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晝光〉 第五封信-下





  通道在他們走出的瞬間消失,滿天碎芒紛揚,灑落在一棟獨戶的建築物上。

  碎芒散去,眼前的建築物看著平凡無奇,卻散發古老術法的威壓,明目張膽地恫嚇居心叵測之人,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分外陰森。

  暮雲先是倒退了一步,才反應過來,這術法有幾分熟悉。

  白陵樹反倒情不自禁的推開前門,走進陌生的庭院。

  年華彷彿回溯,停滯在他不曾想起的昨日。

  庭院打理得很好,很整齊,盆栽上還掛著欲滴的晨露,葉片翠綠,生機盎然。他探出手,花葉在他的手下緩緩舒展開來。

  房子在呼喊他、哀求他,孤寂了太久,終於見到了他,殷切的問:你怎麼忍心不回家?

  白陵樹忍住進門的衝動,迫使自己先轉向暮雲。

  「妳有問題想問我。」

  他們也算闖過生死劫難了,他有義務回復她的所有疑慮。

  暮雲駐足在相思樹旁,黑眸裡流轉著光輝,原世界的塵與霾都無法使她的光采黯淡。

  她還在小門外。

  暮雲歪頭──少年的褚冥漾也常常對冰炎這般佯作無辜。「螢之森是怎麼滅亡的?」

  白陵樹喟嘆。

  暮雲看過白陵樹鎮定自如,也看過他猝起殺意,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的疲憊。

  這份疲憊究竟是屬於凡斯積累的記憶、妖師少族長的重擔,或是白陵樹自身背負的血海深仇?

  「妳心裡不是有底了嗎?」白陵樹的聲音很輕很輕。

  一股寒意竄上心頭,暮雲艱澀的開口。「螢之森沒有精靈被染黑……」

  「我父親──白陵然被暗算後,我繼承了凡斯的記憶,成為下任妖師族長。黑色與白色種族要求小叔叔向我示忠,妳知道的,小叔叔的言靈能力超越六界之外,他十七歲那年在巨人島向我父親輸誠,換來十年安穩。」白陵樹搖搖頭。「只有十年。」

  「先是我父親去世、再來是姑姑,只剩下妖師先天能力者了,體制外的妖師分外尷尬,小叔叔本來要向我示忠,但那些別有所圖的人說,我才五歲,能駕馭這頭猛獸嗎?是我控制妖師先天能力者,還是妖師先天能力者控制我?黑色與白色種族要求妖師一族與我母親交出我,他們要監控我的行為。」

  「我母親跟小叔叔自然不願意,妖師本家深藏於切割出來的空間內,他們找不到,但螢之森這千百年來未曾隱世,黑白聯軍殲滅了螢之森,對外宣稱螢之森已經鬼族化,給了我母親一個下馬威。我母親……」白陵樹嚥下喉間梗塊。「如妳上課時所說,她自從跟我父親在一起,就與螢之森斷了聯繫,我聽姑姑說過,當年我父親打算與她分手,他不希望把凡斯的記憶傳給後嗣,但我母親自行脫離螢之森,堅持與他攜手。」

  『你就不怕,她跟辛西亞.愛德兒一樣絕望而死嗎?』——暮雲驀然想起安地爾的話。

  「我母親也過世了,我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很混亂,有凡斯的、也有我自己的記憶,我剛繼承凡斯記憶時看到冰炎殿下——他跟亞那瑟恩實在太像,我崩潰了。為了照顧我的情緒,他再也沒有來過妖師本家。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是來本家跟小叔叔求婚。」白陵樹頓了頓。「小叔叔拒絕了。」

  那天他躲在障子門後,看著冰炎走進妖師本家。

  作為白陵樹的那部分,小男孩很想跑去拉著冰炎的衣角,要他教槍法;但看到那張神似亞那瑟恩的臉,腦內凡斯的記憶便會操縱他的恨與愧,白陵樹將完全被這些情緒淹沒,無法自拔。

  他其實很喜歡冰炎,褚冥漾對他雖然不嚴厲,也很疼他,但管束得多,顧慮得也多。相反地,冰炎總是恣意狂傲,從來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白陵樹喜歡發著光的冰炎殿下,他不想傷害他。

