喜歡花。遠處的迷霧散去,她的聲音突然清晰,羅睺看見那個柔軟蒼白的身影,酒紅中帶白的漸層色長髮隨風飄逸,眼神中滿是溫婉笑意,看著羅睺這個「闖入者」。

羅睺走向她,每走一步都感覺吹來的風更強一些,花香撲鼻似是在歡迎,愈加強大的風壓又像在阻止。

終於,她在離瑟琳不到兩步的距離停下了腳步,風吹戛然而止,似是迫於無奈只得接受她的道來。

「好久不見。新衣服很適合妳。」

高大的戰士沉默著,站姿英挺,看不出頭盔下是什麼表情,只知道她抿緊了嘴唇;柔弱的清理人輕輕地開口,微微抬頭才能看到羅睺那雙銳利的金色眼眸,沒了上庭那件厚重黑色大衣,她的身影更加單薄。

物事人非,卻又一如過往。

「有時間為我佇足嗎?我現在可不再是妳該護衛的對象了。」

遇到意料之外的故人,不善言詞的羅睺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思來想去,最後只是生硬地開口。

「妳拜託的那件事,那個人現在……很好。」

瑟琳面露驚訝,隨即露出釋然的微笑,瞬間的表情變化看得羅睺雲裡霧裡,但瑟琳似乎沒打算多講,羅睺自然也沒打算過問。

羅睺會特地跟她報告這件事,代表牧羊人沒有向上庭匯報她們的會面?有些意外,但倒是符合她的作風。瑟琳心想,微笑中帶著一絲欣慰,一邊摩娑手上那朵剛摘下的白色鮮花。

五片花瓣,羅睺看清楚了,跟瑟琳胸前裝飾著的那朵花不太一樣。瑟琳沒有說話,只是饒富興致地看著羅睺,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不擅言詞的戰士思索片刻,緩緩開口。

「花園的業師沒有大礙,克里斯蒂娜也……漸入佳境,還有……。」

羅睺如數家珍,像是要把身邊的所有人都點過一次名一樣,瑟琳輕笑一聲打斷了她。

「謝謝妳告訴我,羅睺,也謝謝你們為她——為我做的一切。但難得見到妳,妳卻講別人的事,我有點嫉妒了。」

瑟琳抬眼,恢復以往冷靜自制的神色,語氣平淡地開著玩笑,但羅睺從那雙紅色的瞳眸裡看到了些不同以往的色彩,或者說,感性。

羅睺高大的身軀一僵,提高了警覺,面罩下金色的眼睛凌厲地看著眼前的女性:還是那副弱不禁風的身體,深邃的眼神看不出情緒,嘴角的微笑依舊溫婉卻難以捉摸。

但羅睺就是知道,瑟琳似乎有哪裡不同。

在她的記憶裡,瑟琳的雙瞳裡有心眼、有算計、有星塵大海、有沙有菩提,羅睺似乎看到了一切事物,唯獨缺了感性。

她會因為花草樹木露出微笑,會因為不速之客面露不悅,但在那對深邃瞳孔的深處,始終一無所有,像一對漂亮的玻璃珠,通透閃耀,卻無法自體發光。

而如今,她看見瑟琳的眼裡有波光流轉,玻璃珠出現裂痕,寧靜的大海掀著風浪,洪水似是隨時會傾洩而出。

「妳…好像變了。是夢境扭曲了我的記憶嗎?」

「就當作是這樣吧。別放在心上,醒來,然後遺忘,但在那之前……」

瑟琳猛地拉住羅睺的手,將她拉向自己,力道之大超出羅睺的想像,她失去重心,往瑟琳的方向撲倒。瑟琳避無可避地向後倒去,但臉上沒有一分驚恐和害怕,反而帶著得逞的微笑。

啵唰。瑟琳躺倒在地,頭卻沒有撞到地上,而是壓到了一個柔軟而溫暖的物體。羅睺精壯的身體讓她不至於整個人壓在瑟琳身上,甚至有餘力保護瑟琳不受傷,她雙膝跪在瑟琳身側,一隻手托著瑟琳的後腦勺。

受到衝擊的花瓣向上迸開,隨後在四周飄散落下,花香縈繞二人,瑟琳躺在花田裡,仰視著面前英俊的騎士,輕笑出聲。

「這麼久不見,光說別人的事,就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瑟琳注視著羅睺的頭盔,看不出羅睺現在的心情,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不知道頭盔下的那雙眼睛,同樣滿滿當當的都是她。

