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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主意當真餿得很!】

◆舟活向
◆BE注意!



那日時值仲秋,涼風蕭瑟,黃花已現,然而門內清冷空蕩,一地落葉更顯寂寥。
唐門院落一隅,一青一蒼相顧而立,言談間雖無爭執,別離之情卻尤其沉重。

「葉兄,我看還是我倆一道去吧。」
青衣醜男正強睜一雙分得老開的眼珠,眼袋處彷若塗抹一層濃黛,瞧著不僅醜陋,還帶著幾分憔悴,旁人見了無不難受。
與他對話的俊美男子卻是毫不在意,抬手為他撩去耳際的亂髮,此刻心中唯有心疼。
「雖已度過危難時刻,可妹妹仍舊體衰氣弱,若再遇上急病,還須趙兄看顧,此際丹方既成,趙兄也該多作歇息。至於採藥一事,葉某快去快回便是。」

前有唐錚叛門,後接飛俠落地,自此趙活便似著魔一般,終日苦讀醫書,下至食草嚼藥、上至試針自殘,近乎廢寢忘食,硬生將自己操成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只為葉雲裳多謀求一日性命。
這是他欠的,全是他欠葉家兄妹倆的。
若非他在葉雲舟將去那日,私心揪住那衣衫一角,意圖將人留下……
──竟當真將人留了下來。
他的好情郎,他的好妹妹。
此生本不該有的,多得雙手無法盈握的、宛若摘星般的幸福,一夕之間全拿了去。
如此信任,如此重義,如此深情,直教趙活何以為報?

如今終於……終於盼著葉雲裳病癒那日……
救命丹丸即將製成,可眼下獨缺一味藥材。
若非真是尋得了痊癒的盼頭,葉雲舟實在不願離去。
整間大院此刻空曠異常,除去幾名貪懶之徒與新進門人,其餘能說能打、有些志向的弟子,全跟著代掌門參與武林大會了。

「何必那麼麻煩?哥哥負責揹我,再由趙哥哥去採藥不就好了?」葉雲裳抖了抖貂裘,指尖凍得發紅,一張小臉蒼白無血色,看著就是與康健無緣的面相。
「雲裳妹妹,先不論你才剛恢復不久,該地山路崎嶇坎坷、不良於行,尋常馬車必定到不了,即便讓人一路揹你上山,你亦是難以忍受途中顛頗,還是別去為妙。」趙活不禁摀了摀那十指冰棍,稍微替她暖上一些。
「妹妹當然去不得。眼下人手短缺,還請趙兄留守大院,且候葉某佳音。」
「葉兄總辨不好草藥,合該由我去才是,就是唐門人少,才需要留下你這個戰力啊。」
「武林人士多半與會前往風雨山,近日反倒比以往安穩,葉某心意已定,趙兄切莫再勸。」
眉山第一亂源不在的日子裡,山下堪稱歲月靜好,黎民百姓恨不得風雨山天天開會呢。
「可是……」

葉雲裳見二位兄長一來一往、一推一拒,仍舊未有定論,不禁氣惱地直跺腳。
「既然你們決定不來,不如乾脆先不要治,反正還沒到會死的時候,等爺爺回來之後,我們三個再一起去!」
「絕對不行!」
「萬萬不可!」
「切,還未成親就夫唱夫隨,欺負妹妹孤家寡人,噁心心!既然都不想帶上我,才懶得聽你們拉拉扯扯,最好爭個兩三年,在牆旮旯裡化成一柱合抱木!」
結果兩人不謀而合地反駁,將妹妹氣得不輕,落下幾句狠話轉身就跑。

然而她這一罵反倒促成兩人共識。
「雲裳妹妹說得對,這般死耗毫無意義。其實葉兄辨藥無礙,方才是我胡鬧才一頓亂說,此行便由你去吧。」
「葉某明白趙兄並非胡鬧……一採好藥便即刻趕回,絕不拖延。」
葉雲舟不禁探手,撫過那片青黑瞼黶,趙活闔上雙眸,他隨後湊了上來。
似是被花瓣擦過,又似是擦過了花瓣。

「切記當心江湖草莽,趕路途中難免有些火氣,蠻不講理的人不在少數。」
「葉某自會迴避武林中人,避免旁生枝節、耽擱行程。」
「還請葉兄多保重,一路順風。」
「趙兄亦然。」
兩人此時仍未知曉,這一別,便是生死永隔。



