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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完結)


　　王宣威最後還是順利把兒子帶回家了，路上還買了冰淇淋當作安慰。當天晚上，父子倆不發一語，安靜地抱在一起睡覺。

　　他依然沒有向兒子坦白母親死去的真相。他想遮掩什麼呢？他能遮掩多久呢？比起被誤認為兇手，他更擔心劣跡斑斑的從前在陽光下攤開，只因那確實是他做的，無從抵賴。

　　他唯一期盼的，是當他兒子知道這些的時候，心智已足夠成熟，身旁有很多懂得如何去愛的人，如此一來就不會在填補缺口的途中，誤闖進一條長滿荊棘的路。

　　不會為了得到一句誇讚，在暗夜逞凶鬥狠。

　　不會為了得到某人的關注，在身上刻劃這樣那樣的痕跡。

　　不只是他悉心照顧的這個孩子。他希望所有人，無論是哪裡的缺口，都能夠被溫柔填補。

　　即使一時陷入迷惘也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就像萬翎說的，治療過後的牙齒，雖然很脆弱，雖然無法完全治癒，但只要仔細填補缺口，做個牙冠套上去，小心保護就好。

　　好痛，好痛，但僅止於此。

　　好痛，好痛，只到今天為止。

　　不會再痛了，不會再痛了，不會再受傷了，不會再受傷了。

　　「還會痛的話，請告訴我。」

　　■

　　手機的提示音響了。王宣威揚眉，盯著網路銀行的訊息。他的帳戶無端多出一千塊，也許是利息，也許是匯款。

　　誰匯款給他？這麼點錢，大概是哪次工作沒收到的酬勞。

　　王宣威咬了一口火腿蛋餅，撐頰回憶最近一個月做了哪些工作。是上個月底的工程嗎？還是前幾天的裝潢……

　　沒等王宣威理出頭緒，手機提示音又響了。這次收到的金額多了一點，三千塊。

　　王宣威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為什麼？怎麼回事？他是不是被當成詐騙集團的人頭帳戶？

　　他正準備打電話給銀行，突然發現幾封陌生簡訊。他點開訊息，呆愣望著幾行文字。

　　『阿威你最近過得好嗎？大家都很想你欸！聽說你結婚了，還有孩子？ONE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很辛苦，叫我們多關心你。 麗麗』

　　另一則簡訊是截然不同的風格：『我也有兒子，知道你很辛苦。奶粉費，不用謝。』

　　這一封，這一封和那一封。很快地，收件匣就被從前同學的簡訊填滿了。

　　王宣威撓撓臉，一面吃早餐一面看簡訊。每一封信都讓他想起一段回憶，每一封信都害他臉熱。

　　他一一打開，一一回覆，逐漸從不好意思轉為羞恥憤怒。

　　他好生氣。萬翎怎麼可以又壞又溫柔？偷偷喜歡他，在床上綁他，又細心照顧他，書讀到哪裡去了？醫學院教的是這個喔？

　　王宣威氣沖沖打開Line，想留言給萬翎，瞪著那行看不懂的英文，又止住發送訊息的衝動。

　　ONE：See You Again.

　　他不想知道這句話，是「我愛你」或是「我不會再回來」。他不敢學，不敢翻譯。這一句短短的留言，他只認得ONE，只認得唯一的ONE。

　　「討厭，討厭……」

　　這樣的話，他不就只能去那個什麼同學會還錢了嗎？

　　■

　　王宣威本打算清除身上的刺青，既然萬翎喜歡，他也就乾脆留著。

　　他再也不遮掩中二時期留下的痕跡。縱使過去狂放不羈，依然有人愛著如此明豔的笑容，那就沒什麼好遮的，他要露出來炫耀，得意地炫耀。

　　不知道哪一年，他一時興起，在大腿內側追加了一個小小的「ONE」。

　　他想，如果未來有機會親熱，萬翎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暱稱，應該會開心到直接射在那上面。

