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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販賣局》

「這裡買賣您的所有感情」，這是那家店的廣告詞。

他是在散步的偶然間發現的，最近總覺得悶悶不樂，想了想，他便進去看看。

裡面販賣著許多情感，分的很細。從最常見的喜怒哀樂到心灰意冷，只要想的到的它都有。他看了看價格，發現越複雜的情感越昂貴，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看著價格暗自點頭。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或許是他停留的時間過於漫長，店裡的仿生人員工迎面走來，他有點慌亂的點頭又搖頭，在店員的「不用著急，慢慢來」中，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雖然有點失禮，但我想知道店裡最昂貴的商品……不是要買，只是想知道。」

也許知道別人昂貴的理由，自己就能靠這個賺錢了，他暗自想。

店員帶領著他到了一個櫃子前面，指著裡面很不起眼的心形容器，說道：「這個就是了。」

他看了一下：「這個夏天第一次吃到冰棒的快樂」，提供者：「八歲……」

他愣住了，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愣住，也許是這個記憶過於簡單、又或者是過於普遍，總之，他愣住了。

「您想問什麼？」

「…...我想問，這個記憶的價值為什麼這麼高。」

「您記得您八歲暑假的事情嗎？」

「記得。」

他回憶著八歲的事情，人生少數經歷過的暑假，彷彿寫不完的暑假作業，唧唧蟬鳴，去游泳池學游泳，不小心溺水，很熱的天，在攤販吵著要買冰淇淋。

他都記得。

「那您想的起來當時的感受嗎？」

但他想不起來。

「……」

他好似明白為什麼會這麼昂貴了。

店員伸手，用指尖虛描著形狀，語調規律的像是在背誦、未經思考：「這個店裡面，最昂貴的情感有兩種，一是少數到沒有多少人願意販賣的情感，不論好壞我們都接受，比如從刀口下逃脫的驚慌感、特殊考試上榜的驚喜感……還有一種就是這個。」

店員說著，看向他：「最簡單的快樂。」

「第一次成功做了什麼事情而開心的心情，對大家來說都是無與倫比的寶物，很少有人會拿來賣，也就只有這種還小的孩子為了賺零用錢，會拿來賣了。」店員語調歡快，像是想到了什麼快樂的事，但是這份快樂卻顯得有些生硬，更像是在效仿影視中的人類：「他們不理解年幼的快樂對於漫長的人生而言，是多麼珍貴的寶藏，隨意地就把往後人生在黑暗中掙扎的籌碼當成賤價品賣出，換取短暫的資產。」

「愚昧、短視、無知……聽說幼崽都是這樣，但人們成年了似乎也沒有成長。」

「啊，不小心和您說多了。」店員表情生動的撇嘴，「雖然我不是很能明白這些，但店長是這麼說的……請問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他沉默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苦悶，決定問問，「我想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感能賣多少錢。」

「請跟我來。」

店員引導著他在機器上躺下，看他隨著他的話語做完該完成的步驟後，按下機器。

未知的機器轟鳴著啟動，洞口的漆黑吞噬了他的頭部，將情感抽出的電流穿越、拉扯、剪斷、黏貼、修補斷口。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頭部中的水被倒出、被攤開、被判定價值和抉擇，這令人感受不到尊重，他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是商品台上待價而沽的物品。
不過他很快想起自己正在哪裡，便轉換了心態：這台機器不愧是能提取出人類情感的神奇物件。

他感覺自己思緒都被抽離，那是一種神奇的感覺，什麼都不用思考、什麼都不用擔心，儘管記憶存在，但經歷的情感卻不見了。

他從機器下來，看著這個世界，像是找到了嶄新的寶物，苦悶的感覺不再纏繞，過往的情緒被清洗乾淨，像是滿盈的容器中的水被倒掉，新的快樂容易地從地底湧出。

「你好漂亮。」他看著仿生人員工，說出了這句樸實的讚美。
「謝謝稱讚，我明白了。」員工點頭，「看來情感剝離的很完全。那麼請問您要販賣什麼感受呢？」

「我想想……啊，上次中獎的感受多少呢？」

員工操控著機器，說了一個價格，但他並沒有什麼概念，便決定多詢問一些：「那不小心踩到垃圾感覺很噁心、不小心撞到頭的煩躁、出門看到藍色天空很開心的感覺……」

他接連詢問著，員工一一回答，他思考了一下，終於想起一開始令他決定入店的起因：纏繞的苦悶。

他詢問，得到了一個非常低的價格。「為什麼？這份情感不夠單純且又普遍嗎？」

「因為大家都想擺脫它，導致它變得非常賤價。」員工回答。「這份苦悶不止環繞您，他環繞著整個社會，但這份共情不會讓人愉快，所以到來這個店裡的人大多都販賣過他。」

他沉默了一下。

儘管得知了有許多人和他一樣一同沉默在苦悶的海洋中，卻不會使他感到快樂，人的苦痛不相通，他只對於便宜的價格感到煩躁。

但他最終還是賣了，就像其他來到店裡的人一樣。

員工看著他想，又像是沒有想，他不知道，他也不想思考，他不知道仿生人到底有沒有情感，才能在這種店裡上班，但他懶得思考、疲於思考，思考需要太多的心力，他無暇顧及。

他想起自己簡陋的臥室，決定再賣出一種快樂。

他得到了很多的價值幣。

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手錶中顯示的錢，心中生出了快樂。苦悶離開了他，他賣出一種快樂，得到了錢，又得到了新的快樂，這是一筆划算的買賣，不是嗎？

