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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雨】


開學第三週,天氣依舊懸在不確定的邊緣。
清晨,校舍外的空氣仿佛被一層幾不可見的霧輕輕裹住,潮濕柔軟的風從學校後山悄然滑落,掠過斑駁的走廊,穿過微開的窗縫,像誰的指尖,在皮膚上無聲地描過一筆。

整片天空覆著鉛灰色的雲層,如揉皺的和紙,一層層沉積著不曾說出口的疲憊。
光從雲縫間灑落,卻早已失去應有的溫度,只餘下虛淡而冷靜的亮度,如同拋光過的玻璃表面,無法照見真正的晴朗,也無法迎來真正的雨。
教室裡的光線因此變得柔和得近乎模糊,四周輪廓都被那淡白色的明亮揉散,,像是用水筆描過的鉛筆線條,邊緣微微暈開。
葛葉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指漫不經心地敲著桌沿,無意地與講台上老師聲音的停頓相互呼應,他的筆攤在課本上,始終沒有寫下第一筆,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教室外。

那一排老櫻樹曾在入學式那日盛放如霞,如今只剩下枝頭零星濕重的殘花,像歷經風霜的老者,垂下肩背。
經過連日的細雨與風的洗禮,花瓣幾乎全被打落,染上泥濘,散落在石板道上,從曾經夢一般的粉白,漸漸轉為黯淡的茶褐,春天似乎走得比誰都還匆忙。

葛葉的目光飄向那條鋪滿花瓣的走道,神情出現了幾秒鐘的迷離。
就在這時,紅寶石般的眼眸,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從校門口走來的男生,穿著與他們制服不同樣式的深色外套,肩上的書包因濕氣而略顯沉重。
淺棕色的短捲髮被雨水濕透,貼在額前,卻絲毫不顯得狼狽,反而多了幾分飄泊感。
他的步伐不急不緩,被雨水與花瓣覆蓋的石板路,像是某個從他處漂泊至此的旅人,不屬於這裡,卻在這裡短暫落腳。

葛葉本只是無意一瞥,誰料那人忽然抬起頭,在雨絲斜斜墜落的光線裡,兩人的目光撞個正著。
僅是短短一秒,彷彿時間被摁下了暫停鍵。
他的眼睛是灰藍色,像雨後的天空未全然放晴,夾帶著陌生與某種晦暗的溫度。
而葛葉那雙紅色的眼眸,也在那一刻,映入對方有些孤傲的身影。

彼此都在對方眼裡停下了動作,像是定格的電影畫面。
並不是因為對方特別俊美或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而是——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悸動,像被某根透明的絲線輕輕拉住心臟,那份感覺來得太快,只能靜靜記住那畫面本身。
雨,仍細細地下著,鐘聲從廣播器裡傳出,宣告第一節的結束。

鐘聲突兀地響起,像一根冷銳的針,刺破了那短暫凝止的空氣。
兩人幾乎同時眨了眼,默契似地別開目光,那種過於真實、過於靠近的感覺,只能在短暫裡被藏起,否則便會將人吞沒。
葛葉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將目光轉回教室,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盯著黑板的方向,卻發現板面已經被擦得一乾二淨。
方才還佔據整塊空間的數學方程式,被老師無聲地抹去,殘留的白色粉筆痕如雲霧般散開,又在陽光未至的光線中靜靜沉澱,像什麼還沒來得及記住的東西,已經被時間帶走了。
教室裡的聲音逐漸浮出水面。有人低聲咳嗽,有人翻著課本的聲音沙沙作響,筆尖與紙張摩擦的節奏如同雨點落在屋簷,一點一滴地,將現實拉回。
但葛葉的心,仍留在方才那一秒裡,他垂下眼頭,筆落在紙上,卻只是隨意地畫著無意義的線條。
在紙張的一角,他不自覺地畫出一個輪廓——雖然很醜,旁人無法辨別,但他自己知道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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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有時就像無聲滑落的花瓣,看似偶然,其實早已在風起時註定了軌跡。
葛葉本以為,那個立於雨幕中、藍眼濕髮的少年,只是午後驟雨裡的意外,輕輕掠過,無需記掛。
卻沒料到,僅僅隔了一夜,命運便以最平靜,也最突兀的方式,再次將他們推向彼此。

隔日早自習,天色依舊陰鬱,雲層壓得低低的,像沉默不語的濕布蓋在城市上空,讓人透不過氣。
風自未緊閉的窗縫灌入,吹得桌上的講義微微顫動,教室內靜得出奇,只有零碎的翻頁聲和輕聲交談,像潛流般交錯而過。
講台上的老師翻開點名簿,沾了粉筆灰的手指在黑板上落下幾筆,筆劃一筆一畫地落下,聲響不大,卻彷彿在空氣中刻劃出無形的預告,引得眾人悄然停下動作。