羅睺想起了埃麗卡山莊的那棟別墅,滿屋子的花香刺鼻地令人窒息,而瑟琳就這麼被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包圍著,因傷勢只能半臥在床上接待來客。瑟琳看起來是那麼嬌弱而易折,就像簇擁著她的繁花的其中一朵——最接近凋零的那朵。

羅睺以前從沒想過,她與自己厭惡至極的上庭人,初次會面竟是這種場景。刀刃相向、唇槍舌戰……她所設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她眼前的似乎僅僅只是一個不巧來自上庭,受了重傷的無辜居民。

後來,與花園刺客的那場戰鬥,羅睺被狂厄吞噬了理智。她淋著藍雨,瑟琳又撐著傘出現在她面前,似乎跟她說了很多,但她記得不太清楚了,只隱約有印象自己像隻野犬朝著對方狂吠,然後動手,雨傘從瑟琳的手中脫手而出。滴在瑟琳身上的雨水引起了腥紅色的狂厄反應,顯示著她禁閉者的身分,站在羅睺面前的她,與在別墅洋房的她天差地別,顯得格外冷漠,眼神中帶著的一絲憐憫彷若譏諷,看著眼前天真到愚蠢的FAC。

她面不改色地承受著藍雨帶來的痛苦,聲音依舊細軟飄渺,但雨水般冰冷的話語字字誅心,剛好足以從瘋狂中帶回羅睺。

她承諾要帶羅睺去上庭。在她的溫聲細語中,羅睺聽進去了,重新替瑟琳撐起傘,成了她最衷心的護衛。

再後來,以及後來的後來……

工具的結局本就是被汰換丟棄,只是這個壞掉的工具還順便加了點班。彎彎繞繞,擅長彌補的瑟琳用一場大戲,成全羅睺進入上庭,然後「死去」。羅睺有那麼多的問題想問,卻只能看著瑟琳沉睡,嘴角還是帶著她依舊無法解讀的神秘笑意。

她想得出神,終於在瑟琳軟綿綿地輕喚中回過神。她的嘴角微微顫抖,片刻後終於沉著聲開口。

「……好久不見,瑟琳。我…很想見妳。」

或許是思念使然,又或許根本沒人會跟一場夢境較真,羅睺接受了現狀,態度變得柔和,緊繃著的肩膀放鬆下來,卸下了最後一點警惕。

「是的,我知道,我也很想見妳。若非如此,妳早該醒了。還有呢?」

瑟琳伸手,輕輕將羅睺的面罩拿下,看清了她的表情。懷念、不甘、欣喜、憐惜、渴望……,各種情緒交織,總板著一張臉的上庭特使,久違地又流露出了情感。

羅睺恨著「上庭」這個虛無飄渺的詞彙,她曾拼了命想除去一切跟上庭有關的人事物,卻撞了個頭破血流;偏偏是她最痛恨的敵人為她指引了道路。說來諷刺,走到最後,「敵人」竟是最明白該如何幫助她的人。

羅睺不願承認,她早已對這位上庭貴客產生了依賴,但她仍倔強地認為,這不過是彼此的互相利用,只是一場禁閉者間的角力,比誰先敗下陣來。

臥薪嘗膽一路至今,直到壞掉的工具攪亂了規則,失憶的牧羊人走出了自己的路,羅睺終於明白,這樣的關係不能稱作敵人,而是共犯,是需要為自己最重要的事物向上庭報仇的,最親密的關係。

難怪要綁著她的靈魂,時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羅睺恍然大悟,露出苦澀的微笑,只因共犯意味著戰友,而她又再一次的失去了戰友。

「我想觸碰妳。」

羅睺曾以為這輩子都再見不到她了,此刻的她卻如此觸手可及,羅睺迫切地想奪回自己的同伴。她俯下身,語氣堅定而真誠。

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忠誠自矜的騎士仍把持著分寸,不輕易動作,只是橫衝直撞又坦誠不諱地,看著瑟琳那對永遠摸不清心思的雙眼。

可以哦。瑟琳輕聲說道,幾乎是同時,羅睺貼上瑟琳,緊緊地擁抱對方柔軟溫暖的身軀。

「真是稀奇,沒見過妳這種表情呢。」

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讓羅睺更加貪戀這場夢境,即使聽到瑟琳的調笑,她也一言不發,只是收緊雙臂。

