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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於牆頭的虎斑貓＞


「沒有任何人是不能被取代的。」

曾幾何時，這成了黑蘭嬌心中最常浮現的一句話。

她生命中的過客太多了。在前一個城市經歷的每一段相遇、在感情上每一個輕易和她拉近距離又輕易切斷關係的糟糕男性，甚至是應該能在生命中持續保有連結的母親和妹妹，最終都離她而去。

每一段相遇最終都將迎來離別。她再清楚不過，也釋懷了。

或許也因此成為了一個能夠坦然面對悲傷的人吧，甚至連踏出舒適圈對她來說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至於這份堅強是在怎樣的前提下建立的，大概也很難找到一個真正能夠依靠的人來訴說了──畢竟在她的人生裡路過的男人實在沒一個可靠的，黑蘭嬌想。




「是流浪的小奶貓啊……」

對西洛的第一印象是這麼建立的，一個看起來都不知道成年沒的女孩子可以迷路到酒吧來，看到裡面的燈光還有膽子走到吧台問「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如果不是單純到沒見過世面就是個傻子吧。

而就那孩子告訴自己的那些話來看，雖然很難相信，但答案或許是前者——以至於在聽見西洛已經開始工作時讓黑蘭嬌很難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程式設計相關的……自己接案子在家裡做……」

說真的，得知這孩子的專長是程式設計讓黑蘭嬌在第一時間感到難以置信，但聽到西洛親口說出自己一直待在家裡後，對於她精通電腦、甚至表現得像個沒出過門的孩子，似乎都是可以合理解釋的事情了。

也難怪會被那個看起來就渣透了的女人盯上吧。

一回想起那個卷髮身影，黑蘭嬌又收緊了眉頭，望著杯底所剩不多的柯夢波丹，雖然請了那人一杯轟炸機是挺痛快的，但那笑著一口乾了的從容神情就是讓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在發現那人三兩下就把新的目標帶走之後更是感到不悅。

不過，要說讓她心裡最複雜的大概還是被那傢伙給莫名其妙請客了。

「還真不想欠那種人情。」黑蘭嬌暗自咕噥，拉著西洛走出夜店後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口不遠處，車裡看起來沒載著客人的樣子，趕緊伸手呼喊駕駛座上的司機：「司機大哥！可以載我們一程嗎？」

「賀啊賀啊！兩位美女欲去叨位𨑨迌？」

計程車司機聽見有人要叫車直接Ｕ型迴轉停到門口的兩人面前，黑蘭嬌聞言看向車內那名頂著怪異帽子的墨鏡男子，從他一開口就感覺這位司機似乎挺健談的，說不定是個滿有趣的人，但又有些擔心西洛會對這種過分熱情的陌生人感到害怕，因此在上車前還是先轉頭看向西洛，「小洛，妳想要直接回家嗎？還是想先去其他地方看看？我可以陪妳！」

「咦？這個……我……我不知道……」西洛的回應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緊攥著的手掌更是加倍傳達了這女孩的不安，「嬌嬌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嗯──所以妳也沒有那麼想直接回家對嗎？」

黑蘭嬌托起下巴稍微思考了一下，其實她來到自由新鎮也才沒幾天的時間，根本沒有好好逛逛這裡過，要說個想去的地點似乎沒那麼容易……

「大哥，這邊有什麼推薦的景點嗎？」最後還是只能求助於這位素未謀面的陌生司機，所幸他也十分樂於幫忙的樣子：「喔！這問阿財我就對了啦！阿小姐妳們要先上車嗎？我直接載妳們去啦！」

「小洛，走嗎？」黑蘭嬌揚起嘴角看向西洛，見那女孩雖然神情膽怯，靛青雙瞳卻隱隱透著期待的光芒，又一次覺得這孩子像極了剛走出窩裡準備冒險的小貓。

「嗯……嗯！我們走吧！」

西洛謹慎地點頭，黑蘭嬌隨即打開後座車門，「那就麻煩你了，司機大哥！」

「唉唷麥遮擬見外啦！敝姓張，本名張添財，加油添醋的添、招財進寶的財，叫我阿財就好了啦！」

前座的司機流暢地回應一大串，語調爽朗到簡直就是家鄉那些自然攀談的計程車司機，黑蘭嬌繫上安全帶後也跟著打開了話匣子：「阿財大哥你來這裡很久了嗎？好像對鎮裡很熟的樣子。」

