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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格（下）〉


「李小姐啊，妳買這台車的時候買多少錢？」

當葉小花穩穩騎進修車廠，李子瑄的車已經被架高起來檢查底盤，廠長聽見車聲便起身看向剛下車的李子瑄，「這樣要修到好要不少錢，而且還要一段時間，我看妳直接買一台新車算了。」

「可是老大，這樣等抓到人要賠償的時候怎麼辦？」

面有難色的李子瑄還沒開口，把安全帽放回北村機車上的葉小花就上前發聲，廠長聞言挑起眉稍，「賠償？我以為李小姐是自撞。」

「我是被逼車嚇到才撞到的……」李子瑄無奈憨笑，「其實就算抓到人我應該也沒什麼心力打官司，不過我也不確定現在買不買得起新車……」

「不然這樣，撞壞的這台我先留在我們廠裡的車庫，然後我開一張維修的估價單給妳，這樣妳跟那個肇事者要錢會比較方便。」廠長脫下手套緩步到角落的工作桌，拿出單據開始逐一寫下需要修繕的項目，一邊和站在一旁的李子瑄對話：「啊我等下叫北村帶妳去買車，有懂車的人在比較不會被唬啦，就看妳的預算多少，他應該能幫妳挑到好開的。」

「可是我跟那位北村先生不太熟，這樣麻煩他怎麼好意思……」廠長的安排讓李子瑄聽得有些緊張，她實在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被這麼高規格地對待。

「不然要小花帶妳去嗎？她臉腫成這樣，難看啦。」廠長寫完單據後撕下，走到李子瑄面前遞給她，看她還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忍不住嘆口氣解釋：「會那麼囂張肇事逃逸的垃圾八成都有後台，就算抓到人也可能被隨便搓湯圓搓掉，妳就算不想花時間打官司也要先表現得想告死他一樣，和解金才能拿比較多。」

「可是……」李子瑄怯怯地收下估價單，看見維修費用後心涼了半截，「唉……好像真的買一台新車比較划得來。」

「北村，你等一下帶李小姐去買車。」廠長眼角餘光瞥見北村正好從廁所回來，直接朝他傳達指示，也不管李子瑄同不同意。而李子瑄眼看已經無法推讓，只能無奈接受，「不好意思……」

「不會啦，我剛剛跟廠長看完車況後就決定這樣了。」北村不以為然地走到葉小花車旁，「小花，妳的安全帽可以借李小姐戴一下嗎？」

「啊？喔，可以啊。」旁觀一切的葉小花看廠長對李子瑄提供這麼完善的協助，一時驚訝到停止思考，直到北村朝自己提問才拉回了注意力，「騎車小心。」

「嗯。」北村簡短回應後載著李子瑄騎出修車廠，葉小花盯著已經不見車影的入口發呆。

「小花，過來這裡坐下。」

葉小花聞言回頭看向車廠深處，只見廠長拎了醫藥箱放在工作桌上，手指兩下一旁已經拉出來的板凳，「快點。」

知道自己無權拒絕的葉小花摸摸鼻子走到工作桌前坐下，廠長拿出藥品後二話不說就開始替她臉上的傷口消毒，「誰打的？」

「沒事啦老大，一點都不痛……」

「我問妳誰打的。」沾滿藥水的棉棒用力按上顴骨附近的傷口，葉小花感覺得出來自家廠長對這樣避重就輕的回答有多火大，即便吃痛也不敢吭聲，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回應：「前幾天在酒吧遇到的女孩子是賭場的千金小姐，可能是因為我帶她躲開保鑣的關係，她爸派人來揍我。」

廠長默默聽著葉小花解釋，手中的力道也沒有因此放輕，「上次是角頭大哥的女人，這次是賭場老闆的女兒，妳最近是嫌事情不夠多？」

「冤枉啊老大，上次那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葉小花苦笑，「至於那個大小姐……因為她說想做點刺激的事嘛，可愛女孩子的要求我沒辦法拒絕。」