如此完整而鮮活的一條生命。她想。

最後一次抱著她,她的身體也是這麼柔軟,卻冷得像冰塊一樣,全身上下損傷嚴重。上庭決定修復她,找出工具壞掉的真相,羅睺看著她躺進修復艙,連帶著她們之間的那些秘密和回憶,沉沒在深不見底的培養液裡。

由於上庭指派黑石英貼身隨行,那次之後,她已許久沒能好好去看看瑟琳了。

瑟琳沒有說話,只是任由對方抱著自己,她望著那片無法觸及的天空——或者說比宇宙更遠、更高的虛無,在羅睺看不見的時候,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

「這一路走得很艱難吧,可憐的孩子……辛苦了,妳一直做得很好。但是對不起啊,沒能再幫上妳。」

瑟琳伸出手,回抱住眼前的黑衣騎士,哄小孩似的拍了幾下。羅睺的體溫總是比她高一些,後背的肌肉緊實壯碩,跟自己嬌軟虛弱的身體完全不同。她曾經開玩笑地要羅睺教她鍛鍊,卻連一下也做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動作太過滑稽,那時她彷彿看見了羅睺嘴角的一抹笑意。

她也想觸碰羅睺,觸碰米諾斯的局長,觸碰克里斯蒂娜,觸碰那些曾被上庭,曾被身為清理人的她所傷害過、摧殘過的人們。或做為贖罪,或做為思念。

可惜只能以這種方式相見。

但好在還能以這種方式相見。

「羅睺,起來好好看著我。」

羅睺聽話地坐起身,看到瑟琳對她伸出的手,她輕輕牽引著將對方拉起。像是要將這張臉深深地刻在心底,她端詳著瑟琳那張精緻如人偶的臉龐,她看到了瑟琳那雙水晶色的眼睛裡,自然流露的情感。

瑟琳微微皺眉,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記住了嗎?這是上庭歷代最完美的清理人,壞掉的工具的模樣。妳注定無法成為工具,但是應該能做為參考。」

羅睺還不知道瑟琳為什麼要她這麼做,直到一道湛藍色的光線自無法觸及的高度射出,猛烈地打在了她們二人中間。

這是黑石英的攻擊,她們都再熟悉不過,但不同於羅睺的疑惑與焦慮,只見瑟琳滿臉平靜,像是早就預料到了。

瑟琳一直都是這樣,總說自己的工作是彌補,但又總在所有人都還沒察覺時就擬訂好方案。這似乎成了她的職業病。

「我很高興再見到妳,羅睺。未來的路只會更加艱辛,大概很難再見到面了。」

或許這才是瑟琳總不言明的真心,羅睺覺得她終於更理解瑟琳一點了。瑟琳伸手,指尖輕描羅睺的的側臉,仔細看著羅睺如今的模樣,許久後才將頭盔遞還給她。黑石英的攻擊愈來愈頻繁,有幾道甚至了穿透瑟琳纖細的手臂,炸開了土地,燒焦了花瓣。但瑟琳仍不為所動,直到羅睺接回頭盔。

查覺到羅睺似乎還有話想說,瑟琳豎起食指抵在嘴上。別說出來,羅睺彷彿聽到了那細軟的聲音,如光觸般鑽進她的耳裡。

「去吧,他們在找妳了。」

羅睺重新戴好頭盔,站起身,注視著那個無畏黑石英的射線,獨自坐在花田裡,撥動著花朵的女人。瑟琳不再理會她,不趕她走,卻也不再看羅睺一眼。

——跑起來,羅睺。

良久,在一切徹底崩壞之前,羅睺沙啞著聲音說了聲保重,轉身邁開腳步,朝深層的黑暗奔去。風聲漸強,夾雜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絮語,刺痛著她的鼓膜,但羅睺只是低聲地笑。閒言碎語像是要比過她一樣,愈來愈大,羅睺也笑得愈加猖狂,最後她抬起頭,臉上爬滿了狂厄的痕跡,而她彷彿感覺不到痛覺,大笑著奔馳。

羅睺的眼睛終於習慣了黑暗,她不再需要光明,也能看清腳下的道路。復仇就是這麼一回事,只管向前,不計代價。

她偶而還是會想起,那天下著太陽雨的山莊,明媚而安詳,那個女人撐著傘,側頭看著她,滿面春風,笑眼盈盈。

只是她不會再為此佇足。

——祝福妳,得見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