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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你最近過得如何?」眼前的高中同學在經歷時間的淬煉後判若兩人,以前未曾注意過,現在卻發覺相比過去招搖的同年級女性,小山美波只有樸素的妝容。一直到現在記不起曾經的模樣時,才發覺這件事。不只妝,還有香水。
  「不比妳糟。」柄崎不喜歡放人進房間,會到他房裡的通常都是有目的性的人。出錢的是老大,他並不是真的很迫切需要小山的五千元,不過如果只是和人聊聊天就有收入,何樂不為。他們的距離甚至不用貼到零,只是坐在地上靠著床,像邀請同班同學來家玩。
  「不要句點我。你真的很難聊欸,我下個月要忙研討會,想說明後要不我們一起去哪玩玩?」你不喜歡平日下班見我,那假日總可以了吧?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柄崎並不能理解下個月要忙與明後天就得跟人去玩有何種關聯,「我並不需要妳的救濟。」
  最初只是單純的因為沒地方好去,而柄崎不想為了一場會談跑太遠才選在家中的,如果是他的家或是本身的行為舉止讓自己難堪的話,那他得抗議了。
  「池袋西口有間貓頭鷹咖啡廳,要去嗎?」邀約早先他的發難一步,讓他消化的沉默被視為同意。「那就定囉?我現在預約。」
  「我要休息。如果妳只是想找個理由塞給我錢的話,我不缺。」他確實最一開始需要,必須靠著那筆錢繳房租、買食物,但那只是一開始。他不需要了,這種多餘的同情只會令他感覺自己是個廢物。
  終究是因為他的模樣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跟我客氣?以前你可沒少在我身上花錢。傻——」
  「不要那樣叫我。」他其實不知道為何自己每次都會後悔跟小山見面,卻還是每次都答應她的邀請。
  「我跟妳不一樣。當時是妳開口要錢的。」
  「當初是你先問價碼的。」小山翻了個白眼,從包裡掏出菸盒,她多年來最喜歡的那牌菸,唯一能讓她安心放鬆的菸。「不一樣?是啊,要靠女人送錢的男人超沒出息的。」
  「這裡禁菸。」他眼明手快地辨別出菸,抓下它,捏爛在手中。「我是做交易。」
  女人閉上嘴,放棄菸盒的右手轉而抓住柄崎左臂垂下的空袖子,要比惹火人,她可比眼前的傻子熟練的多。「交易是吧......你真的跟我不一樣,我是玩玩,隨時可以抽身。」
  而你——評量的眼光刺人深處。「傻子,你的身體被多少人看過了?」
  右手從空空的袖口往上鑽,她瞧見柄崎怪異的神色,平常多是見他生悶氣,很少如即將爆發的火山一樣。柄崎討厭自尊受創,要他以自己的殘缺博取同情、作為商品,光是想像就覺慘人。身為局外人她只能給出旁觀者的同情,就算立場對調,小山也無法像過去的柄崎御津讓人安心。
  如果他不要同情,那他們真的沒有什麼了,就像到了盡頭的同學會。
  「你怕什麼?」她問,「我不會因此看不起你。我是在關心你。」
  沒有害怕。柄崎在心底不屑地想。多年前相處時,小山竟能忍受這種施捨玩味般的情感,他只要一想到身旁人是怎麼在內心賞玩他,不平衡感就足夠使他在夜裡失眠。彼此的任何一點交集都讓他覺得痛苦。
  「我不覺得妳看不起我,」一字一句,他想卻甩不開那隻鑽入衣袖裡的手。「也沒有害怕。」
  是嗎。小山說得很輕,溫熱的體溫從斷肢的末梢傳來,手指因為書寫過多而長了繭,壓在皮膚上產生的淡淡搔癢感是種很奇特的體驗,斷臂因此抽動,柄崎的脾氣還沒會意過來是怎麼回事前,女人開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會把錢都還你,然後就這麼走人。」
  他有預感那個問題會是他們為何至今仍有交集的關鍵,會是一切的目的,沉默著、思索著,他有很多關於那個問題的想法,他有很多關於小山會問之事的頭緒,有鑑於他們直接或間接的交集、或是相處時留下的疑惑,但他不確定哪個是最後會被問的事——小山美波最在意的是什麼。
  很划算的交易吧?符合他至今為止的行為方針,所以柄崎找不到理由拒絕,也沒發現心中的不安不是因為現場主導權的歸屬。「我看情況回答。」
  什麼問題值千金,值她一人與柄崎周旋這麼久。
  斷臂上,外人的體溫消失了,小山開口時,柄崎後悔了。
  她問:「火是你放的嗎?」

  高中女生最愛八卦,不管是生者死者,名人到不認識沒聽過的人,她們只是喜歡茶餘飯後的話題,班上明星因火焚身住院也是一樣,許許多多的臆測隨著新聞報紙上的官方說法、左鄰右舍的個人意見而萌生出來。小山美波很討厭這樣,朋友的私事被一群群的人曝光,但她也知道自己絕不可能不好奇。
  這就是小鎮的破事,小鎮不會有大事發生,所以任何一點的不平凡都會立刻成為當地的頭號新聞。大家轉眼間就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曾是高材生的柄崎哥哥是家裡蹲,鄰居在火災中聽見爭執聲,誰的警察叔叔說現場很可疑......