唐陞、葉雲舟先後離去,自此唐門大院便更顯清寂,若非葉雲裳四處胡作非為,鬧得趙活雞飛狗跳,才稍稍多了一絲人氣,不至於淪落成一座鬼屋。
約莫一個半月,終於有外人踏足此地,然而趙活一見來者,便知大事不妙。
昔日舊友──瑞笙領著數名俠客,當場向趙活提出解散唐門的建議。

「諸位何出此言?去年各大門派子弟前來留學,那時唐門還不是什麼修羅道,不過一回武林大會,倒是擅自替我們扣了個不小的帽子。」
瑞笙面上夾帶一絲陰鬱,再瞧其餘武人皆是這般肆無忌憚,唐陞和與會弟子們許是全軍覆沒。
「阿活且聽我一言,武林盟是為大義才不得不……」
「還請瑞少俠慎言,倘若唐門真是修了什麼道,那你可是在與賊人交好不是?」
這是在提醒瑞笙,既已如此行事,那便是該劃清界線的時候,休再以往日情分施壓唐門,同時也在告知眾人,自己與現任盟主是為故舊,有些髒水可亂潑不得。

趙活與瑞笙幾番周旋,諸多門道說的是理直氣壯、言之鑿鑿、字字鏗鏘,懟得他有口難言,也懟得一眾奸黨內傷吐血,然而在最後仍是同意解散唐門。
唐門將散已是天注定,雖說恨不得慷慨赴死、千萬人而吾往矣,可掌門仍在房內昏睡,葉雲裳也尚未痊癒,無論如何,趙活都必須為其謀求最後一絲希望。

諸事談妥之後,趙活佯帶笑意,拋下那群武林雜碎,顧自步出正心堂,恰與葉雲裳遇個正著。
「乖妹妹,來、抱一個!」
「抱!」葉雲裳一聽,登時撲抱上去。
只因趙活前怕情郎吃醋、後恐妹妹嫌棄,從來不敢主動討抱,這一討抱定有要事商談。

「唉!我的好妹妹唷,只要一見到你,不論什麼烏煙瘴氣,就全都煙消雲散囉!」趙活抱著妹妹,臉頰碰著臉頰,乍看尤甚親密,又於她耳邊輕聲說道:『我已將掌門送至山下請人照料,雖約定三日後解散唐門,但今晚我們便逃,你趁隙作個準備。』
「那我今晚要吃包子,每種口味可得給我一一『包好』!」

原來除去唐門,當前還有一大隱患——岳家寶藏。
以往有唐中翎震懾,而後有門派迴護,葉家兄妹才得以在門內安心養病。
現下掌門陷入昏睡、唐門將散,屆時葉雲裳驟失倚仗,無疑淪為江湖盤中飧。
不僅貪婪無腦之人覬覦岳家寶藏,亦有猥瑣好淫之人垂涎美色,倘若讓她落於歹人之手,那趙活便再無顏得見情郎一面。

可惜千算萬算,仍算不過人心之貪。
這群衣冠楚楚的奸邪匪類竟是連一夜都等不過!

「該死!雲裳妹妹可要咬緊牙關、抱緊我,千萬別嗑碰到了!」
「嗯!」
趙活趁暗抱著葉雲裳一路疾行,儘管負重不少,卻好在他熟道熟路,與唐門地界連綿的層層山巒,從小到大少說逛過兩三回!
至於為何不求瑞笙,那優柔寡斷、毫無主見、順水推舟,為了名不見經傳的大義,即便知曉武林盟要求不可理喻,卻仍殺上妻子娘家與好友門派之人,哪還能信得過?
反正趙活是不信,從提出解散唐門的那一刻起,那人已不再是他的朋友。
仔細一想,唐錚叛門、飛俠落地、代掌門殞命,這一連串的不幸指不定是某人設下的局,抑或天之驕子所謂的時運。
該死的時運。

「這群賤人果真兵分二路,看我暗器飛鏢!」
趙活嘴上喊鏢,實則轉身便逃,先是引人近身,再朝後迴旋一踢,乍看雖是揮空,來者卻是腸噴腹濺,死狀極其悽慘,宛若妖術一般,暫且嚇退第一批人。
趙活隨後叮囑妹妹掩住口鼻,於上風處施放毒粉,又陷數名內力微薄之人落隊,不出片霎,隊伍已被解決一半。
其餘路人俠倒真有幾分功底,對付起來實在麻煩。

