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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日以邂逅之名


——來說一個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一塊高山環繞的地區，有片小小的高原。清澈的河流流經原野，易於灌溉與民生使用，以及大塊肥沃易墾的土地，那兒很快地有人群進駐，逐漸發展。
數百年過去，建造而出的村子依然說不上大，可也不小。即便冬日寒冷，生生不滅、飄雪後春將再臨；糧食充足、村人聯繫緊密，山上又有連綿不絕的櫻花與楓紅，秋日時的如金黃色海洋的一大片芒草原更是美麗，儼然是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了。居民臉上的笑容從未斷絕，村人相信，能有此生活，盡是山神的恩賜，他們虔誠供奉偉大神祇，信仰堅定不移。每當米穀裝滿了倉庫，村民便說：這必定是山神大人的保佑啊。

這小而純樸的村莊中，一名男孩誕生了。
如一般的孩子，他身體茁壯之餘，對世界也有無限的好奇。男孩喜歡笑，喜歡玩耍，更喜歡與寶貝的弟弟待在一塊。春日飛花、夏時烈日、秋季金芒、冬節降霜，每一日都是充滿新奇的。時逢百年未見的順年，穀作前所未有地豐收，無瘟疫、無戰亂，男孩整日只需煩惱要去哪兒玩耍，玩些什麼遊戲，童年生活充滿快樂，無事之憂、無況之慮，心之所向即是光亮的明日，男孩一心一意沉浸在幸福美滿之中。

世界宛如美好而狹小的箱庭。一景一物都值得欣賞、疼愛。村莊靠著豐收已能自給自足，與外界的來往便少，男孩望著無盡的天空，卻知步伐所及乃是有限，心底或多或少明白自己永遠不會離開這小小的村莊，將在這兒經歷生老病死與人生瑣事，與其他村人如出一轍。可那又如何？畢竟平凡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直至某日到來前，男孩的確是如此想的。

初秋時節，毛絨絨的芒草長滿了路旁，像極了動物不小心露出的尾巴，搔刮著肌膚也搔刮孩童嗜玩的心。白雲淡薄斜長，散佈整片天空，男孩手指向上，說那好像野鹿身上的斑點哪。
時近日落，雙眼所見萬物都染上了柔和的柿色，男孩清澈的黑瞳亦是。他與弟弟在稍離村落的小徑上跑呀跑、跑呀跑，笑聲不絕。弟弟在後拿著芒草，前方的男孩為了躲避被搔癢逃跑著，不是多正經的遊戲，兩人依然玩得興奮。

忽然碰地一聲，歡笑戛然而止。

男孩驚叫一聲，向後倒坐地上。擋在面前、遮去夕日光輝的是一名魁武大漢。大漢不悅地拍了拍衣袖，嘴裡云云念著粗穢的字詞，神情凶狠地向男孩走來，踩爛掉落地面的芒草。男孩尚未見識多少世上的惡意，僅是憑著與生俱來的本能不住地向後退。弟弟嚇呆了，畢竟大漢身形之魁武，相比孩童之柔弱，力量上的差距無可撼動。

拳頭揮下來的時候一切彷彿都慢了下來，大漢的怒吼、弟弟的哭喊，乃至於樹梢歸巢的鳥鳴，一切彷彿都慢了下來。男孩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眼。

再次睜開時，天已黑了。

男孩意識有些昏沉，好在說不上有哪兒痛，些微頭重腳輕罷了。
天怎麼會黑了呢，明明方才夕陽還沒落入山頭的呀。拖著略為沉重的步子，男孩疑惑的眼光掃過四周。他聽聞烏鴉不住地鳴叫，心頭免不得升起一股不祥。隨即，在月光的指引下，男孩看見疑惑的答案——弟弟與大漢倒臥在清輝與陰影的交界處，身下留出泊泊液體，浸濕了衣料。

天已黑了，男孩看不清那液體的鮮紅已經凝結成暗朱，但刺激鼻腔的鐵鏽味是隱藏不住的。

啞然，男孩想靠近查看兩人狀況，卻遲遲踏不出步。他在害怕什麼？鐵鏽味彷彿隔開他與倒下的二人，彼處遙而不可及，該方二人是被傷害的人，那他呢？此處不見野獸的足跡、也尚未有其他人到來，該方二人不久前受到傷害，那是誰下的手呢？

不願繼續思考下去，男孩的頭好暈好暈，方才的記憶斷斷續續地湧入。月色下嬌小的身軀毫無傷痕，照映地宛如玉石一般潔白，可草鞋吸滿一地血紅，怎樣都洗不掉了。
呼吸越來越快，思緒趨於空白，男孩再度閉上了眼，不願再看。

迷迷糊糊地，他回憶起往日的浮光掠影，來自更加年幼的時候。

曾有著模糊的、漂浮在半空中的記憶。身體載浮載沉，如嬰兒於母體的羊水般令人心安。發出驚呼的母親與大笑的父親圍繞在旁，伸長了手穩穩地將男孩攬入懷中。

是溫暖的回憶。

或是在餐桌上將碗盤扭轉成各種奇形怪狀，令那些工具失去原先的作用。母親會責備他，但從不發狠地罵；父親則繼續笑著，和弟弟一塊研究如何廢物利用那些扭曲的木條鐵塊，後來大多成了窗邊的詭異擺設。