——霧島 叶

名字剛寫完,老師轉身拍去手上的粉塵,翻開講桌上的點名簿,聲音微啞而有些倦意:「霧島叶同學,第一週因高燒未能到校,今天是他正式的第一天,大家多照顧他些。」
話音落下,一道身影從講台旁輕步走出,那熟悉的淺棕髮絲與纖細的身形,在課堂的目光齊聚之下,沒有任何遲疑地抬起頭,勾出一個帶著禮貌的笑容。
他笑起來時眼角彎彎,嘴角上揚得恰到好處,像清晨草叢間沾著露珠的花,潔淨而自然,既溫和又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那笑容裡有著某種純粹的透明感,卻又在不動聲色中,藏著過於沉靜的底色。
「大家好,我是霧島叶,請多指教。」
語調平穩,音量不高,卻像一滴墨落進靜水,悄然在教室蕩開餘韻。
幾位女同學忍不住低聲驚呼,像被什麼甜膩氣味撩到神經,有人推了推同桌,有人垂下頭偷笑,連平日總是一臉漠然的同學,也抬起眼多看了幾眼。
而坐在靠窗座位的葛葉,他怔怔地望著那少年,與昨日雨中那雙仰望的眼毫無二致,甚至連笑的弧度,也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果然,是他。

命運多麼狡黠。
等到你差點懷疑那場相遇是否存在時,它就不動聲色地,將那人再次推向你面前。
老師交代完畢,指了指最後一排靠窗的空位:「霧島同學,你坐那邊吧。」那恰好是葛葉的旁邊。
沒有人注意到葛葉眼底那瞬間一閃即逝的凝滯。
鐘聲隨即響起,打斷零星交談,教室重新歸於課堂的節奏。老師翻開課本,語調平穩地進入今日的課程。
葛葉感覺到身旁的空位被輕輕拉開,椅腳輕輕摩擦地面的聲音傳來。
叶放下自己書包,側過身,朝葛葉的方向微微傾近,柔聲問道:「同學,能一起看課本嗎?」聲音不高,卻正好落進葛葉的耳邊。
葛葉轉頭看他,此刻的他穿與自己相同的制服,釦子繫得整齊,袖口微微挽起,校章閃著細緻的銀光。
不假思索地,葛葉隨口問道:「你應該是轉學生吧?昨天我還看到你穿日高的制服。」
叶明顯愣了下,隨即笑了出來。「嗯,我原本在日高。」他頓了頓,眼角彎起,「那邊不太適合我,就轉過來了。」語氣像說著某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不刻意、不說明,卻正好補上了葛葉心中的問號。
他說得很平常,像在談論午餐吃什麼,卻又像是默默認可了昨天午後那一場短暫交錯的真實。

叶將桌子輕輕靠近些,兩人肩與肩之間只隔著一本展開的課本。
「你不會對新同學這麼冷淡吧?」他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像是開玩笑,卻又像試探。
葛葉沒作聲,只是略偏過頭看著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良久,葛葉才輕聲回道:「葛葉。」

這場重逢,或許不是巧合。
而命運,也從未打算讓他們錯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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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命運,從那場雨開始交會,不知不覺地,以同桌的形式持續了兩年。
至於「關係」,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對彼此而言到底算什麼。
既不像朋友那樣親密無間,又似乎總比朋友更靠近一點;不是戀人,卻總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讓人感受到一絲無法言說的默契。
叶笑容親切、言談得體,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自然成為人群的中心,很快便和班上的人熟稔起來。
葛葉則有屬於自己的圈子,雖然在班上話不多,但身邊始終圍繞著幾個性格互補的同伴。
偶爾,他們會一起打球、參加活動,又或者只是午休時共享一盒便當,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像兩條平行線,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各自生活、各自交友,卻始終在彼此的視線範圍裡。
沒有人問,也沒有人說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該被怎麼定義。
或許,就連他們自己,也早已習慣了這樣曖昧不明卻又穩定的相處方式。

再次進入雨季時,天氣陰晴不定,午後驟雨接踵而至。
那天,葛葉獨自躺在頂樓,等著不破來和他一起打Switch,卻沒料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雨將整個天台打濕,他連忙收拾東西,跑進樓梯間躲雨。
結果剛轉進樓道,就迎面撞上正要上樓的叶。
他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就看見叶手上提著不破的遊戲機。
「他被導師抓去做勞動服務,臨走前叫我來陪你。」叶抬了抬手中的Switch盒子。
葛葉撥掉頭髮上的雨水,皺著眉,無奈地問:「其他人呢?」
叶笑了笑,語氣輕鬆:「當然也一起被抓走啦。」說完,他順手從懷裡拿出一個炒麵麵包遞過去:「這是你叫不破買的,他叫我轉交。」
「喔,我有叫他幫我買。」葛葉接過麵包,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原本計畫在頂樓對戰,如今外頭大雨滂沱,兩人只能窩在狹窄的樓梯間,並肩坐在冰涼的階梯上,雨聲混著電玩音效在空氣裡交織。

葛葉咬著麵包,視線盯著螢幕,手指卻慢了半拍,畫面中的角色瞬間沒入海中。
他懶洋洋地開口:「你很閒欸,堂堂學生會長,竟然還有空陪壞學生翹課。」
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調侃,但更像是慣性的耍嘴皮子。