「活該。」廠長面無表情地將葉小花臉上的傷口都擦過一遍，隨後拿起ＯＫ繃比對傷口大小，看見貼不住的大傷口後有些不悅地咋舌，「啊妳是打算這樣混到什麼時候？那時候來自由新鎮不是說要重新開始？妳的重新開始就長這個樣子是不是啊？」

葉小花聽著頂頭上司充滿自我風格的苦口婆心，抿唇沉默了半晌才出聲：「我想得太簡單了。那些事情根本沒辦法當作沒發生過，我做了就是做了，我……」

「如果不是因為這條命是欠你的，我根本沒資格活下去。」葉小花握緊了放在大腿上的雙手，語調微微發顫，「你應該讓我死在那裡的。」

「要是讓妳死在那裡，會害更多人死。」廠長從醫藥箱拿出紗布，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甚至還多了一分狠勁，「如果真的那麼愧疚，那死了還太便宜妳了，給我好好活著贖罪。」

「……我不像你是英雄，還能用那種方式說服自己活下去。」廠長那命令的語調反而讓葉小花緊咬起牙根，「像你那樣主動反抗還成功脫離組織的人，憑什麼用那種很了解我的樣子告訴我該怎麼做啊？！」

「就憑我他媽的不是英雄，也他媽的沒有成功！」廠長的語調罕見地高昂起來，近距離面對廠長如此激動的模樣，葉小花被震懾到說不出話來。

「只有我逃出來算什麼狗屁成功。原本打算帶出來的小孩都死了，我老婆也為了保護他們死了……」廠長放下了手中的包紮材料，視線跟著低垂到地板，「如果不是因為逃出去之後在路上看到妳，知道妳送貨路上出車禍，那群小孩根本沒辦法得救。」

「我說過好幾次了，救了他們的人是妳。」

廠長抬頭直視葉小花，鐵灰色眼瞳彷彿要穿進葉小花的大腦般，讓她看了頭皮發麻。

「才不是，我除了逃跑根本什麼都沒做。」葉小花別開目光，「你是自己靠我的手機沿路找到那台車，還報警讓他們回家，不管怎麼想，救了他們的都是你。」

「妳真的是講不聽欸。」廠長蹙眉，重新拿起紗布貼上葉小花臉頰的傷口，「如果妳真的是那種垃圾，根本不會愧疚到現在吧？妳沒有當下看到貨物沒事又繼續送貨，就已經救了他們一次了。」

「還勉強算個人」，黑蘭嬌不久前對自己的評價閃過腦海，葉小花回想對方面露不悅卻在肯定自己的樣子，或許就和現在眼前的廠長有些類似吧。

「或許吧……」客觀事實的說服力讓葉小花的態度終於軟化，但語調上仍帶著那份掩不去的疲憊，「不過，我害死的人肯定更多。」

「要這樣比的話我也一樣。」廠長用透氣膠帶固定好紗布後檢查其餘小傷口，拿起了ＯＫ繃準備貼起其中一個還在滲血的傷口，「我還比妳早加入，害死更多人，所以根本不是什麼英雄。」

「一起活著贖罪吧。」

廠長貼完最後一個ＯＫ繃後留下的話語，讓葉小花回想起對方逼著自己學修車時的往事。

「為什麼要教我這些？」回頭想想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葉小花和廠長是在一座破舊的修車廠生活，廠長時不時就會載一些報廢車輛到廠裡，逕自對葉小花解說車輛的運作原理，以及檢測故障的方法，還有從根源解決問題的修理方式。

「妳還沒成年吧？這個年紀就進到組織送貨，而且還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應該沒受過什麼正常教育。」廠長面對少女的提問，也只是平靜地把眼前的引擎拆開，「起碼學一個除了犯罪之外的專長，接下來才能活得好過一點。我會的也不多，只有修車這個技能可以幫助人，所以除了教妳這些，我也不知道能教什麼。」