是有些愧疚，仍不住發笑的回憶。

又或者是伸出併攏的五指，讓幼犬、青蛙或是還不會飛翔的鳥兒周身裹上一層糖蜜般的黏糊色彩，飄上空中，彷彿在空氣中游泳一般。亦能將水滴聚集成一粒粒圓球，圍繞在身旁清涼無比，像極了逆轉雨滴落下的方向。弟弟會看著這幅景象歡笑，眼神閃閃發光，拉著自己的手臂央求再多做一些。

是快樂又有著些許驕傲的回憶。

諸多的斷片色彩斑斕，如彩帶般遮去男孩的視線，令他暫時遺忘了當下的狀況。記憶溫暖，輕飄飄的聚集成流，男孩別不開目光，但回想多了，一件共同的異狀就浮現出來。

令自身與物體漂浮、扭曲固態的物件至不可挽回之狀態。一般的孩子，即便是個男孩，有為之的能耐嗎？

照常裡來判斷，怎麼可能。

然而世間總有常理不可預料之事。即便男孩身懷異能，其為一名孩童的事實也不會改變。可世間無法接受、村人亦無法。男孩雙親花上十數年小心隱藏的秘密敗露，村子上上下下都知道黑髮男孩的真實了——會使用超能力的孩子。

村莊是個單純的所在，數百年來居民都維持極高的同質性。試問如何維持這種狀態？便是將異端分子排除，以敬奉山神的祭品之名，放逐嚴冬的深山。

只要驅離不同於大眾的存在，自然不會有威脅村莊安穩生活的不穩定因子。數百年來，皆是如此，無人例外，男孩自然逃不過同樣的處置。

該年的冬日格外寒冷，甚至早了往年幾些時日落雪，積得茅草屋頂與地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葉綠已枯，樹梢光禿，萬物走向凋零收束的季節裡，在村人的驅趕下，男孩以紛亂的步伐踏入吹颳風雪的吉野山。

天色暗去，山下的燈火受樹林遮掩，只有月光指引腳步的方向。雪止不住地落，寒風吹襲，男孩的身子在雪地之上搖搖晃晃，不知還能走多久，亦不知該向何而去，僅是復而前行。他幾乎失去指尖的觸覺，肌膚浮現的紅斑，好似過往河川中見到的小紅魚，一點一點游遍全身上下。即便是這般處境，男孩想的仍是玩耍時的遊戲與所見，他想像自己正玩著捉迷藏哪。風雪是鬼，所以他得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免得被找到了。他還太小、見得太少，甚至不知如何去恨，只要玩完這場遊戲就能回家了，男孩如此告訴自己。

可遊戲有結束的一天嗎？男孩並不知道。就在此時，模糊的視野裡映入一片不應在深山中出現的景象。

火紅的光暈如瓣瓣紅楓，飄至男孩凍壞了的鼻尖。一陣強烈的風雪吹來，惹得男孩不得不以手臂遮住臉龐，再看清時，雪地中出現了段段石階，表面銀灰色勻稱，乾燥平整，一點兒雪漬都沒有。隨男孩靠近，高掛的燈籠彷彿迎接他到來似的接連燃起，直立的光影照亮其上的豔紅鳥居，燭籠與牌坊接連佇立，跟隨階梯向上延展，一眼望不見末頭。

男孩已經看了太多的白，如今出現的其他色彩都是別的世界般新奇，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向著無盡的階梯而上。參雜在層層艷紅間的樹梢別著葉葉橙橘，落雪掉在石階之後，絲毫無法沾染鳥居之內的斑斕襯色。男孩打了好幾個噴嚏，雙手抱胸，摩娑著觸感逐漸回籠的肌膚，寒意逐漸隨風雪遠去而脫落。即便頭腦還受風寒所苦，一下一下抽著痛，但深山中出現此等異相，他多少領會在階段盡頭等待的為何了。

男孩登上最後一節石梯，來到一片石子地舖成的平地。鳥居與階梯一齊停在平地的入口，前方佇立高聳的大門，彷彿一片國土的城門，兩旁狐狸石像歪著頭對來客投以視線。紅燈籠持續延伸，火燭盞盞升起，直到燭光打亮一背對著男孩的身影。

不好意思，男孩輕喚。

「是的是的——歡迎來到靈能大社，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搞什麼，是個小孩啊。」

他先出了聲，才緩緩轉過身來。即便隔些距離，男孩也明白那人個頭不矮，甚至能說是高了——男孩先看見那人如水如晴朗藍天一般色澤的羽織，與其上連綿的川楓流水，焰火似地燒進眼底，繪卷上亦不曾有過那般鮮豔景色，接著才被顏色低調的和服平撫了心。
男人的聲音很柔軟，恭敬又帶著討好的意思，配上那滿臉笑意很是吸引人親近。然而那柔和神情在打量男孩數眼後轉為生冷，他雙手插進寬大的袖管，喀啦喀啦地走來，停在男孩面前。

「小子，有什麼事嗎？」

視線從上而來，男人的身體遮擋了周遭燈火，宛如那天揮舞著拳頭的大漢。然而男孩並不感到恐懼，只是注意到男人的頭髮顏色奇異，過往從未見過相同之人。是芒草、是稻穗，還是逢魔時染上夕日色彩的天空？男孩說不準，僅僅是眨了兩下眼，代表無言的回答。

命運或許會迷路，但不曾忘記找上門來。
男孩名為影山茂夫。就在此時，影山茂夫與命運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