「謀啦！也才幾個禮拜而已啦！嘛係多虧吼那個政府拖吊場啦，拖車比開車快餒，有時候開車出去玩開到一半下來尿尿，回頭那個車就整台給它不見啦！一堆人就只能叫計程車去拖吊場，阿這裡載過來那裡載過去有沒有，阿財齁不誇張啦，哪裡漂亮適合約會攏記牢牢啊！」

這位阿財大哥一聊起天來的健談程度超乎了黑蘭嬌的想像，但她自己也是開Uber的、也喜歡和乘客聊天，此刻能以乘客的身份和司機聊天倒也是件新鮮事。

「阿財大哥台語真輪轉欸！這樣聽下來這裡的計程車好像滿好賺的喔？」

說真的，聽到有那麼多人會叫計程車讓黑蘭嬌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該加入車行，畢竟這裡似乎已經習慣了計程車的系統，突然一個開Uber的跑來都不知道拉不拉得到客人，況且她也不想被認為是來這裡搶生意的。

「吼吼，這個喔，阿財甲妳講啦！人家說吼『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毋係咧講耍笑餒！沒在跟妳開玩笑啦！會宣傳會做口碑真正有差餒！安捏一傳十十傳百有沒有，大家講到計程車就會想到阿財啦，電話叫車指名接不完咧。」

看張添財在前座講得口沫橫飛，確實能夠感覺到他對行銷自己非常有一套，黑蘭嬌還在思考和這個人同行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對方就趁著紅燈空檔轉頭直視她開口：「啊小姐妳也想走車喔？現在的工作不好嗎？」

「有在考慮啦，我在之前的地方是開Uber的，但聽阿財大哥你剛剛那樣說，這裡應該比較習慣叫計程車吧？」黑蘭嬌禮貌地笑著，維持溫和的語氣免得人家誤會自己，而張添財也只有不以為然地回應：「Uber喔……嘛係欸賽啦，我前幾天也有遇到開私家車走車的啊！抑毋擱還是用同一套叫車系統，然後接個無線電喬一下誰接單卡袂起爭議啦。」

燈號轉綠，計程車繼續沿著海岸旁的公路緩緩前行，雖然從張添財提到私家車載客之後的神情看起來他似乎不想多提，但黑蘭嬌倒是很感興趣，「所以這裡也有人在開Uber？」

「應該算啦，不過那個李小姐後來好像也漆成黃色欸款餒……」張添財邊開車邊若有所思地回覆著，也沒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把事主給供了出來──而那個似乎在不久前聽過的姓氏更是讓黑蘭嬌眼角的興味又加深了不少。

「剛才來的李小姐是計程車司機，我本來還想問妳們需不需要讓她載回去的，結果小花姐已經想回去了，不知道她載完小花姐之後還會不會再繞過來。」在她和西洛離開酒吧前，老闆阿狗這麼說了。

「你說的李小姐……是紅色頭髮的那位司機嗎？」

黑蘭嬌翻出了在酒吧最後那幾分鐘的記憶，試著描述那名女性的外觀特徵：「好像是穿著白色西裝的樣子？」

「著啦著啦！小姐妳認識她喔？我是沒有想要說她壞話啦，嘛係前兩天發生的事情了，今嘛逐家熟似啊就無代誌啊啦！」張添財尷尬笑著，黑蘭嬌見狀總覺得再繼續追問下去大概就超越對方底線了，便也打消了深究的念頭，「沒有啦，我不認識她，只是剛剛好像有在酒吧看到她。她叫什麼名字啊？既然也是類似Uber性質的話，感覺認識一下比較好。」

「敢若叫做李子瑄欸款，我也不是很熟啦。啊妳可以跟她問看看私家跟車行怎麼運作吼再決定要不要來阮車行安捏。」張添財聽見兩人並不認識之後似乎稍稍放鬆下來，從後照鏡中看黑蘭嬌也沒有要繼續追問的樣子，勾起嘴角直接開啟新的話題：「啊旁邊的妹妹妳是做什麼工作的啊？看起來還沒成年餒，偷偷跑夜店吼？」