　　唉，那盒保險套真的白買了。他咂嘴。

　　■

　　後來，王宣威申請了良民證，真的開始跑外送。

　　他知道外送很累，要爬樓梯，動作太慢會被罵，但為了兒子，為了生活，他什麼都願意嘗試。

　　出乎意料地，不管是商家還是訂單客人，似乎都有點怕他。他常常收到小費，從五塊到五十塊都有，每個從他手中接過餐點、給他小費的客人，不約而同對他說——

　　「謝謝老大外送，請你喝飲料喔！」

　　蛤？王宣威揚眉，回頭對後照鏡擠眉弄眼。有笑啊，他又沒有很兇，哪裡像老大？是刺青的問題嗎？

　　想想也是。在家裡追劇正爽，突然竄出一個刺青哥按門鈴，那種體驗可能比關燈看恐怖片還透心涼。

　　他要強調，他不幹殺人勒索那種勾當。他的外送袋裡不塞球棒和開山刀，只載幾杯小小、甜蜜、可愛的手搖。

　　他還會叮嚀客人吃完東西刷牙，每半年洗牙一次，找個溫柔細心的牙醫守護整齊排列的微笑。

　　哼，把好吃的食物送給大家，還附贈健康教育，像他這麼熱心的外送員，值得爆星評價吧？

　　■

　　「外送——」

　　王宣威提著四杯袋走進桃香診所，在笑吟吟的桃子面前放下那袋嫩仙草凍鮮奶。

　　「辛苦了。吶，你也喝一杯。」桃子走出櫃檯，挑了一杯給王宣威。他們現在是一起喝手搖的好朋友，兩個人一有空，就會像這樣聚在一起聊天。

　　「我兒子最近學習怎麼樣？」

　　王宣威問。學校的課程越來越困難，他可以在旁邊陪孩子讀書，但沒辦法解題，幸好桃子懂，幫忙教了不少。

　　「他很聰明啊，稍微教一下就會了，很好帶！我和他還約好段考完要一起看電影。」

　　「是喔？」王宣威挑眉。十幾歲的孩子和二十後半的年輕女性，愛看的電影應該不同。「你們看什麼啊？我可以看嗎？」

　　桃子喜孜孜地把自己的手機拿給王宣威看。

　　那是電影「白衣巨塔」的宣傳海報，中間的治療台躺著一個被五花大綁、滿臉驚恐的男人，周圍站著三名醫師，一人手持手術刀，一人脖子掛著聽診器，而他最熟悉的牙醫，則拿著麻醉槍和高速手機。

