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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爾夫習慣世界被聲音填滿。

  幼時,當半夜獨自在髒亂的家中醒來,他總是無法忍受那似乎肉眼可見、逐漸壓迫而來的寂靜。那些有形的無聲如同一隻隻伸長了手的黑色怪物,從房子的各個角落悄悄、悄悄地向他爬來。

  驅散怪物需要聲音,一開始他會敲擊身旁的物品發出聲響,直到自己睏得再度睡過去。他很早就知道呼喊父母不會得到回應了,想要讓不會死的怪物離開只能靠自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自己抱著毯子,踩著足以發出聲響的步伐走到沉默的客廳,在黑暗中摸索到遙控器把電視打開,隨意轉一台,讓機器中的喧鬧如同防護罩般籠罩住整個客廳,然後躺到沙發上閉上眼,任那發著光的螢幕恣意在身體及牆上閃動。

  他不在乎電視在播什麼,他只是需要聲音填補上這空間的安靜。

  卡通節目的浮誇音效、新聞節目的沉穩對話、喜劇節目的罐頭笑聲……在那些嘈雜的聲音中,他才能平靜地入睡。

  父母回來時,如果在賭博中贏了錢,通常不會在意他這樣的行為,可輸錢時就會碎唸著他老是浪費電。他說過一次關於無聲怪物的事,但他的父母說:「你只是想像力太豐富了,別亂想那些,乖乖睡覺就沒事了。」於是他沒再提起,只是每晚都把父母拔掉的電視插頭重新插上,然後打開它。

  
  進入寄養家庭後,生活變得幾乎沒有私人空間,身邊也總是有著各式各樣的聲音,被收養後,十八人的大家庭更是從沒有安靜的時候。無時無刻到處都充滿說話聲、笑聲、腳步聲、開關門聲、東西移動的聲音。

  他也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手機與新耳機,即使與較為安靜乖巧的三人同房,他仍能用音樂、影片,或是遊戲音效把無聲給消滅。

  當然,這時的他早已不再相信怪物那套了,只是寂靜不會因為這樣而變得更令人能忍受。

  夜晚降臨時,在一片寧靜中,那些來自室友的細微的呼吸、翻身的聲響、夢中的呢喃、隔壁房間透過牆傳來的鼾聲,能讓他的耳朵暫時免去科技產品的音訊,在這些溫和的白噪音中放空思緒,緩緩、緩緩沉入安穩的睡夢中。

  在某些沒有弟弟們打擾、格外悠閒的午後,他會躺在艾文床上靠牆那側玩著靜音的手機遊戲,艾文就坐在床邊安謐地折著衣服或翻閱書籍,並不介意他佔了自己的床。

  艾文是沉靜的,他們不會一直對話,有時他們會就這麼做著各自的事,直到哪個弟弟跑進門。偶爾他瞥著艾文的背影或側臉,會想聽聽對方的聲音,但同時又享受著這份難得的恬適。說話或不說話,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有幾次他就握著手機在對方背後睡著,醒來時,照亮昏暗下鋪的燈被轉向外側,自己身上蓋著艾文的被子,艾文就坐在他身旁,靠著床頭板,就著邊緣的光芒看書。

  注意到他的視線,艾文總是回以一個溫柔的、像是母親對待孩子那般的淺笑,輕輕順過他的頭髮,悄聲道,「再睡會吧,我就在這,快到晚餐時間會叫你的。」即使他想起床了,也會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再度被牽引回平靜的安眠裡。

  當與艾文在一塊時,他似乎不那麼需要聲音的刺激,他想那大概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家人,又或者是因為彼此都沒說出口卻心知肚明的情感的緣故。

  
  遠離家鄉來到拉斯維加斯後,他的世界更加吵雜,賭場喧譁聲、大笑聲、怒罵聲、籌碼與骰子在桌子滾動的聲音、機台的音效、酒杯碰撞聲……各式各樣的音調頻率不絕於耳,耳朵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刻。

  而回到他那老舊的出租公寓時,透過薄薄的牆與天花板傳來的雜音、外頭街道偶爾傳來的引擎聲、醉漢的喧譁聲,總是催眠著疲憊的他,讓他打著哈欠、搖搖晃晃撲倒在床上,陷入和周圍別無二致的黑暗之中。

  在拉斯維加斯,他的世界總是充滿聲音,而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畢竟,與喜不喜歡無關,他需要那些。

