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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


吉原花街裡,似乎總是漫著各式各樣的香氣。

花香也好、糕餅香也好,無法被清楚分離的吐息纏綿著衣帶上的脂粉香味,在空氣中交融成了豔麗的寫照。

人類總是能找到某些樂子。

立於山丘,遠望宛若不夜城的吉原花街,搖曳燈火映在了罕見的藍金異色瞳上,像俯視人間的神仙般,隱隱有幾分疏離。

並未停留太久,那人很快收回目光。一晃眼,山丘上唯一的一棵老樹,再次回到如常的孤獨。

喧鬧繁華,存在花街裡的每一間屋子。

若說松光屋擁有吉原花街最絢爛的一景,想必沒有人會反駁。夜幕星空下,花魁清月懷裡的三味線、鮮紅胭脂暈染開的眼波流轉、她的曼聲吟唱就如同她的名,是掌心裡掬起的一抹冷清月色,令世間俗人仰頭渴求著。

每晚,都有無數賓客湧入松光屋,他們許是想找個地方尋歡作樂,既衝著松光屋盛名,也為了一睹花魁的傾國之色,這些人無論白日裡是怎樣的身分,到了深夜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們沉浸在這樣的氛圍,搶在第一道曙光劃破天際以前,盡情享受當下的放縱。

然而沒有人知道,如此的享樂或許並不獨屬於人類。

相似與不相似的面孔之下,藏著那些本無法融入此地的存在,小心
翼翼地偽裝著舉止,抓緊一切機會獲取欲求之物。

妖怪,在人群中。

當茗鹿忙裡忙外地幫襯著各項雜事時,聽到了屋裡幾名遊女在悄聲討論妖怪的話題。最近,花街中有好幾個屋都傳出怪事,定期來巡邏的清平組沒有多說什麼,但遊女之間都在傳,引發怪象的肯定就是妖怪。

「被吃掉之類的事情,也不是不無可能呢。」

「畢竟是妖怪,人與妖本來就是不能共存的族群……不,妖怪根本不應該存在。」

茗鹿知道,屋裡有些遊女對妖怪抱持著極大的敵意,她倒不是不能理解,對於未知的事物,人總會有許多不好的猜想。

但是妖怪……真的都是惡的嗎?

「茗鹿!妳又走神了嗎?還不快過來幫忙把這裡收拾好!」

從逐漸飄遠的思緒中猛然回神,茗鹿「啊」了一聲,小跑步著趕過去:「來了──」

松光屋裡,應該是不會有妖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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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們的花魁出來──」

如此狂妄的發言自人群中迸出的瞬間,染雀便將視線投向了那個男人。

醉醺醺的、站在桌子上指著清月的,衣著華貴的男人。

原先在他身旁陪伴的遊女被嚇壞了,陪笑著試圖勸阻男人:「大爺,您……」

男人一把揮開遊女,害得她腳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同時醉眼乜斜地環顧四周,最後聚焦在仍沒有停下吟唱的清月臉上。

「本大爺、今天就要包、包下你們的花魁!」

周遭的賓客全都安靜了下來,屋內頓時只剩下清月優雅婉轉的歌聲。

三味線「錚錚」響著最後的音節,清月拉著悠長尾韻,直到最後一個詞消散,她放下三味線,微微昂起頭,爾後向在場賓客行了禮。

不知是誰先開頭的,清脆的掌聲很快帶動全場,一下子就把那個醉酒的男人淹沒其中。而清月甚至沒有朝那個男人投去任何關注,逕自返回裡屋。

染雀垂下眼,她看到阿正先生往男人的方向走去,提聲道:「不好意思,請您離開吧。」

酒瓶爆裂的聲響卻伴隨遊女的驚呼,蔓延到所有賓客身上。

染雀瞳孔驟縮,只見那個站在桌子上搖搖晃晃的男人,髮叢中長出了一對尖耳朵。

若說人們剛開始還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當那個男人的面部也逐漸化為狐狸模樣的時候,驚恐便一瞬間爆發了。

「怪、妖怪!是妖怪!」

生了狐狸臉的男人,發狂似地掀翻酒桌,遊女們驚惶地避讓、四濺的酒水噴灑到賓客身上,人們咒罵著、尖叫著。

現場陷入了混亂,有一批賓客著急地想往大門跑,幾名勇敢的男人試圖上前抓住狐狸。染雀艱難地躲避往門口逃竄的人群,推攘之間,她被某個遊女的衣襬絆倒,將要摔落地面前,有隻手穩穩地扶了她一把。

她抬起頭,看見穿著清平組制服的少年朝她一笑,並很快收回手避免過度失禮的接觸。

少年右手微壓插在腰間的打刀,金黃色的銳利眼眸直直望向伸出了利爪攻擊靠近之人的狐妖,他側過頭,習慣性喚道:「前輩──」

但他話音未落便又默默截斷,身後除了倉皇逃離的賓客外別無他人,顯然前輩又不知「巡邏」到哪個酒攤去了。

染雀歛起眉,決定先離開這裡,阿正先生也在引導遊女們回到裡屋,她小心地踩著碎步,最後只聽見那名少年高聲喊道:「清平組巡邏!請各位冷靜下來!」

狐妖的動作明顯一滯,其中一側的耳朵警戒地輕顫,他遲疑了片刻,緊接著甩開阻擋著他的所有人,古怪的煙霧突然瀰漫,而狐妖早已不見蹤影。

「咳咳……」阿穗掩著口鼻,揮散那股怪霧,雖然狐狸被清平組的名號僥倖嚇跑了,他還是得盡快找到前輩,通知其他組員才是。

松光屋中剩下的人不多,狐妖的消失好歹讓他們安心了些,人們驚魂未定地議論著。

「你小子──」門外,一個挾著三分醉意的嗓音罵罵咧咧靠近,一頭亂糟糟的紅髮出現在視野中,形象稍嫌邋遢的男人斜倚門框,斥道:「叫你巡邏,跑到遊女屋來做、做、做什……」