　　「內科，外科，or牙科？」、「無微不至的愛！」、「由內到外全身心呵護！」諸如此類的廣告詞映入王宣威眼中。

　　「他看得見明天的太陽嗎？」王宣威指著中間被綁的男人。這畫面令人毛骨悚然。

　　「你對白衣有什麼意見？」

　　「我哪敢對白衣有意見，我有意見的是……」

　　王宣威的視線緩緩從「白衣」兩字移到「巨塔」。

　　桃子用力打了一下王宣威的手。

　　「這座巨塔比手搖塔營養多了好不好！」桃子興致勃勃地傳教：「欸欸，我告訴你這部的看點在哪裡。每個人能深入的地方不一樣，他們三個在比賽，看誰最先抵達他的心……」

　　不是屁股喔？王宣威忍住吐槽，覺得兒子可能沒興趣看這類電影：「妳怎麼不帶他看卡通……」

　　「你兒子快十三歲了，他要接受愛情的薰陶！」

　　唉，好吧，好吧……王宣威嘆氣。戀愛很好，他只誠心祈禱兒子不要那麼快對男人感興趣。未熟的幼苗太過青澀，他還不想哪天打開家門，發現兒子躲在床上和同學接吻。

　　他按著手機，想跑下一單，桃子突然話鋒一轉，問他要不要洗牙。

　　「時間過得真快，半年又到了。欸，我爸問你要不要拔掉剩下那三顆智齒？上次洗牙的時候，他幫你看了，那三顆蛀得很深。」

　　真的？王宣威皺眉，揉揉臉頰。

　　「一定要拔嗎？」

　　「沒有一定要拔啦，畢竟是智齒，拔不拔無所謂。可是你都不好好清潔……」

　　「我有每天刷牙、用牙線。」王宣威說著，大吸一口仙草凍。「我有什麼辦法，那幾顆那麼裡面！」

　　「智齒蛀掉很容易卡食物，你想維護其他牙齒，就拔掉智齒啊。」

　　「好啦好啦，我考慮一下，但……」他站正，清清喉嚨，撇頭遮掩臉上的溫度。「我不要給妳爸拔。」

　　桃子差點把仙草凍吐出來。她摀嘴忍笑，吞下仙草凍，眼神曖昧地看著王宣威。

　　「知道啦，萬醫師最溫柔，你想要他幫你拔。」她笑得燦爛，「你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說不定等他回國，你牙齒早爛光了。」

　　「哪有那麼誇張！」王宣威哼一聲，想到自己一年一年老了，牙齒狀況有可能越來越糟，不禁心生擔憂。「那……幫我預約其他醫師。誰都好，不要妳爸。」

　　「為什麼？」

　　「妳不知道喔？萬走了以後，診所少了一個任勞任怨的醫師，妳爸超恨我，每次見面都跟我推銷那些聽起來會痛的治療……」

　　「他是在關心你啊。」

　　「屁啦，他笑得那麼陰險，最好是在關心我。」王宣威指著通往診療區的自動門，眉心皺成川字：「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們這些牙醫整天對我的牙齒虎視眈眈，看見智齒還活著就手癢，到底多喜歡拔牙？」

　　桃子還想問王宣威預約時間，診療區的自動門忽然打開。王宣威瞪大眼，手僵在半空，見苗頭不對，抓起外送袋轉身就跑。

　　「妳爸來了，掰啦！」

　　「欸欸！你還沒預約——」

　　■

　　王宣威手插口袋，大步走進萬皇國小。

　　當然，這一次不是跑外送，他收到某人的訊息通知，要他來導師辦公室談談。

　　王宣威不知道自己和那個人之間有什麼好談，但，再怎麼說都是兒子的老師，說不定有重要的事，所以他沒有拒絕。

　　「翎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

　　李老師正站在辦公桌前收拾課本，見王宣威來了，扶正金邊眼鏡，態度如同往常嚴謹，溫和，冷淡。

　　「這樣啊。」

　　「……我明白你為什麼不希望君珩知道他母親去世的事實。」李老師語氣遲疑了下，難得面露無奈。「他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一定會問母親是怎麼死的。如果他知道你曾經是嫌疑犯，可能會因為害怕而疏遠你。」

　　為什麼跟他說這個。他不喜歡舊事重提。王宣威偏頭，假裝沒有在聽。

　　「我們可以一起討論怎麼跟他說比較好。」

　　「討論？」王宣威猛地回頭，眼中滿是詫異。

　　李老師的指腹扣著那些書，徐徐開口。

　　「你不太會教，是因為從前沒有人教你。我們可以一起引導他，支持他，給他正確的價值觀。」

　　王宣威哼笑。

　　「你怎麼知道從前沒有人教我？」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有點嗆。

　　李老師瞥了一眼王宣威手背的疤痕，和眉尾的淡疤。

　　「……感情事，沒什麼好解釋的。」

　　「我懂。我也沒什麼好解釋。」

　　王宣威又哼了一聲，陷入難題。他想要嗎？他不否認他想要，他兒子也需要。基於這層理由，他好像可以答應李老師的提議。

　　「老師，我以後還是喊你老師，可以吼？」

　　「好。」李老師點頭，繼續說。「你要出遠門的話，君珩可以來我家住。」

　　「這樣不好啦。」

　　「你不必擔心，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喜歡小孩。」

　　「是喔。」

　　「你有空也來坐坐吧。」

　　「他們不會怕我嗎？」王宣威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的刺青。

　　李老師仔細審視王宣威手臂繁複的編織，那陪伴在他身邊無數歲月，如同戰袍，艷麗囂張的羽翼和花卉。

　　「其實滿漂亮的。很適合你。」

　　真的？王宣威抬高眉毛，難以想像有一天能從這個人口中聽見稱讚。

　　李老師視線掃過王宣威的臉，停駐在他的耳洞，忽然想起什麼，從公事包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銀色花朵耳釘。