「大家聽著!那醜男方才是鞋底藏劍!躲閃時還須再保持些許距離!」
此等雕蟲小技來個幾回果然遭人看破,趙活當機立斷施展一記很是用力踢,連同鞋子一併踹了出去,帶頭者慘遭帶有內勁的臭鞋迎頭痛擊,又撞上前方樹杈,竟是從山崖滾落,再與寶藏無緣。
趙活左手緊抱葉雲裳,右手自足尖取回傳承小劍,反手往旁樹叢又劃兩刀,奪去一人眼前光明,與此同時,小劍順手刺入旁人太陽穴,穿腦而出,隨後奪其兵刃,接著點點點點破雲關四五名來者,連連猛攻一氣呵成,殺歹人一頓措手不及。
最後足尖蹬地,縱身一躍,順沿樹冠一頓亂點亂踏,略顯狼狽地逃到半山腰。

豈料山腰處竟又埋伏一群武林人士,難道上天真要亡他兄妹二人?
「我的老天,這群人怎麼殺都殺不完。」
「當年就是這般前仆後繼,殺得我哥都快手軟了。」
此地枝葉繁密,尋常脫手鏢實在施展不開,更何況所備暗器早在先前一批就損耗大半。
趙活迫不得已,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

「這幾下就當是替三師兄報仇!」
趙活繃緊繩索,朝來者面上連連招呼,這串銅錢儼然成了一柄銅棒,對方慘遭這猛然一砸,頭部當即凹陷一處,暈厥過去,生死未知。
三師兄對不住啊,這回若大難不死,定至風雨山為你收斂屍骨。

「看我四師兄的私房錢攻擊!」
其實這幾串銅錢有大半是從唐惟元房內偷的來著,希望這位精明的師兄得以逃過這波無妄之災。
不過,這帳今生許是還不了囉。
抱歉啦!四師兄,總之這輩子的份先欠著吧!

「看我唐門飛燕流星翎——其實只是我大師兄的金錢鏢啦!呸!」
趙活指上遽然一掐,繩結順勢而解,原本串在繩上的銅錢即刻迸散,再朝人群使勁一甩,搭上口中棗核釘,將銅錢彈射更遠更廣,追擊隊伍因這突如其來的奇襲詭道,又落隊了大致八成。
唉,不愧是大師兄,倘若沒了命,銀錢又有何用呢?
遺憾的是,餘下兩成也夠趙活好受的了,饒是他雜學甚廣,仍被敵人看去大半路數,又因除去不少烏合之眾,不僅方便餘下賊人發揮實力,也讓他們更是沆瀣一氣。

「看來還有第三批……雲裳妹妹別擔心,這座山我特別熟、咳咳!」趙活咳出一口血,又硬生吞了回去,意圖效仿四師兄節儉精神,吐血喝血等於沒虧。
「對不起。」葉雲裳將臉埋在趙活頸窩,微弱地道了聲歉。
她殘破的軀體荼毒了哥哥的前半生,現在又即將奪去趙活的後半生。
「說這什麼傻話,這時候與其道歉,不如坦率地向哥哥道聲謝謝。」
對於妹妹少有的洩氣話,趙活亦是罕見地一頓罵罵咧咧。

「我才不要為哥哥的擅自犧牲表達感謝!」
「我也不樂意妹妹為我的學藝不精愧疚。」
「哥哥居然找了個牙尖嘴利的嫂子!」
「一對裡總得有個會嘴的嘛。」
趙活抱著妹妹,一路踉踉蹌蹌,艱難而行,兩人嘴上卻是劈哩啪啦互相吵個沒完。
實在是無力再逃。

倘若當初沒強留葉雲舟,認命地目送他們離去,或許不至於落得此般境地。
最終大不了他一人慷慨赴義,至少兄妹倆能在某處安然度日,再無須為病苦煩憂。
『葉兄,我有些話想同你一說。』
『葉某自當洗耳恭聽。』
『……我願代唐錚為雲裳妹妹治病,只求你倆能夠留下,如此可好?』
往日回憶猶言在耳,當時那點酸甜滋味,如今卻令他不由得心中一苦。
是他私心,是他害了雲舟,害了妹妹!
趙活心緒紛亂,忽地一個趔趄,半跪於地。
不知是何處的血,濺染了幾許紅花。