  驕傲的、發著光的冰炎殿下跪在褚冥漾身前,說:『褚,我們結婚。』

  那甚至不是個問句。

  褚冥漾搖搖頭。『學長,我愛你。』

  他留下他的愛與冰炎,揚長而去。

  白陵樹親眼見到冰炎身上的光芒與落日一同熄滅。

  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龐滑落,滴在地上,暮雲輕聲說:「褚冥漾不是為了復仇而殺人。」

  冰牙族與燄之谷消失了一千年又重新出現,新興的種族難免怨懟:在這紛紛擾擾的一千年間冰牙族與燄之谷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憑什麼一出現便是群龍之首?

  褚冥漾明白冰炎的立場難為,他來自千年,但他是當代人;他說不回去冰牙族與燄之谷,但兩族為了他的安危傾盡所有。

  冰炎已經站在衝突與對立之間,平衡搖搖欲墜,要是再加上一個妖師先天能力者,便會置身於風尖浪口,都是致命的威脅。

  「褚冥漾是為了保護我父親,才殺了那個人。」

  ——褚冥漾殺了那個人,以復仇為名,而後向冰炎立誓將永遠鎮守獄界。

  暗殺白陵然跟褚冥玥是很龐大的計畫,單一個人不可能獨立完成,有太多人牽涉其中,那些人中甚至可能有褚冥漾摯友的親族。

  褚冥漾僅是要表示一個態度。

  他犧牲了自己,用自己的方式成全冰炎的赫赫功績,保全冰炎的無恙無憂。

  白陵樹嘆了一口氣,抹去她的眼淚。「已經是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你當時看到那束信,就知道他們一直在一起?」暮雲執拗的問。

  「我以為妖師一族退守獄界後,他們就恩斷義絕了。畢竟,我也聽說過冰炎殿下有個女兒。」白陵樹頓了頓,意味深長。「誰也沒料到他們居然還在偷偷文愛。」

  暮雲笑出破碎的泣音。

  「剛剛那道風……」

  暮雲篤定道:「是我父親。」

  「那妳要回去找他嗎?」白陵樹道:「妳這趟來,不就是為了找他?」

  「我大概知道他要去哪裡了,如果他想見我,自己會來相見的。」暮雲忽然狡黠一笑。「其實我這趟出來是離家出走。」

  白陵樹瞠目結舌。

  「我跟曾外祖父說我要回冰牙,跟冰牙說我會在燄之谷長住,然後拿著跟陛下借的黑王手諭,進了世外天。」

  白陵樹敏銳的捕捉到關鍵字,挑了挑眉。「借?」

  暮雲紅了臉,竭力保持鎮定。「我會還的。」

  「當然當然,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他一講完便被暮雲捶了一下,白陵樹捂著手臂,誇張道:「公主殿下,妳知道自己的手勁可以打死鬼族第一高手嗎?」

  「你是妖師少族長,你應該更耐打。」

  他們沉默了片刻。

  暮雲看著這棟建築,直言道:「這是褚冥漾在原世界的家對嗎?這上面有我父親的保護陣法。」

  白陵樹的眼皮微微一動,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一轉話鋒。「冰炎殿下以前也給妳唱過那首〈晝光〉?」

  暮雲點點頭。「那是我小時候的搖籃曲。」

  白陵樹意味不明的問道:「那妳可以為我唱完整首嗎?」

  暮雲抬起眼睛看著他。

  白陵樹依舊不動聲色。

  暮雲睜著眼睛往上看他,帶著股天真的神色,明明面露懷疑,依然幽幽唱起了歌。



     黑夜的宿命相依
     白晝的回憶細語
     牽著我
     晝光間
     千百億光年
     銀河的星落四野
     深淵的曇花幽微
     親吻你
     在荒煙
     你向我預言
     這首歌不唱分別
     這世界沒有思念
     到下一次輪迴
     我會在你身邊
     到下一次輪迴
     我會在你身邊