　　他拿起耳釘，親手為王宣威戴好。

　　「這樣就不會只有一邊了。」

　　那上了年紀、冷淡的臉龐，浮現淺淺的、溫柔的微笑。

　　真的耶。王宣威揉揉兩邊耳垂，也揚起嘴角，揮揮手，還給那人一個明豔的微笑。

　　「謝啦。」

　　■

　　他兒子還是戀愛了。戀愛以後，真的就不黏爸爸了，整天只想著那個人，還問爸爸可不可以幫他多做一個便當，他要帶去學校分享給喜歡的人。

　　王宣威氣壞了，在工地敲釘子發洩。

　　「十五歲！」

　　「給我交男朋友！」

　　「還要我做飯！啊？當我自助餐？」

　　「他是想氣死他老爸！」

　　下班後，王宣威衝去生鮮超市憤怒消費一波，咬牙切齒做了兩個便當讓兒子帶去學校。

　　「沒吃完不准回家！」送兒子上學的時候，他又氣又笑罵道。後來覺得不太對，補充：「也不准去你男朋友家！」

　　■

　　他的孩子終於成年了，如同他所期待的那般，是一個各方面都十分優秀的人。

　　大學榜單公開，只要通過面試，再訓練幾年，就能夠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牙醫。

　　只是看著那長大的背影，王宣威總覺得心情複雜。

　　雖然五官並不相似，偶爾的壞心思，要求他做事的語氣，簡直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算了，算了，不要想太多。王宣威壓下感慨，在書櫃翻找兒子的畫冊，幫忙準備面試資料，卻在一堆雜物裡看見陌生的封面。

　　王宣威抽出那本作品集影印本，依稀記得萬翎曾說過要給他看，最後因為忙碌不了了之。

　　王宣威翻了一下，原以為畫就是畫，沒什麼特別，但每一頁都畫得非常精緻，他捨不得放下，便拿著那本作品集坐在床沿，快速翻頁，看一朵曇花綻放。

　　他想起萬翎說的曇花的故事。萬翎畫這本作品集的時候幾歲呢？是抱著什麼心情，完成自己的作品呢？

　　一筆一劃，一筆一劃，慢慢地，耐心地，描繪短暫的盛開。

　　細細琢磨，細細琢磨，慢慢地，耐心地，雕鑿明豔的笑容。

　　翻著翻著，王宣威不禁失笑。

　　他想起他和萬翎在一起的每天，每一天，如同紙張堆成一疊，平凡無奇的每一天。

　　他起身，撐頰環顧這個他住了快二十年的家。

　　萬翎來這裡的時候，把他的家佈置得很浪漫。

　　桃子來這裡的時候，客廳桌上總擺著可愛的小雛菊。

　　他那個老爸來這裡的時候，書櫃會多幾本深奧難看的磚塊書。

　　他國中時期幾個要好的朋友，偶爾會過來聊天，聊聊時事，聊聊養育孩子的心得。

　　他以為萬翎離開以後，他會因為另一個好不了的缺口感到空虛寂寞，可是沒有，居然沒有。

　　他再也不咬硬的東西了。他再也不逞強了。身上的疤漸漸消失，那傷口再也不痛了。這個人真的又壞又溫柔，飛去那麼遠的地方，還是想方設法把他填得滿滿的。

　　他整個人，被各種愛填得滿滿的。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王宣威打開Line，瞪著那句他看不懂的英文。

　　是什麼意思呢？萬翎想聽他說什麼呢？

　　王宣威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笨蛋，沒有明確的指示，就不會做事。最後他決定不要糾結那麼多，在相簿翻找了一陣子，把自己下廚的成品照，連同簡單幾個字傳送給萬翎。

　　『以後，每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他又開始了漫長，煎熬，苦澀，甜蜜的等待。



　　──無期徒刑‧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