「唯一一個能幫助人的專長……」葉小花盯著整理醫藥箱的廠長，淺揚起嘴角喃喃自語，「話都說成這樣，我好像也只能陪你贖罪了。」

「廠長，李小姐的車子買好了，她說想烤成黃色，現在廠裡方便嗎？」

北村的聲音從無線電傳出，葉小花聽見關於李子瑄的消息後臉色又凝重起來，而碰巧轉頭過來的廠長也把這名員工的表情變化全都看在眼裡，「小花，妳……」

「……我現在不想見她。」葉小花低垂下目光，大腿上的雙手輕輕交握。

廠長看著她略顯迷惘的側臉，嘆了口氣按下無線電發話鈕：「北村，跟李小姐說剛好有人來廠裡改車，請她明天再來吧。」

「老大……」葉小花抬頭看向廠長，蒼藍目光除了謝意還蒙上一點困惑，「我……我可以問你為什麼要幫李小姐嗎？」

廠長收好醫藥箱後坐回葉小花身側，從口袋掏出香菸點燃，「她這幾天很常叫修車，也載過我幾次，幫一下很奇怪嗎？」

「幫到那個程度也太誇張了吧……」葉小花有氣無力地吐槽，語畢也拿出香菸叼在口中，還沒摸到打火機，廠長就伸手遞了他自己的過來，「也是順便幫妳還債啦。」

「還債？」葉小花順利點著香菸後，滿臉疑惑地將打火機還給廠長，而對方看她這個反應，又扳回了略顯不滿的臉色，「那個李小姐第一次叫修車是指名妳，後來都沒再指名了，妳看到修車簡訊是她的時候也都說沒空去修，是當我白癡看不出來逆？」

「老大你是看出什麼了啦？！」葉小花看自己的上司如此斬釘截鐵地回應，一瞬間難掩慌張，但又嘴硬不肯承認，「我跟她沒怎樣，一定是你誤會了。」

「誤妳媽的會。如果什麼事情都能用一句誤會解決的話，妳還會活得這麼痛苦嗎？」

廠長回應的語調平淡，卻字字打在葉小花心頭上。

「而且妳剛剛還說不想見她，如果沒發生什麼的話不可能會說那種話吧？」煙霧跟著話語和吐息被呼出，廠長隔著朦朧視野盯向修車廠的另一側，微微瞇起雙眼，「我不管妳跟她發生過什麼，她看起來就是吃虧的那一邊，所以我決定幫她。妳的話……」

鐵灰色目光掃回葉小花臉上，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瞳讓葉小花不自覺嚥了嚥口水。

「我是不知道妳做了多對不起她的事，但不管怎樣至少也要道個歉吧。」

此刻的廠長聽起來彷彿是個語重心長的父親，葉小花愣了一下才回應：「等一下，我沒有對不起她。」

葉小花說的確實是實話──至少在她的理解上是──但廠長這一席話依然給了她一記當頭棒喝。「道歉」，在差點連累李子瑄那件事發生之後，明明最應該先做的事情，卻被自己的困惑和不解給拋在腦後，被自己的一意孤行給徹底遺忘。

「我可能……也錯過道歉的機會了。」葉小花輕聲喃喃道，「我跟她已經說好，以後見面都會當作不認識。」

廠長聞言輕輕收緊眉頭，伸手拿了菸灰缸來把手中的香菸捻熄，「妳的事妳自己想辦法，不要牽連到修車廠就好。」

葉小花叼著菸靜靜聽完廠長的話，盯著菸頭的火光，深吸口氣後用伴著煙霧的嘆息充當回應。

「咦？改車的客戶呢？」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北村騎著車回到修車廠，下車的第一件事不是將安全帽歸還給葉小花，而是問起方才無線電中那名不存在的客戶。這年輕員工愣頭愣腦的樣子讓廠長輕嘆口氣，「走了啦。現在也很晚了，明天再處理李小姐要的烤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那廠長，剛剛叫修車的那單離我家不遠，我去修完之後直接下班回家喔。」北村將葉小花的安全帽放到她車上後又回到自己的機車旁，確認廠長點頭應聲後，又疾駛出了修車廠。

