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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與倒影〉　楓泊林

　　「森森，吃飯囉。」

　　將飼料碗輕輕放在地上，小玟側耳聽著房間裡的聲音，想著森森待會就會從裡面竄出來。森森在高興的時候，總是喜歡上竄下跳的，牠會跳到後面那張紅色沙發上，朝這邊喵嗚喵嗚地叫。

　　「森森，我出門了。」

　　小玟說著，關上門，玄關的燈被隔絕在門後，光線從門縫裡隱約透了出來。把鑰匙放進包包裡，小玟就著走廊昏暗的光線往電梯那裡走，電梯的按鍵已經亮起了，她沉默地等，直到「叮」的一聲，敞開的電梯讓她眼前大亮。小玟在電梯的鏡子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進入電梯，她感覺到自己往下沉去。

　　※

　　第一次遇見森森，是在五年前某個溫暖的午後。

　　森森是一隻白底虎斑貓，有著短而柔軟的毛髮，還有琥珀色的雙眼。森森的右耳只有一半，左後腳也有點瘸，或許是浪貓生活太不容易，也有可能是因為身體缺陷所以被飼主棄養。

　　「欸……」

　　那時候，森森大喇喇地躺在小玟的機車座墊上，看見小玟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還慵懶地打了一個呵欠。周五的午後還沒有下班，小玟趕著開會，一手拿著安全帽，一手輕輕推著森森的身體，但是森森像黏在上面一樣，不動就是不動。

　　「喂你……去去，我趕時間……去、去！」

　　小玟揮著手說著，有些焦急，想著旁邊那麼多機車不選，怎麼偏偏選上自己這一台。她以前從來沒養過寵物，貓啊狗啊都不太會應付，只能輕輕推著推著，擔心動作太多會被貓抓，又擔心太用力會讓貓摔下去受傷。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喂，貓咪？」好幾次沒有效果後，小玟只能彎下腰，說道：「不然這樣，你先讓我走，如果下次我們還見面的話，我請你吃貓罐頭。這樣好不好？」

　　森森沒有理會，牠的尾巴像是在打節拍，輕輕地在座墊上擺著。小玟再次動手推了推，可是森森把爪子插進座墊縫隙中，似乎鐵了心要繼續賴下去。

　　「唉，不然……」眼看時間緊急，小玟說道：「這次你讓我走，下次我帶你回家？這樣可以吧？我帶你回家。」

　　話一落下，森森從座墊上起來，跳下機車，走了。

　　※

　　森森是怎麼認出自己車子的呢？

　　或許是氣味，也或許某個她不知道的記號，彷彿真的約定好一般，森森走進小玟的生活。說來有點奇怪，小玟對森森第二次出現並不感到驚訝，她心裡知道牠會在出現那裡，曬著冬天的太陽，慵懶地在機車座墊上打盹。

　　「我回來了！」

　　貓飼料、貓罐頭、貓砂，在森森來了之後，小玟下班後不會再漫無目的地閒晃了，她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抱起森森，向後倒坐在那張紅色沙發上。森森在這種時候特別喜歡撒嬌，牠用額頭頂著小玟的手，發出貓咪獨有的呼嚕呼嚕聲，小玟則撫摸著森森的背脊，手指感受到牠的絨毛、體溫、還有起伏的呼吸。

　　「只有你會陪我。」

　　小玟總是微笑著這麼說，她一邊告訴森森自己背井離鄉的往事，一邊用手指順著森森的毛，指尖搔了搔牠的下頷，再捏捏牠的頸後。森森舒服地打著呼嚕，在小玟腿上蜷成一團毛球，眼睛半瞇，於是小玟像打節奏那樣，輕輕地拍著森森的背脊，哄著牠回到貓咪的夢鄉。

　　森森喜歡某個牌子的貓罐頭、森森對貓草沒興趣但很愛木天蓼、森森討厭每次都只有牠一隻貓看家、森森喜歡曬午後的太陽……小玟為了森森改變家裡的擺設，還買了一個寵物用推車，每到假日，都帶著森森去外面走走。不只是附近的公園，有時候小玟還會帶著森森搭上車，去看看山、看看海，去認識連她自己都不太瞭解的世界。

　　時間一晃眼就是五年過去，直到最後一天，小玟都不覺得他們相處的時間已經到了盡頭。那天是和往常無異的假日，有著溫暖卻不曬人的太陽，還有溫和且舒服的風。小玟朝窗外看了看，天上一片雲也沒有，便拿出推車，打開遮蓋前方的拉鍊。推車裡面還有一件森森喜歡的毛毯。

　　「森森，出門囉，我們今天不要走太遠，就去公園逛逛……森森？」

　　森森安靜地待在窗台邊，沒有理會小玟的叫喚，自己看著外頭，陽光讓牠的雙眼有一抹閃耀的色彩。

　　「森森？」

　　小玟又喊了一次，通常森森會自己跳進推車裡，迫不及待地喵喵催促，不然就是在小玟腳邊來回磨蹭，要人抱牠進去。森森一直都很聰明，彷彿聽得懂人說話，牠總是知道小玟想要什麼、需要什麼，反而小玟不太能夠理解森森的想法，只能夠憑著牠的動作猜測。