紅髮男人似是忽然看清松光屋內一片狼藉,隨即默然。

「前輩!」阿穗眼睛一亮,忙大步走向紅髮男人。

「這是怎麼回事?」同為清平組,松浦氏真敏銳地察覺到松光屋的凌亂有所異常,他瞇起眼,喃喃道。

「二位,可是清平組的大人?」

阿穗轉向聲音來源,穿著黑衣、眼部被綢帶遮蓋的青年正等待他們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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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屋。

「怎麼回事,今晚的活動應該還沒有結束才對啊。」茗鹿端著剛從房間收回來的碗筷,準備拿去灶間清洗,卻發現盛裝打扮的遊女們紛紛狼狽地返回裡屋,她擔心是不是又有客人故意刁難姊妹們,或者是遭遇了同行惡意競爭。

「蘭姊姊!妳知道染雀在哪裡嗎?」顧不得手裡的活,茗鹿拉住了蘭,不安地問道。

「我沒看見,應該還在前廳吧。」蘭心煩意亂,不打算多和茗鹿交談,拂袖匆匆往自己的屋子返去。

蘭的反應讓茗鹿更為擔憂了,她很想在這裡等染雀,但總不好拋下原本的工作。想了想,就算出什麼事,有清月姊姊在,她肯定不會讓染雀受傷,茗鹿定了定神,還是端好木盤前往灶間。

灶間側邊的小院有專門清洗碗盤的池子,茗鹿挽起袖口,蹲在水池旁專注地洗去碗筷上的食物殘渣,時近深秋,夜裡涼意盛,冷風颼颼地拂過水面,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甩去碗裡多餘的水珠,茗鹿將之置於木盤,藉著今晚還算明亮的月光,對水簡單打理儀容。她把散落的幾縷髮絲塞回耳後,揉了揉略微發紅的鼻尖。

白色的月光,淺黃色的女孩。

「咦?」茗鹿眨眨眼,剛才有一剎那,她彷彿在水中倒影看見了一抹不屬於月色的潔白,定睛細看,怎麼……似乎是個人影?

連忙轉頭查看,背後空無一人。

茗鹿剛剛安下心,眼前卻倏地出現一陣怪霧,下一秒,一個喘著氣的、長著狐狸面容的男人自霧中竄出。

「啊……」她嚇得跌坐在地,雙手摀住嘴,滿眼都寫著恐懼然而偏偏發不出聲。

擁有狐狸面容的男人目光渙散,花了點時間才注意到她。

「女孩子……?」狐狸低聲道,屬於野獸的圓眼上下打量著茗鹿,「年紀……太小了……不過……」

「……也不是不可以。」狐狸舔了舔鼻子,長長的嘴巴張合,露出了一對尖銳犬齒,他歪著頭,朝茗鹿走近一步。

茗鹿愣愣地瞪著對方,下意識地蜷縮起雙腳。

狐狸彎下腰,伸手捧起茗鹿的臉,銳利的爪尖在她的皮膚上留下幾道白痕。

妖怪!是妖怪!茗鹿猛然意識到男人的身分,她抓起身旁的碗,不管不顧地朝男人砸去。

「妳──」狐狸的反應有些遲鈍,他後知後覺地讓茗鹿逃開了一小段,腦袋上被碗砸出的紅印徹底激怒了他。

「別過來!」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帶,茗鹿慌張地投擲石塊,並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一心只想離狐狸越遠越好。

「臭丫頭!」狐狸的眼裡布滿血絲,他喉間發出低吼,弓起背往茗鹿撲了過去──

一道無形的屏障,讓狐狸狠狠地撞上,他憤怒地跳起,抬爪欲打碎阻撓他之物。

「愚蠢的東西。」不屑、不耐的清冷嗓音如此評價,狐狸豎起雙耳,皺起鼻頭對身周的空氣威嚇。

「退下。」那個嗓音淡漠地說道,而狐狸像是被什麼人打了一巴掌似地,低吼轉為示弱的嗚咽,夾著尾巴躍過牆,就此遁入夜幕之中。

渾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的茗鹿,已經平安跑回屋內,正氣喘吁吁地四處尋找染雀。

水池邊,瓷碗碎片與筷子散落在草地上。

白髮的男人立於不遠處,眼底明暗不定。他看著池中飄著女孩意外落下的淺黃色香囊,勾了勾手指,香囊便自行來到他手上。

「……」思索半晌,他把香囊收入袖中。

男人抬起頭,月光灑在他的側臉,他舒服地瞇起眼,像人類沐浴在暖陽之下一樣。

不知什麼時候,男人消失在了月光裡。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