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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師妹在長沙被唐錚逮捕,身上的行李除了兩套換洗衣物,還剩下五貫銅錢,小半袋蜜餞,一張破舊的地圖,一瓶改良金瘡藥,一瓶內服的安神丹,還有一本每晚念給小師妹聽的《太平廣記》。實在是對淪落天涯的寒酸師兄妹。他檢查了半天,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更陰沈了,問道:「你就帶她過這種日子?」
默鈴娘子被嚇得不輕,斷斷續續哭了許久,終於累得一頭栽倒在我背上,冰涼的小手緊緊攥著馬尾,哆嗦著睡過去了。他們兄妹倆對我這頭淒慘的長發或許都有什麽讓人聞之落淚的惡趣味,但我拿他們總是沒有辦法。
我背著小師妹,很沈重地點了點頭:「抄小路才會趕不上店家。我們平日都在客棧住。」
「……」
唐錚沒有說話。那雙黯淡的眼睛掃過我的面龐,再看向我脖子旁邊貼著的軟軟的臉。如果他打算問,我會告訴他,這一幕在我們每次住店時都會上演。無論是被誤會的醜男拍花子,還是編造的義兄千裏迢迢為妹尋醫,這樣的故事總能吸引來微妙的憐憫與同情。我們在秋風中站了一會兒,他把系好帶的包裹扔給我,言簡意賅地下了命令。
「跟上。」

在距離了五年又一百四十八天後,我和小師妹重新住進了普通人家的院落裏。唐錚沒有說原主人的去處,大抵不是因為世道太亂,就是拜服在了極樂教闊綽的銅臭味下。半道上,她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見前面走著的青色身影,心裏害怕,一直在我耳邊咿咿呀呀地說話。直到到了住處,我把她放下,這姑娘立刻慌慌張張地繞到我身後,只露出對不安眨著的眼睛。
「這是二師兄呀。」我摸摸她的頭發,「小師妹。這是從小到大很疼你的二師兄,他還替你挨過掌門的藤條呢。」
「唔唔。」
她搖頭,把我右手捏得緊緊。
「師兄。」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飛快地指了一下對面,「壞。他欺負你。」
默鈴娘子對我以往在煉丹房滿地打滾的慘狀有所不知,光是看見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就已經覺得這個人相當壞了。
我耐心地跟她解釋:「他不壞的……剛剛只是和師兄鬧著玩…你看,我不也沒事?」
「唔唔。」小師妹別過臉去,可愛得蠻不講理。
我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擡起頭,希冀於話題的另一個對象能給出什麽重歸於好的表示。唐錚抱著手臂,靜靜地看著我們,不合時宜地讓我想起當年他看被我帶上山的葉雲裳與葉雲舟的眼神。
「已有多久?」
「從被烈陽錘傷中那日起。」我說,「五年多了。」
最先的那幾個月,她還能對認識的人有反應,即使語無倫次,顛倒混亂,好歹也能清醒一小會兒,依偎在我懷裏,靜靜流著眼淚。
師兄、師兄,我好害怕。她那個時候常常說。我會不會……會不會把大家都忘了,我……我該怎麽辦?