  是真是假只有柄崎知道了,院方視他們為毫無關聯的人,她見不到朋友。
  若非這件事發生,小山不會猛然醒悟她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她的朋友因為夜裡的意外毀了,眼下的日常其實是多麼的脆落。那並非她親身經歷,但整件事成為壟罩青春的暗雲,當情誼因為時間而漸漸疏遠後,她無可奈何的成為自己最痛恨的人——她好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曾見過柄崎的哥哥,在柄崎的不知情下有段過從甚密的關係。她喜歡總會從柄崎房間嗅到的淡淡菸味,喜歡聽成熟的男人像炫耀一樣誇讚自己的弟弟,沒那麼喜歡為了金錢而維持的關係,也沒那麼喜歡成熟的男人了。
  最初只是為了惹柄崎不悅而挑上的男人,在事後成為她悄悄滋生愧疚的源頭。
  不是朋友,只是喜歡的人。
  想要知道,因為喜歡;這不是人之常情嗎?以為的惡劣好奇心在小山因小鎮帶來的窒息而逃往東京讀書時,雨過天晴。
  她改變很多,並不全因曾對她溫柔的人,但肯定一切改變都始於他。
  哪怕東京偶遇的興奮之後,發現她的傻子認真投入風俗業,她的不理解和不平衡也能因為曾經男人對自己伸出援手而消融。
  小山美波不是長情之人,她僅是不忘舊情,最後卻發現她最喜歡的笑容也消失了,每一次見面,記憶中的模樣就褪色幾分。柄崎從沒對她失望過,但她沒辦法,她不是聖人,無法眼看喜歡的人一步步改變。
  以前,有他在的地方都是天堂;現在,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地獄。
  她喜歡的是以前的柄崎,喜歡的人消失去哪了?眼前的男人是唯一能告訴她真相的人。
  「火是你放的嗎?」大家都知道,警察曾經介入調查,所有人都亟欲從唯一的生還者口中得知事實,報紙交代得清楚,血檢裡有過量的安眠藥成分,那是一次有所預謀的計畫。
  男人表情平靜,所以妳是為了這個,他低喃。「我不會做把自己賠下去的事。」
  「是誰?」
  柄崎垂下眉,沉默不語。是誰?她又問了一次。
  「我爸......」
  她不是蠢蛋,她知道柄崎不是愛說謊的人——只會在事實最隱微之處,在無可查對之後,用簡單幾個詞偷天換日。以前討她歡心時是這樣,與現在不同的是,過去是出於溫柔。
  是嗎。她不確定這次她有沒有講出話來。
  少女喜歡溫柔的謊言,女人則覺得謊言就是謊言,無關乎溫柔或善意。她從皮包裡出破舊的信封,甩在柄崎的身上,在開口前,其實她有很多個問題想問,每個問題都值得一段漫長的歲月,不過真正開口後,她嘴中迸出的話她從未想過。
  怎樣都好,灑脫感讓她任性行事,柄崎撇撇嘴,沒有收下信封,管他的,她給了錢便是。掌心的溫暖、歡聲笑語、刺骨惡寒,過去的斷片遺失就是一世。
  不必掛念了。
  「妳還可以問我一個問題。」背後迴響的嗓音乾啞。
  「我還有應該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