叶正開著遊戲機,把吃不完的麵包塞進塑膠袋裡,頭也沒抬地回道:「學生會長也不是每天都在忙開會。綠仙會處理的事我放心得很。」說到這,他偏了下頭,視線從螢幕滑過來,落在葛葉臉上,「再說——我想陪你。」
葛葉沒回話,只是咬著麵包的嘴角不自覺地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被這句話噎到了,還是單純對這傢伙無言以對。

雨聲還沒停,樓梯間的濕氣一點一滴滲進空氣裡,牆角開始泛潮。
兩人又打了三四場,葛葉看了眼手機,給其他人發了訊息,但訊息如石沉大海,沒一個回覆。
他大概猜到,今天是不會有人出現。
潮濕的氣味開始讓他覺得煩悶,葛葉伸了個懶腰,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頸:「我要回家了。」
叶眨了眨眼,語氣不快不慢:「下午的課不打算上?」
葛葉搖搖頭,完全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反正我又不是讀書的料,留在這也是發呆,不如回家打電動。」
說完,他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塵,把遊戲機順手塞進袋子裡。
叶靠在牆邊看他,沒急著跟上去,語氣像是提醒,又像是無奈:「你這樣翹課,學期末又要被叫去導師室喝茶了。」
「早習慣了,」葛葉淡淡回,「比起被老師念,我比較怕你唸我。」
叶輕輕笑了一下,沒接話,像是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說,他過了幾秒才慢慢動身,將遊戲機收好,也跟著走出樓梯間。
「你不回去教室?」葛葉看他跟了上來,有些意外地問。
叶語氣淡淡的,像在說理所當然的事:「不回啊。不破叫我照顧你,我總不能半路把你放生。」
葛葉聞言,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嘴角微微揚起,像是懶得反駁,又好像早就習慣他的這種理直氣壯。
兩人默契地沒有多話,一起走回教室,裡頭仍有幾位學生留在位置上唸書、寫筆記,午後的教室像是安靜的湖面,只有翻書與筆觸聲偶爾蕩起一點漣漪。
「欸?你們去哪啦?」有同學抬頭喊他們。
「喂,葛葉!等一下不是要不破一起去打撞球?」
還有人打趣道:「學生會長竟然也一起逃課,這可以嗎?」
但他們都沒有回應,只是像沒聽見似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提起書包轉身離開教室。

走出校門時,雨勢明顯加大了,天色像一層沉重的鐵灰布幕,壓在屋脊與樹梢之上。
櫻花早已盛開至極,卻在風雨中顫抖凋零,一瓣瓣墜落在石板路上,像是濕潤的粉紅雪,鋪滿整條街道。
两人共撐著一把傘,沿著人行道緩緩前行,雨點密密麻麻打在傘面,細碎的聲音將整個世界包裹得只剩彼此。
傘下空間狹小,葉與葛葉的肩膀時不時輕觸,那麼輕,卻像撩動心弦的一道電。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雨,這樣的櫻花。
當時的對視輕描淡寫,卻如雷響掠過心底,悄無聲息地劃過彼此的心底,如今再想起那一瞬,產生更多的悸動。
就在他們陷入那片回憶時,不慎同時一腳踩進水窪,透明的水花濺起,冰涼的濕意迅速滲進襪子,沿著腳踝爬升。
他們不小心分神,一腳踩進水窪,水濺起來,冰涼的感覺透過濕透的襪子傳上腳踝,兩人同時皺了眉,低頭看著那一片已然深色的濕痕。
「……嘖,濕了。」葛葉皺眉,抬腳甩了甩,低聲抱怨,聲音卻軟得像是在撒嬌。
叶也低頭看了眼自己深色的褲腳,和對方踩進同一水窪的瞬間早就全濕了。
「你沒在看路。」他語氣平淡,像在責備又像在打趣。
「你也沒提醒我啊。」葛葉瞥了他一眼,嘴角掛著懶懶的笑意,像是絲毫不打算為此道歉。
風忽然一陣,傘面被吹得微微晃動,雨勢像是找到破口似地竄進傘下,雨點密密麻麻地打在傘上,發出細碎卻持續的聲響。
叶下意識往葛葉那邊靠了點,傘也跟著斜了些許。
兩人肩膀貼得更近,連呼吸都混在一起,濕氣與體溫在傘下悄悄醞釀著某種說不清的情緒。
叶瞥見葛葉臉上的水珠沿著髮絲一路滑落,最後沒入濕透的制服領口。
叶的呼吸慢了半拍,眼角餘光瞥見葛葉的臉,雨水從他的髮絲一滴一滴滑下來,從脖頸一路沒入濕透的制服。
那張臉即使淋著雨,依然讓人移不開眼──不只是好看,更像是一種靜靜流動的誘惑。
那距離實在太近了。就連心臟跳動的聲音,也彷彿被放大了幾倍。
兩人同是想著──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