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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格拉斯把褲腳裁好,又拿粉筆在小腿處作記號,用圓頭針釘著。這匹布料是他新買的,早餐茶裡加了牛奶那樣的亞麻色,與漸深的秋意很相襯。馬修離開有一段時間了,可能是十日,可能是兩星期,又可能是更久。其實道格拉斯應該要能敏銳地感知時間,他骨子裡有獸類的本能,什麼時候松子會落,候鳥南遷,湖面結霜,都像一道整齊的序列那樣鋪排開來,提醒他,也牽引他。馬修誇他聰明,卻也感覺困惑:歷史對道格拉斯而言,應該要是很簡單的啊。
  「才不簡單呢。」道格拉斯會一邊整理版型一邊回答,「歷史像海鷗在甲板上拍翅膀,你根本不會曉得牠們會往哪裡去。有可能是港口,有可能是更遠的海面……反正也追不上。」
  「歷史只是過去。」馬修坐在工作台邊,替愛人遞來那把黑色布剪子,藍眼睛裡有溫柔的笑意。「你說的是以後的事情,我們都還不知道呀。」
  道格拉斯接過布剪,瞥一眼馬修下唇上的銀環。「有時候我覺得,馬修講話好像教授。」他眨了眨眼睛,「特別老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馬修越過工作台,捏一把道格拉斯的臉。「嘿,小格怎麼可以嫌我老?」
  他當然是開玩笑的,但玩笑也有玩笑的重量。道格拉斯感覺自己輕微地動搖了,他很想反駁些什麼,可是,一對上馬修的目光,立刻又退縮了。
  「……就你嘴利。」
  「小格臉紅嘍。」
  他和馬修的爭論於是不了了之。幾個星期後,馬修離開了,是工作的緣故。道格拉斯刻意不去記憶──或說感知──時間的流逝,他只是繼續坐在工作台前,畫版型,裁布料,車縫線。他會在清晨從棉被裡鑽出來,看見窗台上紅如炭火的落葉,迷濛地想起平時馬修會彎下腰來親自己的額頭。道格拉斯能夠從寬鬆的領口看見愛人胸口的刺青,那根羽毛,大概馬修希望能藉由那樣的「記號」讓他感覺安全、感覺彼此是「一樣的」吧,可是其實,道格拉斯總是因此被提醒,馬修是個人類啊。
  所以道格拉斯討厭歷史。
  歷史就是順序。是日出星墜,是伏流出地又入海,是院子裡的蘋果核在溼土裡抽芽。每當道格拉斯將順序釐清了,他就會找到規律,進而看見未來(是的,他其實曉得海鷗會向何處飛去),而這種「未來」包括馬修──他知道他的人類伴侶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
  這才是道格拉斯認知裡的歷史。


  馬修靠在船桅上,感覺天氣轉涼了。身為研究者,他熟記不同種族的習性,人、走獸、飛禽……成群的天鵝從湖面掠過,應該是要去過冬。他喜歡這種生態的秩序,好懂,而且能夠掌控;他想著此刻大概正踮著腳尖把櫥櫃裡的毛毯拿出來的小格,忍不住微笑起來。研究者的身分是多麼方便啊,他細數小格的生活時正直如給學生講課的老學究,既不偏執也無非分之想──誰知道呢,反正他就是狡猾。
  天鵝群飛遠了,船也很快就會靠岸。馬修終於能夠回家了,他又想微笑,下唇穿環處有針扎般的疼痛。那本就是傷口,被他愉快地穿了孔,這麼多年也該好了,卻每每在興奮時感到刺痛。也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忽然想起小格望著唇環的、複雜的神情(那之中有愧,有愛,有憐……馬修覺得好值得,一個小圓環就讓他銬緊了他的天鵝),不知道小天鵝現在在做什麼呢?無論如何,他已經無法離開自己去南方過冬了。
  帆船入港,天海間有些雲絮,和幾隻低低地飛著的海鷗。馬修從客船上下來,又在港口雇了馬車。他故意不告訴道格拉斯自己的歸期,除了不希望他跑出來吹風,大概也有點惡質的私心──小格會感到焦躁嗎?會消沉嗎?有多想念他呢……馬修與道格拉斯不同,他是喜歡歷史的,歷史就是他身上的傷口,唇環,一下連著一下的疼痛。這些全部,都是有順序的:從他認識小格,愛上他,偶爾離開他,又回到他身邊。他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有朝一日必須先離開,但他希望小格和他一樣,像縫製一件拼被那樣把彼此的一切排列好,織好,裹好,入了冬就能保暖。
  他終於忍不住微笑。
  小格……
  馬修站在門前,伸出手,輕輕地叩了叩。


  「這是什麼,給我的新褲子嗎?」
  「嗯。」小天鵝皺了皺鼻子,「冬天了。」
  「還加了獸皮內襯啊……是狐皮嗎?小格,你有認識的狐狸?」
  「笨蛋,當然是在集市買的。」
  「是嘛……」
  「……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根據調查,狐狸可都是情場高手。」
  「……」
  「不信嗎?我可是研究者哦。」
  「我不想理你了。」道格拉斯說,「就你嘴利。」
  馬修笑起來,湊過去親了親愛人的額頭。窗外初雪剛落,壁爐裡的炭火逐漸燒得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