我不想忘了爹娘,忘了師兄師姐,雲裳……我也不想忘了你……
她哭累了,哭夠了,意識又漸漸變得模糊。用柔軟的手掌摸著我的臉,小聲地嘟囔。
「幸好……」我的小師妹慶幸地說,「……幸好你沒有事。」
傻姑娘,你又是何苦呢?我對她沒有絲毫辦法。她離不開照顧,病發作時,又不認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唐門解散後,我只能帶著失魂癥的默鈴娘子四處找解藥。後來拿草根蔔了一卦,算出很多年後能夠偶遇退休的極樂教右使,被他揮揮手毒倒,帶著自家小妹揚長而去,於是放下心來,安安心心陪她煎藥吃丹,遊山玩水。
「廢物。」和卦象裏出了不少差錯的右使在罵我。
他的語氣太冷肅了,嚇得小師妹整個貼在我的後背上,竭盡全力地想把我拉走。
我牽著她的手,夾在這一高一矮的兄妹之間,尷尬地笑了。
「你們……餓不餓?」

柴火投進竈臺,用當引信的稻草引燃。鍋裏的水被燒熱,咕嚕嚕開始冒泡,下揉好的面條,下青菜,再倒進打好調料的瓷碗中,騰出濕漉漉、香噴噴的白霧。我從前院搬來一張小凳,搬到夥房門口。小師妹坐在上面,好奇而專心地打量著我。她還跟從前一樣聽話,我招招手,就從凳子上跑過來,在我面前乖乖站好。
我往她嘴裏塞了個蜜餞:「是不是等久了?」
她嚼著甜甜的果脯,吃完後,甜甜地對我笑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把她的那個小碗放在桌子上,等湯面放涼,不再燙嘴,再一筷子一筷子夾給她吃。無論如何,味道總還算得過去。
「師兄,你吃。」她把筷子往我這邊推。
「我已經吃過了呀。」
「吃。」
聽不懂話的孩子總是格外固執。我吃下那一口面,繼續接著餵她。再風風火火往竈裏加柴,煮了另一碗。看見我起身,她也跟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跟在我身後。直到我們跨過木門,看見仍在前廳坐著,旁邊放著針囊藥匣的唐錚,她才又開始扯起我的衣擺。
「唔唔。」默鈴娘子不想過去。
我單手拖著碗,用空出來的右手握住她。她不情不願地呆立片刻,妥協地把臉埋進我的衣服裏,小步小步跟著走。
「二師兄。」我叫他,「先吃飯吧。」
唐錚的視線離開手中拿著的書,慢慢放到我的身上。
「帶師妹靠近些。」
小師妹全身上下的每一塊地方都在說著不願意。在我想要把她從身後捉出來時,身形靈巧的小姑娘直接爬上了我的背,兩只柔軟的手臂死死纏著我的脖子,發出掙紮的哼哼。第一印象帶來的傷害是致命的,何況是在她的世界渺小到只能裝下一個人的今日,這樣小概率的事件產生的影響更是不可估計。我拍著她的手臂,慢慢將人從背後抱到身前,小師妹不肯看他,臉又一次貼在我的胸口上,鈴聲響個不停。
唐錚搭好脈枕,在她發著抖的手腕上輕輕一按,然後是常見的望聞問切。當他終於看完虹膜與舌苔,把手從那張慌亂的臉上移開時,默鈴娘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紮到我的懷裏,發出傷人的嗚嗚。我有些為難地看著他:「二師兄……」
「……」
他寫著脈案,沒有擡頭:「走吧。」
嘎吱。我推開房門,許久沒有人煙的淡淡黴味充斥肺腑,但所幸沒有什麽東西真的發黴。我把小師妹放在床邊,裏裏外外檢查了一圈,除了新換的枕頭與被褥,這個地方的一切都陳舊得要命。一敲窗欞,還能聽見被朽空的篤篤。小師妹一會兒看看燭臺,一會兒看看我,在她打第二個哈欠之前,我返回床前,幫這什麽都做不來的小娘子褪下鞋襪,結結實實塞進被窩。
「師兄。」她疲倦地扇著睫毛,從被子的旁邊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指。
「嗯。」我回答她,「快睡吧。」
那雙美麗的眼睛很努力地盯著我,眨眼的頻率卻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我揉了揉她的耳朵。
「師兄在這兒呢。」
她於是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不過一會兒,臉蛋紅潤起來,呼吸也變得勻稱,很熟地睡著了。

唐錚已經沒在前廳。我循著光亮,躊躇半晌,才在另一間廂房的木門上敲了敲。
「二師兄,你在嗎?」
裏面沒應聲。我又躊躇了三個呼吸,決定再敲第二次。
「要是沒有事。」我說,「我就先去休息……」