「那我也先下班了……」葉小花捻熄香菸站起身，準備朝自己的機車邁步時和廠長對上了視線，而對方只是不發一語地直視過來，雖然沒有要阻止葉小花的意思，但又好像還有什麼想說的話還沒說完。

「……還有力氣的話就去醫院檢查一下。下班好好休息。」

轉身緩步到跑車旁的廠長最後只留下平淡的叮嚀，葉小花看著自己跟隨了十年的背影，淺勾起嘴角戴上安全帽，「嗯。」

導航目標在猶豫了半晌後被設置在醫院，葉小花發動引擎騎出自己在這座城鎮最熟悉的場所。


＊＊＊


「其實每個人心裡應該都有一朵花吧，只是葉小姐妳的那朵花還沒開而已。」

安全帽中隱約能聞出的陌生氣味牽動了葉小花的思緒，淡雅的清香化成平穩的語調鑽進葉小花的腦海裡。

「我不希望被認為是在利用妳……」李子瑄的話語瘋狂地在腦內跳轉，分神的葉小花輕輕鬆開握著油門的力道，注視著下一個路口的號誌燈。

「我叫李子瑄，是計程車司機，妳呢？」

燈號轉紅的同時，稍早在隧道與李子瑄交談的景象閃過腦海，葉小花握緊煞車，瞪著夜空中異常刺眼的紅色光芒大口喘氣。

入夜的街道上沒什麼車輛經過，所有細微的聲音也因而被放大，感覺都能聽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鼓譟。葉小花鬆開雙手又反覆收緊，視線死盯著紅燈，思緒跟著異常的心跳頻率開始失控──

「小妹妹，妳要去哪裡？」

年幼逃家時的記憶猝不及防地浮現腦海，一輛計程車停在瘦弱的葉小花面前，駕駛座內的陌生男性微笑著朝她搭話，「想去哪裡我載妳去，叔叔不收錢！」

「可以帶我離開這裡嗎……我不想被爸爸找到……」渾身是傷的葉小花儘管面露懼色，但一心只想脫離家暴父親的她最終還是開口求助，而那位司機二話不說就下車幫她開門，「可以。妳看起來很害怕，要先帶妳去醫院嗎？」

「沒關係……看醫生很貴……」縮在後座上的葉小花止不住地發抖，「離開這裡就好……越遠越好……」

回憶的畫面愈發清晰，雙手顫動的力道也愈發劇烈，葉小花咬緊牙根，試圖讓自己脫離現在的狀態，「沒事的，不要再想了……」

然而事與願違，那些不願回想的記憶不斷啃蝕著葉小花的精神和力氣，明明不想記得的聲音開始在腦中迴盪：「我有說不收錢，但妳還是要用其他方式付啊。」

「不要再想了……」葉小花緊閉雙眼加深呼吸，殘留在安全帽中令人安心的香味再次沁入鼻腔裡。

「我可以從現在開始認識修車廠的葉小花嗎？到下一次的『第一次見面』之前。」

當時的葉小花看不見李子瑄的表情，大腦卻擅自想像出了她揚起輕柔微笑的樣子。葉小花鬆開雙手坐直，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血和機油的痕跡跟著肌肉的顫抖不斷顫動。

「要怎麼……」全身仍在發顫的葉小花嗚咽地吐出音節，「我到底……」

這麼骯髒的我，到底有什麼資格喜歡她？

「葉小姐！」

李子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小花還來不及判斷是不是錯覺，急促的高跟鞋腳步聲已經來到身側。