「不、不是……我是迷路才進去的……」突然丟來的問句讓始終沉默的西洛更加不知所措，黑蘭嬌有些擔憂地垂下眉梢，怕是因為自己和張添財聊得太起勁而冷落了西洛，也就忍不住想幫西洛多講兩句話：「她成年了啦，剛好十八歲。」

「遮少年喔！啊不就還在念書？大學生嗎？」張添財的口吻簡直越來越像老家常見的那些自然熟司機，黑蘭嬌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而西洛對於對方的熱情也更不知道該如何招架，一方面認為自己不回答的話有失禮貌，但另一方面更怕回答多了又會有更多問題轟炸過來。

「我……在家裡自己工作……」西洛回答得膽怯，黑蘭嬌看得出來她感到困擾，但還是努力想融入這個氛圍、努力想接觸更多她不曾見過的世界。

「歹勢啦阿財大哥，小洛比較害羞一點，哩安捏直直問欸甲伊驚到啦！」黑蘭嬌訕笑著插話，輕輕伸手蓋到西洛緊握著顫抖的手掌上，希望這樣的舉動能多少緩解一些這女孩的緊張，而從西洛眉宇間的細微變化來看，這方法似乎確實奏效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那雙眉梢因感到安心而輕輕下垂的瞬間，黑蘭嬌心頭有股終於鬆了口氣的感受。

明明也只是幾十分鐘前認識的女孩子而已，為什麼要擔心成這個樣子？因為她差點在自己面前被拐走？因為她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女生？因為她……有那麼一點像那個自己最終保護不了的、理應持續在自己身旁的那個人？

為什麼看著她我會想起妳呢？蘭真。

「嬌嬌？」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神情有些異常，西洛投來了有些疑惑的目光，黑蘭嬌回過神後揚起尷尬笑容，「抱歉，剛才發呆了一下。小洛妳剛才有說什麼嗎？」

「那個、就是……」西洛輕抿起雙唇，靛青的目光移開了兩秒後才又怯怯地回到黑蘭嬌臉上，「我沒事了……謝謝妳……」

「……嗯，那就好。」淺勾起的嘴角帶上溫柔笑意，黑蘭嬌的手掌仍蓋在西洛的雙手上，而西洛的手掌也沒有因此感到困擾而收回。

從一上車就健談到剛才的張添財似乎也讀懂了氣氛，讓車內陷入了罕有的寧靜，直到導航中設定的目的地出現在視線範圍內才開口：「就是這裡啦！這個碼頭有水謀？晚上還有一排燈更漂亮內！感覺就很適合小倆口來約會啦！」

「真的好漂亮……」西洛聽見張添財的導覽後就轉頭專注到窗外那一切讓她感到新奇的景色上，黑蘭嬌看著她貼到車窗邊的背影，活像隻小貓在窗台旁新奇張望著外頭的未知世界似的，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

「那我們一起下去走走吧？」黑蘭嬌輕聲問道。

「嗯、嗯！我也想去看看！」西洛轉頭回應，眼瞳中的興奮光芒似乎蓋去了些許在酒吧見面時顯露的怯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已經變得勇敢了呢。」黑蘭嬌在心中默默讚許著西洛的成長，而道出口的語調也跟著嘴角的弧度上揚：「那之後也一起好好看看這個城市的每一個漂亮的地方吧！」

西洛聞言先是有些困惑地眨兩下眼睛，回想起黑蘭嬌說過她可以載自己到處去玩之後才綻開笑容，「嗯！好啊！」

望著對方的笑顏，黑蘭嬌愣了片刻，最後只用溫暖微笑回應西洛的燦爛笑容。

回想一直以來的自己，或許就像座沙灘，每段相遇都像浪把沙帶來豐富了她，卻又轉瞬間離去並跟著掏走了那些分量不太重的回憶。她早已忘記自己曾幾何時像現在一樣，會主動想和某個人共享特定的景色、想和某個人一起去完成某些事──儘管那個人看起來並不可靠，甚至需要自己去照顧她。

……或許會是隻讓人費心的奶貓，不過，也會讓人想一直照顧下去吧。

看著西洛眼中跳動的光芒，黑蘭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