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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花] 迴游


  「承太郎,你還愛我嗎?」

  「我愛你,典明。」

  「你還要愛我多久?」仍未睜眼,躺在床上如同漂浮在海面,「這一切並不值得你繼續愛下去。」

  「一切都很值得,」俯身親吻花京院額角,「你永遠值得。」沒得到回應,對方彷彿已溺斃在睡眠中,承太郎起身離開這片床單海峽,孤單上岸。


  年少時,花京院曾對他說:「人類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可以真正與他人產生連結。」那時承太郎才剛告白卻得到這樣近似拒絕的回應,讓他想起曾聽聞向花京院告白的男生、女生們提起當時收到的拒絕,簡直讓人絕望,但他卻從中窺見還能掙扎的一絲生機,「我知道,就像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雖然會被潮水沖掉、完全消失,但『走過那片海』的事實仍存在,不是嗎?」承太郎至今仍不知是哪個字句觸動對方,讓他垂著眼沉默半餉,上前握住承太郎的手,「以後請多指教。」手指冷得像從深海走出的人魚,恍惚的狂喜讓承太郎產生錯覺:此時若放開,對方就會化作泡沫消散,於是緊緊握住,彷彿要捏碎對方指骨。

  花京院低頭看了一眼,沉默的用袖子掩蓋露出的手腕。

  生命源自於海洋,單細胞、多細胞、魚類爬蟲哺乳類,一路演化至今,而他們兩人似乎從一開始就離不開海洋,花京院手腕上的傷痕,「好像漁網一樣。」承太郎輕輕吻它、它們,花京院被困在網裡,這是他奮力掙扎的證明,承太郎親吻他的額,像獎勵在夏日豔陽下從河邊打水回來的孩子,花京院推開他,轉身擁抱冬日嚴寒,承太郎沒有阻攔,只在耳邊悄聲說:「除了繁殖期以外,鯨魚一生都在極地與赤道間洄游。」溫柔得彷彿愛語。

  「謝謝,」花京院說得很艱澀,「但你應該知道自己無法像赤道一樣永存。」

  沒人知道寡言的赤道有多麼盼望鯨群複返,但它只能在原地等待,深沉的愛令它動彈不得,「只要夠久,就會變得像永遠。」像說給對方聽、像說給自己聽,承太郎仰頭喝盡瀝青色的黑咖啡,兩者同樣黏稠苦澀;即便常喝黑咖啡,仍不足以讓自己在夜裡保持清醒,從不真實的夢境中驚醒,理應躺在身邊的體溫已消散,像失職的夜班保全那般,渾身冷汗的承太郎摸索出手機。

  接通時,雙方還沒開口,風聲已充盈整場對話,「承太郎你跟我說過52赫茲的故事,」1989年,科學家在太平洋發現一頭會發出52赫茲叫聲的鯨魚,由於這頻率比起任何已知的鯨魚物種都要高出許多,因此科學家認為牠的叫聲一直無法被其他鯨魚接收得到,所以亦稱牠為世上最孤獨的鯨魚。花京院的聲音從電話傳出,「那你知道J35嗎?」承太郎當然清楚、甚至可說十分熟悉,但他已習慣靜靜聽著對方講解一切知道、不知道,「她的幼鯨夭折後,J35用頭背部頂著屍體迴游17天,從頭頂噴出的水和氣體會加快腐化速度,所以屍體很快就會分崩離析,直到她再也頂不了的時候,」花京院的呼吸變得很輕很慢,「幼鯨就會掉落。」承太郎沉默得彷彿不存在,只剩花京院典明的囈語,「我不想等到那樣不得體時,才自己一個人掉進海底。」語氣輕的像冬季落葉,乾枯脆弱。

  從抽屜拿出菸與打火機,「一天有24小時,我也不全然都在說鯨豚的事,」承太郎走往陽台,「那頭幼鯨出生30分鐘就夭折,J35卻為牠哀悼了17天,用一天1440分鐘來算,」敲出菸叼在嘴邊,打火機喀擦、喀擦,「是816倍。」深吸一口仰頭呼出,「我們在一起快十年,所以要8,160年後,我才捨得讓你掉下去。」

  兩人的對話中充斥著冗長的間隔,承太郎望著閃爍的電子鐘抽菸,花京院忽然說:「那聽起來好久。」風聲幾乎要吞沒話語,他對腳下寒冷的海水喊出抱怨,「我覺得,八千多年、太久了。」講述數字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根據講述方式會讓聽者產生截然不同的感受,講得概略籠統像是玩笑,例如八千多年;講得精準,例如8,160年,則過度真實的等同承諾,「是嗎?」承太郎又點燃一支菸,「比起『永遠愛你』,我覺得『揹你8,160年』不算長;」菸頭的橙色火光明暗閃滅如同遠方的交通號誌,「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掉到赤道附近的海底,」陽光明豔海水湛藍、浪潮輕柔水溫宜人,勾勒出的場景美得彷彿情話:我不會放你孤零零一個人。

  承太郎沒等得到回應,它的鯨群仍在極地徘徊,赤道也只能持續等待。

  望著菸煙裊裊,想起典明低頭時垂墜的髮,承太郎放縱它們的飄渺閃避,「搞不好轉角的餐廳到那時都還沒改建完,」呼氣吹散那團煙霧,「還想跟你再吃一次那家的炸豬排。」

  「也不是沒可能,」花京院低低笑了起來,「老闆前幾天才跟我說要再加蓋磚窯,以後菜單要新增披薩、麵包。」休止的鯨群隨著笑聲緩緩擺動起尾鰭。

  「菸快抽完了,」承太郎盡量講得雲淡風輕,「你在哪?陪我去買。」

  從極地吹來的風聲似乎微弱了些,花京院終於甘願報出一座橋名。

  承太郎套上風衣,抱了一床被子鋪在副駕駛座上,循著導航開車前往附近碼頭,兩人的通話全程沒斷,仍維持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您的目的地已抵達,身著單薄睡衣的花京院站在橋頭,像在等他、又像在等待什麼破曉時的奇蹟,承太郎敞開風衣將他納入懷中,他被凍僵的雙腿在原地生根、彷彿也成了橋墩的一部分,他們不發一語的觀看東方發白,爾後日出破曉,奇蹟沒有發生,承太郎將他抱入懷中,放進柔軟蓬鬆的副駕蚌殼裡,「先睡一下?」花京院抓緊他寬大的風衣衣襟不放,他的手包住對方緊握的拳,俯身一一親吻指節,被極地寒風凍傷的手指像被暖風吹撫的花那般鬆動盛開,「到家再叫你。」親吻額角。

  「承太郎⋯」他的花京院發出52赫茲的囈語,「⋯再多跟我說一些鯨魚的事⋯⋯」

  轉動鑰匙發動引擎,「2010年,在美國加州,兩個分隔甚遠的感測器同時出現52赫茲的訊號,顯示52赫茲可能不是單一鯨魚、而是一批鯨群。」你不是一個人,「今年七月,我們發現J35的腰部鼓脹、疑似懷孕,這個月初,在J35喪子兩年後,我們觀測到牠身邊多出一頭幼鯨,命名編號為J57。」我會在你身邊。

  鯨群又回到赤道懷中,等待下次洄游至極地,或許是下次轉身、或許是8,160年後,至少此刻,他終能安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