「妳還好嗎？怎麼停在路中間，身體不舒服嗎？」

李子瑄的白色西裝在夜色下特別顯眼，似乎也因此顯得格外有溫度，葉小花轉頭看向她，隔著安全帽鏡片看見的那雙綠瞳依舊溫柔且善良，如果是平常的葉小花大概會因此而感到安心，但此刻的葉小花卻覺得那份平靜異常地遙遠──遙遠到令人不安。

「妳可以……載我去醫院嗎……」

雙手的顫抖依舊沒有獲得緩解，全身也因為剛才被拖進充滿陰影的回憶裡而使不上力，葉小花明白自己現在的狀況肯定沒辦法安全駕駛到醫院，最後選擇向李子瑄求助。

「當然。妳還能走嗎？」

李子瑄上前想攙扶葉小花，但對方已經緩緩地站起身下車，滿是擔憂的翠綠雙瞳看著那已經站不太穩的身影，猶豫了片刻還是上前幫她扶好機車，「我先幫妳牽到旁邊吧，妳可以先到我的車子旁邊等我嗎？」

「好……」葉小花應聲後蹣跚地走到後方的轎車旁，側身靠在車子上，垂在身側的手掌緊抓著工作褲。

「好了。」李子瑄將機車牽到安全的地方停妥後走向葉小花，「那……妳的安全帽要先拿下來嗎？」

葉小花望向那雙自始至終都盈滿了擔憂的純粹眼瞳，輕輕深呼吸後回應：「我先這樣就好了……」

「好……」酒紅色眉稍微微下垂，李子瑄掏出鑰匙解開遙控鎖，走到葉小花面前準備幫她開門，「那要小心不要撞到頭喔！」

「那個……」葉小花看對方的腳步方向，低垂下頭開口：「我可以不要坐後座嗎？」

顫抖的手掌移到了另一隻手的上臂，葉小花再次深呼吸讓自己的語調緩和一些，「拜託……」

「噢，可以啊！」

李子瑄二話不說轉而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並伸手攙扶葉小花，「妳好像連站著都很勉強，還好嗎？還是我叫救護車過來？」

「沒關係，我還可以……」葉小花坐進副駕駛座後幾乎癱倒在座椅上，李子瑄見狀先幫她拉出了安全帶，「妳戴著安全帽能繫到安全帶嗎？」

「好像看不太到扣的地方……」

「那等我一下，妳不要動喔。」

李子瑄拉著安全帶探進車內替葉小花扣好，葉小花看著她如此自然地做出這些舉動，胸口湧現的暖意似乎稍稍撫平了直到剛才都還在全身竄流的不安。

「……對不起。」

等到李子瑄坐進駕駛座，葉小花劈頭就是一句道歉。

「蛤？為什麼？」剛插上鑰匙的李子瑄困惑地轉頭看向葉小花，但對方戴著全罩式安全帽，就算再怎麼想看見她的表情也是徒勞。

「很多……有很多事情，我都欠妳一個道歉。」葉小花看著正前方，她不想知道李子瑄聽到之後會是什麼表情，她害怕李子瑄有那麼一點可能因為道歉而包容她。

「所以趁我現在沒有力氣假裝不認識妳，我想至少跟妳說一聲對不起。」葉小花交握起雙手，語調不再顫抖，「對不起，差點把妳牽連進我的私人恩怨；對不起，發生那樣的事情之後我不是第一時間跟妳道歉。」

對不起，我不應該遇見妳。

「……比起我，妳更需要的好像是妳自己的原諒。」平穩、柔和，令人安心的嗓音卻一針見血地挖出了問題的核心。李子瑄發動車子，視線移向前方專注在路況上，「雖然看不到妳的表情，但我聽得出來妳不是希望我原諒妳才道歉的。」

「為什麼……」

「可能因為我當過老師吧？」李子瑄訕笑，「心甘情願的道歉跟被強迫的道歉聽起來是不一樣的。但妳的道歉聽起來又跟被逼著道歉的那種不太一樣，所以我覺得妳好像比較像是在說給妳自己聽。」