  然而當他搬到高級的住宅後,隔音不佳帶來的雜音、對話聲、腳步聲、外頭的聲響全都消失了。

  拓大的房子太過安靜了。安靜得讓他像是回到了那獨自在家的小時候,房子變得空曠,又大得讓人不自在。

  雖然早已成年,也早已能夠忍受沉寂了,但一到家他仍會打開客廳的音響,讓樂曲、教學CD、廣播、知識影片、新聞迴盪在屋子裡。走到樓上時,他會改為把房間的音響打開,無論吃飯、閱讀、洗澡、睡覺,房子無時無刻充斥著聲音。

  偶爾他會自嘲地想,都二十二歲了,難道還怕孤獨嗎?但他倒也不是真的在乎,就像他曾經認為的,他們家裡誰的腦子沒有點毛病?他離家的那時,葛列格看到蟑螂還會尖叫呢。

  
  不過有了管家後,他還是改掉了在客廳大聲播放音響的習慣,畢竟他可不想打擾他的老管家。

  克萊蒙特會與他交談,沒有對話時,他也挺喜歡待在客廳聽著對方做家務時菜刀在砧板上規律的敲擊聲、湯在鍋子沸騰的滾動聲,又或者吸塵器的吵雜聲。

  他喜歡那些生活的聲音。

  只是當獨自待在房裡,或者房子沉寂下來時,他又會用耳機放起音樂或廣播來填補那些空白。

  「您該讓耳朵休息一下,聽力會受損的。」發現他幾乎耳機不離身的克萊蒙特有天終於忍不住說,「如果您真的非聽不可,我寧願您直接用音響放出來。」

  他能怎麼辦呢?他可是個敬老尊賢的人。被這麼說後,他只得在管家譴責的視線下舉手投降,乖乖拿下耳機,改用音響播放點不那麼吵人的音樂。

  好處是,他和管家之間多了新的話題可聊──令人意外地,克萊蒙特知道許多流行樂;壞處是,他年過五十的老管家竟然覺得他喜歡的音樂『太老派』了,他不過是放了幾次六、七零年代的曲子罷了,拜託,誰不喜歡《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啊?

  
  過了幾年,他總算回到家鄉與養父同住,對於聲音的需求似乎也跟著降低了許多。

  即使房子比小時候大、他的兩位父親平時也很安靜,他卻不再需要無時無刻、何時何地都放著樂曲或新聞了,就連夜晚時的音樂電臺也改為了連續播放到早上的白噪音。

  他一直都清楚睡覺時聽音樂會使大腦無法休息,而白噪音降低對空間的敏感度,但在那些寂靜無聲的夜晚、在那些他獨自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夜晚,沒有聲音的陪伴,他總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離家的幾年間他也放棄改善了,畢竟他可不喜歡做無謂的努力。

  有時他會想,這大概已經變成了依賴性的習慣,或許自己一輩子都必須靠著音樂與白噪音,才能安然入睡。

  不過,如果真的迫切地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他還是知道有個無法時常使用的最終手段可以達成。

  
  拉爾夫睜開眼,沒開燈的房間有些昏暗,窗外照進來的朦朧光線讓屋內蒙著一層淺灰色。

  還未完全清醒的他睏怠地望著天花板幾秒,瞄了眼玻璃窗,外頭在下雪,世界被白色籠罩,像是整個世界都沉寂了一樣。

  他慢慢閉上眼,再慢慢睜開,感受到些許涼意,以及臂膀右側傳來的溫暖。他緩緩偏過頭,艾文躺在他身旁,昨晚他們久違地一起吃了晚餐,然後他邀請對方到別墅留宿。

  艾文的呼吸聲很淺,他看著對方的胸膛規律地起伏,直到感覺脖子僵硬,才轉過身側躺,直直注視著對方。

  或許是感覺到身旁的動靜,艾文的睫毛顫動了下,眉頭輕輕蹙起,半晌後,慢慢睜開帶著睡意的眼,側過頭,與他對上視線。

  他們對望了幾秒,艾文的眉頭舒展開來,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剛起床時沙啞又帶著點鼻音的輕笑,然後挪動身子翻過身面對他,半睜的眼望著他,唇角溫和地微微上揚。

  艾文伸出赤裸的右手,撫上他的臉頰,那帶著繭的手掌溫熱而輕柔,緩慢地梳理過他散在額上的髮。

  他感受著那拇指指腹摩娑過他的額角,然後向下撫過他的眉──眼皮──睫毛──溫柔地闔上他的眼。

  房間寧靜無聲,世界安靜了。

  他沉沉地睡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