他決定儘管抽出和黏回記憶的感受並不好，也要再次造訪那間店。

他之後去了很多次。

一開始，他賣的是無關緊要的快樂，但這種快樂雖少也不少，但多也不多，很快的，換來的錢便在他盡情的揮霍下花光了。

他覺得換取更深刻的快樂。

「我想問問，不記得的感受也能賣嗎？」

「能的。」依然是那個員工，他回答：「感受就像食物，只要吃下去就會變成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哪怕排泄——也就是遺忘掉，但體會過的情感卻會依舊存在，組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形成了我們。因此我並不建議您販賣，這和還記得的感受相比，就像是從餐桌上換掉食物，和從腿上割下一塊肉。」

他被說動了，決定從最近的快樂開始販賣。

員工的笑意更深，他卻知道員工不是真的在笑，畢竟仿生人怎麼會有情感呢？

「那我賣……」

他從店裡出來，第一次感覺到空茫。

那是一種難以理解和表述的感受，他無法述說，像是被人硬生生抽掉骨架因此無法站立而癱軟、又像是被黑色的潮水淹沒滅頂，這份感覺比以前的苦悶來的更為痛苦，他卻覺得能夠忍受。

以前的苦悶無法換取金額，但現在的快樂卻可以。他看著手中比以往還要更加多的金額，再次感到了久違的、因為數字增加而感受到了快樂。

快樂能夠製造，金錢能夠賺取，不就是難以理解的空茫嗎？

這和增加的金額又哪能比較呢？

他盡可能的增加自己的快樂，看美好的風景、去好玩的地方旅遊、聽悅耳的音樂、看有趣的書籍、和朋友聊天、和家人聊天、養育寵物、玩有趣的遊戲、看精彩的電影……而這些花掉的錢，和他所賺到的對比起來，根本是九牛一毛。

他沉溺於製造快樂、販賣快樂、賺取金錢和花掉錢之中，深陷慾望的螺旋卻不自知。

員工只是笑著，從不提醒——仿生人怎麼會主動提醒呢？

直到有一天，他的朋友和他說：「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這時他剛從感受販賣局裡出來，賣光了這次的感受，聽著朋友的話，「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販賣了感受，所以才會這樣，我賣很久了，這次才被你發現，所以其實問題不大……」他沉默了一下，猶豫道：「對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多賣的、比苦悶更加廉價的感受：空茫。

這份空茫來自快樂被取走的空間，因這次販賣而生的感受必須等到下次才能販賣，但兩次販賣之間必須要有段期間，所以他最近一直為空茫所苦。

「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吧。」朋友說。

「我沒有病！」他皺眉，低聲說道：「不需要去看醫生。」
「你有。」朋友強制著他去看醫生，醫生在看到他時，詢問：「最近怎麼樣啦？」

他突然撐不住了。

黑色的潮水將他淹沒、他越來越感受不到快樂、他的快樂閾值上升了、像是有雙黑手將他往沼澤裡拖拽、黑色的大狗隨時準備咬他吞噬他、他的頭頂感覺有一把火在燒但沒人看到、城堡轟然倒塌，發出了巨大聲響貫穿了耳膜……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最近的感覺說出，「雖然我有在賣我的這種情感，卻還是不行，醫生我……我是不是……病了？」

拜託說是，這樣他就不用責怪自己的情感了。

「你這是憂鬱症，要吃藥的，但是不用擔心，大家都是這樣。」

大家都是這樣並不會使我開心，你這樣講也沒有幫助。他想，但他不敢講。他只是沉默著，然後領藥。

和之前唯二不同的，還有，他不販賣自己快樂的情感了。
他小心翼翼的守著自己的快樂，像是惡龍守護寶藏，但快樂閾值的增高使得他想要快樂變成了難以達成的目標。

越是想要卻越達不成。

越是想要快樂的人，就越不能快樂。

他思考著，用盡所有的錢從感受販賣局裡買了一份快樂。
那是他賣出的第一份快樂。他看著藍色的天空，感受到了哪怕去看絕美夕陽也體會不到的快樂。

「歡迎再度光臨。」員工說。

「我不會再光臨了。」他說。

「為什麼？」員工疑惑著歪頭，「販賣感受不是您一直以來都做的事情嗎？」

「我終於發現了，哪怕只是從餐桌上換掉食物，也會對我產生影響。」他斟酌著詞句說，「那些都是我想吃的東西，我把它換成錢，我哪怕自己覺得沒有關係，我的身體也會抗議。感受和身體相通也不相通，這是很難以解釋的感覺，你們仿生人不會懂的。」

他看著仿生人員工說。

卻看到員工真摯的笑容，對他說：「為什麼不懂？」

「托您們的福，我理解了感受。」

2021/04/05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