  精靈的歌聲輕靈婉轉,隨著每一個音符起落,一幀又一幀的畫面陡然而生,幻影一一浮現。

  高挑婀娜的褚冥玥倚在門邊,門口站著褚冥漾與冰炎。褚冥玥高貴冷豔的說了幾句後,轉身進去,褚冥漾牽著冰炎入門,還偷偷一笑。

  白陵樹朝暮雲攤開掌心,暮雲深深一望他。

  我會在妳身邊。他用口型道。

  暮雲笑了,伸手握住白陵樹,走進小門內,兩人尾隨冰炎與褚冥漾的幻影,走入褚家。

  褚項、白鈴慈、褚冥玥、褚冥漾、冰炎、白陵然、辛西亞、西瑞、千冬歲、米可蕥、萊恩、夏碎、莉莉亞、阿斯利安、休狄、重柳……,那仍在世的人,那已歷經輪迴或安息的人,那活在幻夢中的人,那仍守在彼岸花旁的人,房子滿載所有回憶,忠實地還原他們曾有的音容笑貌。

  暮雲對著那個摔者死的信封笑。「這很有我父親的風格。」

  「看得出來。」白陵樹莞爾又嫌棄地看著躲避眾人,偷偷跑到樓梯間接吻的冰炎與褚冥漾。

  褚冥玥拿出了一個平安符給褚冥漾,祝福他上學順利。

  白陵樹摸了摸他頸間陳舊的平安符。

  過年時,一群人圍成一個圈,研究褚冥漾拿回來的走棋遊戲,屋內雞飛狗跳。

  辛西亞跟白鈴慈待在廚房內,說著悄悄話,兩個人一起熬煮綠豆湯,白陵然靜靜站在廚房外含笑凝視她們。

  褚冥玥坐在沙發上,拿著一本雜誌,一旁茶几上放了盆蘭花,花面交相映,正好襯托出她最豔麗的顏色。

  褚冥漾與西瑞相對而坐,西瑞大放厥詞說要如何統治世界。

  米可蕥穿著Atlantis舊校服,在門口大叫:漾漾,出來玩!

  二樓的褚冥漾推開窗,朝庭院內正在澆花的冰炎大笑,冰炎冷冷一笑,舉起水管,往他的方向噴過去。

  白陵樹與暮雲望著這一幕又一幕,如同快速播放的電影,晝夜交替,褚冥漾從幼童至青蔥歲月、至穩重青年,而後他再也不曾回來這個家。

  最後是一名膚色黝黑的男人推門而入。

  「哈維恩。」白陵樹低語。

  哈維恩環視了鋪上白布、毫無生氣的褚家一圈,步上二樓,來到褚冥漾的房間,敲了敲門。

  冰炎起身,他的外貌與十八歲,甚至二十八歲時無甚差別,仍然透著凌厲的鋒芒,但暮雲知道,他很累了。

  他的舉止透露出一股麻木的疲憊。
  
  他的步伐不快,十分緩慢,像是在拖延時間般,但房間也就幾坪,終究還是得扭開門把,面對來人的消息。

  哈維恩喊了一聲:『冰炎殿下。』

  他把老頭公手環遞給冰炎,冰炎套上自己的手腕,默然無語。

  『希克斯說要留在世外天,看顧千眾家的血脈,主人尊重他的意願。』哈維恩低聲道:『還有這些信。』

  『放著吧。』冰炎看也不看自己的字跡一眼。『他……還有說什麼嗎?』

  『主人說,他會等您。』

  有那麼一瞬間,白陵樹跟暮雲都以為自己看到冰炎流淚了,他的紅眸閃過水光,像是褚冥漾天生就濕漉漉的眼睛。

  哈維恩大概也看見了,他尷尬的說:『您……把這裡保護得很好。』

  『我替他守著家,希望總有一天能讓他回家。』冰炎淡淡地說,嗓音不見任何異常。『世外天冷嗎?』

  哈維恩一頭霧水。『世外天終年有光,氣候宜人。』

  冰炎搖搖頭,慘澹一笑。『走吧,往後你自由了。』

  哈維恩轉身要離去,問了一句。『那您呢?』

  『我住在他的心裡,我不去任何地方。』

  幻境嘎然而止。

  白陵樹拉開書桌的抽屜,一疊厚厚的信札躺在裡面。
  
  塵封六百年的愛戀,於世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