「但我是真的想對妳道歉，妳不原諒我也無所謂……」

「我感覺得出來。」翠綠眼瞳中的光芒變得更加柔和，李子瑄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用著開導學生的口吻娓娓道出：「妳不想傷害我，也不希望我因為妳受傷，所以覺得必須道歉。妳不是在祈求原諒，是在懲罰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像個壞人。」

葉小花對李子瑄剖析自己的程度開始感到訝異，而現在身心俱疲的狀況也讓她無從掩飾那份動搖，「妳跟我也只講過幾次話而已吧……為什麼有辦法講得像認識我很久一樣……」

「嗯──可能是因為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妳的事情？」李子瑄不以為然的語調讓葉小花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轉頭看向她的側臉，依舊是一副在和學生認真講道理的樣子，「就像面對那些叛逆的學生啊，如果越主動想去接觸、去了解他們，有時候反而更容易被推開，所以需要用更多的耐心，去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他們的行為背後可能想傳達的訊息。」

葉小花聽著對方的說明，一邊佩服對方的細心，一邊懷疑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透露了那麼多訊息，讓李子瑄的分析能夠準確到她毫無招架之力。

「雖然我說得很武斷，但其實也都只是推測而已啦。」李子瑄有些心虛地憨笑，「不過妳也擅自說我是只會為別人著想的人，這樣算扯平了嗎？」

「……果然還是搞不懂妳在想什麼。」葉小花輕嘆口氣，視線移回正前方，「我都說離我越遠越好了，妳根本沒必要再花時間思考這些事情吧。」

「我也明白那樣會比較輕鬆……」酒紅色眉梢跟著語調下垂，李子瑄的神情多了一分無奈，甚至還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但是──說來可能有點失禮，其實妳是我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讓我笑得那麼開心的人。呃，就是第一次見面時說妳很像叛逆學生那次……」

李子瑄給出的原因遠超出預料，葉小花不自覺又將目光移到對方臉上。

「叛逆的學生都像一隻刺蝟──葉小姐妳也是──雖然用力武裝自己，但只要在感到安心的狀態下其實很可愛，看到妳跟修車廠的同事相處後我更確定這件事。」李子瑄說著說著嘴角跟著微微上揚，在停紅燈的空檔轉頭看向葉小花，「雖然不知道妳武裝到這個程度的原因，但我想一定是很難抹滅的創傷。只要越意識到這些事情，我就越來越沒辦法對妳視而不見。」

祖母綠寶石般的眼瞳彷彿直接穿透了安全帽鏡片，看進了葉小花內心深處。那雙目光中的溫度緩解了全身的寒顫，甚至讓葉小花的腦袋有些發熱。

「……謝謝妳。」

葉小花低垂下頭看向自己交握的雙手，不再顫抖的手掌安穩地放在大腿上，手心的熱度溫暖到讓她覺得陌生，而這股陌生的暖流甚至開始蔓延到全身，悄悄浸濕了眼角。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嗎？

「葉小姐……」李子瑄看著葉小花低垂下頭的樣子，加上前面聽她有氣無力的語調，幾乎能肯定現在的葉小花是她最脆弱的狀態。而面對脆弱到有些陌生的葉小花，李子瑄心頭湧起的不僅是疼惜，還摻和了一點安心──再次確認了葉小花和常人並無不同的安心。

「葉小姐……我知道心裡的傷很難啟齒，但如果有一天，妳真的痛苦到想找人說出來的話，我……」李子瑄垂下眉稍，「如果妳願意暫時不要假裝不認識我，我很樂意聽妳說。」

李子瑄的語調一如既往，沉著、平穩，顯得無比真誠。葉小花抬起頭與那雙翠綠眼瞳對視，她知道對方不希望自己拒絕，沉默片刻後回應：「嗯，如果有機會的話。」

但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妳永遠都不用知道關於那個世界的任何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