很不幸的是,門被人從裏面打開了。在不到三尺的距離裏,我不得不痛苦地和他那條別出心裁的項鏈面對面。那根指頭少了關節,只剩下嶙峋的半個圓柱形,緊貼在唐相公青色的胸口前。
「打個商量。」我看了片刻,艱難地把頭擡高,「能把這個塞到領口裏去嗎?」
不能。唐錚用背影做出了回答。
房間裏沒有丹爐,也沒見到藥材。我把門輕輕合上,看見桌上放著吃了半碗的面。在思考要不要再去煮一碗之前,還是決心先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夫君。」我沒臉沒皮地叫他,「你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他沒有說話,轉身從另一邊的桌子上拿了什麽。我接過那個木匣,放在手裏掂了掂,對這種莫名熟悉的重量感到了不妙。燈盞的火光照不亮整間屋子,他的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聲音也從那之中散開。
「打開看看。」
我把它打開,又很快地關上。
即使已經被防腐的石灰塗抹得看不出樣貌,那也是顆令人印象深刻的頭。
「我以為你不會喜歡被血濺一身……」我遲疑地說。
「不是我。」他的聲音顯得無動於衷,「我找到人時,就已經是這樣子了。」
「這樣啊。」我摸摸木盒,好像能從上面摸索到當日血腥的慘狀,「謝謝你,小梅。你替小師妹和大師兄報仇了。」
金烏上人先死一步,他沒能從這個人嘴裏問出烈陽真氣的回轉關竅。可惜的是,我在這麽多輩子裏,從來沒被那把錘子一次性敲滿三下,加之今生差勁得可以的醫術,只能當個葉雲舟2.0版本,絕望地滿江湖巡回就醫……流浪、賺錢、買藥,然後遇到二師兄,順理成章地去迎接新的一盤棋局。
心臟裏的屍心蟲懶洋洋地蜷成一團,我瞧著他的臉,不清楚自己還該不該接著問下去。就算問……那又該問些什麽呢?問他是不是也見到了杏花仙?還是問他有沒有被我那善妒的可怕娘子為難?難不成,我是該說他真是言出必行,把我的屍體大卸八塊,還能隔了七個一百年空投一截紅線?
無論那個問題都好不恰當。我是想死沒錯,但畢竟人被折磨就會痛。平靜快速的死亡和被毒得奄奄一息的死亡還是有區別的。
最後的最後,我只是說:「求你殺了我吧。」
這樣的對話在上上上上上上上輩子發生過許多次,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唐錚若有所思地閉上眼,再次睜開時,那抹暗沈的藍便在昏暗裏躍動起來。他拂了拂留得過長的額發,冷淡地開了口:「好。」
我驚奇地看著他,而一枚藥丸已經從袖口滑到了他的指尖。他擡起手,示意我拿走這一顆救命的毒藥。這一切太不真實了,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地誤會了他,還以為這個人殘留著好久好久以前的怨恨嗎?我接過那顆藥,左右看了又看。他八方不動,抱著手臂站在桌後,目光冷冷地留在我的手和臉上,一副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的模樣。
也許真是我搞錯了。我憂心忡忡地把藥塞進嘴裏。他是擔心自己的妹妹。要是當著她的面把我毒倒,默鈴娘子指不定要鬧……
……
過了多久?幾盞茶、三炷香、大半個時辰?我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鼻子裏全是黏糊糊的血的味道。爬到一半,又被痛得倒下去,捂住跳動的心口,奄奄一息地躺平。
在折磨人這方面,我還是一直挺佩服極樂教的,隨便一想的歪魔邪招都能痛得要命,簡直是一群當閻王的天才。說不定到了地府還能一邊油鍋下自己一邊再就業,挺好,到哪都有一技之長,不愁吃穿。
心臟裏的蟲子漸漸平靜下來,重新縮成一團,不再動彈了。另一個人像是欣賞夠了這場鬧劇,把手裏拿著的《太平廣記》放下。他走起路來沒有聲息,俯下身時也沒有動靜,甚至連呼出的氣,都是帶著淡淡藥氣的寒涼。
「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他貼著我濕濘的鬢角,親熱又冷酷地竊竊私語,「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
那之後,我們交換了這輩子的第一個吻。除了本身就是個錯誤外,它沒什麽不好,甚至和我們最開始的那個吻一樣,充滿了甜蜜、辛辣、腥澀,以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