　　「不想出去的話，我車子要收起來了喔？」小玟說道，走去窗邊。「窗外有什麼東西嗎？你在看什麼？」

　　森森低低喵了一聲，像平常撒嬌那樣子，用額頭蹭了蹭小玟的手。小玟想要摸摸牠的頭，不過森森轉身跳下窗台，竄進房間，接著又回到客廳，在沙發旁繞了幾圈。小玟也來到沙發旁，不明白森森的意思，不過森森也不再繞圈了，就在小玟腳邊來回蹭著，隨後一個跳躍，進到推車，從車廂裡探出頭來，等待一般看著小玟。

　　在那瞬間，小玟突然有一種森森在對著自己笑的感覺。

　　森森喵喵地催促起來，要小玟帶牠出去。小玟心理疑惑，不過也沒多想，拉好推車前遮拉鍊，像往常一樣，推著森森出去。外面的天氣真的很好，小玟感覺到森森也很高興，他們來到公園，小玟恰巧碰見鄰居，於是把森森放在旁邊，和鄰居稍微閒談了幾句。

　　不過是短短十分鐘的時間，小玟回過身來，看見寵物推車的側邊被剪破了一個大口，而裡面的森森，早已不見蹤影。

　　※

　　伴隨著機械般的女音，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外面是一片黑夜，不過並沒有下雨。

　　森森最後在郊外被發現，是善心人士看見小玟的尋貓啟事，覺得特徵相符，才打電話過來。小玟不知道為什麼森森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也不知道森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小玟知道，森森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撒嬌，自己也不能再聽見牠獨特的呼嚕聲音。

　　跨上機車，催下油門，小玟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是漫無目的的，流著眼淚在城市裡飆車。森森不在了，牠去了哪裡？小玟獨自一人待在空蕩蕩的家中，聽不見貓叫聲、也感受不到森森的氣息，小玟甚至會懷疑森森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其實根本就沒有貓、沒有下班後的擁抱、也沒有他們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一起曬過的暖洋洋日光。

　　貓窩、貓抓板、貓跳台，小玟看著改造過的家裡冷冰冰的擺設，藉著重複森森的一切，來確認牠真的曾經陪伴在身邊。森森不喜歡拍照，小玟只有幾張模糊的偷拍，但她看著照片，卻開始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森森，會不會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孤單一個人，依然在每個夜晚的大街上遊蕩？

　　小玟尋找著森森，騎車來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她一樣停在五年前的那個停車格，像五年前那樣去附近繞了一陣。回到車旁，小玟想著當年的事，然而機車座墊上空蕩蕩的，沒有慵懶的貓、當然也沒有打著節拍的尾巴，森森去了哪裡？小玟心理茫然，她摸著平滑的座墊，想著他們初遇、他們第二次見面，還有那時候森森窩在這裡，陽光灑在牠灰白相間的斑紋上……

　　忽然之間，小玟觸摸到了什麼。她像觸電那樣跳了起來，就著灰暗的燈光，彎下腰觀察。實在是太暗了，小玟只能用手指感受著座墊上的細微痕跡，她突然想起森森最後一天在沙發旁邊繞著，像是要告訴自己什麼。

　　跨上車，小玟飛速回到公寓樓下，她進入電梯，在燦白的燈光下往上。

　　※

　　森森在沙發的側面留下了細細的爪痕。那個爪痕和機車座墊上的一模一樣，是好幾道十字交叉，遠看有點像是一個心型的圖騰。

　　小玟坐在地上，撫摸著森森留下的訊息，她懷裡放著一個剛做好的吊飾，上面掛著一面迷你吊牌，正是從森森的項圈上拿下來的。

　　「我要出門囉。」

　　小玟說道，知道不會有喵嗚喵嗚的回答，因為森森已經不在了，牠的灰燼被裝在一個小紙盒裡，埋在那個他們常去的公園，就在某一棵枝葉繁茂的樹下。在森森走後，小玟的生活依然沒有改變太多，她現在還是孤獨一個人，但是她不會再去外面流浪了，因為小玟知道森森是存在的、牠就在這裡，森森會一直陪伴著自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與其說是小玟領養了森森，不如說是森森選擇了小玟。小玟常常想著，會不會是森森某天看見在外頭遊蕩的自己，才會出現在那台機車座墊上？又會不會是森森知道牠沒辦法陪伴到永遠，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讓小玟明白這世上還有一隻貓，一直在等自己回家？

　　逗貓棒、貓項圈、梳毛手套。將吊飾掛在隨身包包上，小玟每天依然上班、下班，假日偶爾會去一些走過或不曾走過的地點，感受山的呼吸，還有海的味道。那些屬於森森的東西，小玟能送的就送了，該丟的也丟了，接著她換了更好的工作、也買了新車、搬了住所，只有那張有著爪痕的紅沙發，一直不曾離開。

　　小玟一直都沒有忘記森森。在許多年後，偶爾的偶爾，她會坐在這張沙發上，聽見森森的呼嚕呼嚕聲。閉上眼，森森那種帶著笑意的表情浮現在腦海，而小玟也會在森森琥珀色的雙眼中，看見自己過去的倒影。



（指定線索：沙發/寵物、療癒成長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