「醜哥哥一定是在想,要是讓我去見什麼小醫仙就好了,對吧?」
葉雲裳闔上眼,嬌小溫軟的身軀擁上殘破不堪的他,平靜得宛若即將凋零。
「…………」
「在唐門的這些日子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趙哥哥對我很好,每回都替我避過哥哥的打,吃的喝的玩的都捨得買給我。不過呀,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默鈴,若你沒有留下哥哥,我這輩子便無緣得見她這麼美的嫁娘了!」
「咳咳!還說呢,你那時幾近哭成了個淚人兒,害小師妹也跟著哭了起來。」趙活笑著咳,咳著笑,嚥下血,又咳出了些,嗆得十分難受。
「彼此彼此,我還記得趙哥哥的那聲大喝,險些嚇掉了哥哥的魂。」
「還不是你為了留下小師妹,使壞把葉兄騙進招親現場,現在回想起來仍是有點尷尬呢。」
趙活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起身,扯裂好不容易收口的傷,再次血淌一地,他不禁吃痛地皺起眉頭,面色好不猙獰。

「就在這裡丟下我吧,反正這群人目標是我,原就跟你沒半點關係,要是連你都死在這,到時哥哥一個人該怎麼辦?」
葉雲裳累了,很早就覺得累了。
親哥自小便為她四處奔波,光看就快累死了,趙活同是為她忙進忙出,看著也替他感到疲累。
縱然此刻被趙活緊緊抱著,分明半步未挪,她卻也是累得不行,再也走不下去。
好不容易盼到兄長有所依靠、目送唐默鈴風光大嫁,這條爛命已經活夠了。
畢竟這具殘破的身體已經葬送掉太多,太多……
是她私心,是她害了哥哥,連帶也害了趙哥哥。
當年就不該倔強地活著,直接被那一掌拍死便是。

「妹妹呀,這決計不行,什麼沒半點關係?你跟我可大有關係了!何況你那般耐不住寂寞、又忒愛撒嬌,怎能獨留你一人?不如由我去斷他們後路,反正聰明如你,定有反法子自行下山。」
「怕寂寞又愛撒嬌,我哥又何嘗不是如此?趙哥哥真不會想,我這體嬌氣弱的小身板,饒是腦子比你們機靈一百倍也跑不了多遠呀。唉,居然這麼笨,葉家沒我真的得散。」
「對呀,只有兩個哥哥過日子,一個傻、一個醜,缺了寶貝妹妹總是會散的……我的小祖宗喲!算我求你了,這回我真跑不動了,你快點逃吧!」
趙活將妹妹摟在懷裡,他無懼死,當真不懼死,只是一如妹妹所說……
──擔心被留下的情郎寂寞,甚至一心求死。
只要妹妹還在,這對兄妹最差大不了回到從前,吧?
到時葉雲舟只消為他流個兩滴淚就好,然後至少過個一年再娶,有點傷心但千萬別傷心太久,那他便不枉此生了。

「趙哥哥,我方才想到一個主意,不必再爭下去了。」葉雲裳眼珠子滴溜一轉,隨即抬手一指,嬌喊道:「我喜歡有花有草,又依山傍水的地方,日後好捉個小魚小蝦,不時對你潑個水玩!」
趙活順勢望去,嘴角勾起無奈的弧度,笑容極其醜陋,與哭差不了多少。
「呵呵,雲裳妹妹真是壞心眼。」
「妹妹才不會有什麼壞心眼!」
「是是是,妹妹人美心善,聰慧機敏,只是心眼多了點。」

後方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第三批追擊者已然到來,以及一名曾經熟識的陌生人。
「──趙少俠且慢!」
「好,我們該走咧!」
趙活瞧都不瞧一眼,懷揣最後一絲希冀,緊緊抱著妹妹──自崖邊一躍而下。
「但願雲舟會原諒我們這最後一次。」
原諒他們這場空前絕後的捉迷藏,並期許多年之後,葉雲舟尋人尋得煩膩,能夠放下執著,再啟一段新的人生。
屆時身邊沒有醜得可怕的郎君、不再受體弱多病的妹妹拖累,定能過得更加順遂吧?

唉,已經開始想他了……
天是那麼的藍、那麼的藍。
懷戀的身影仍未到來。

「砰!」



「煩請包個半斤……不,還是一斤吧,每樣都各來點。」
「瞧您背上那麼多包袱,是要給家鄉的小情人,還是姊姊妹妹的呀?」
「是妹妹貪嘴,吃藥時還得哄著。」
「唉呀可憐的娃,我再多給你點兒。」
「多謝!」
葉雲舟採藥已成,遂於當地市集添購果脯點心,畢竟這藥著實苦得可怕,權當作是提前慶賀,好讓妹妹心甘情願喝下肚。
縱然回程道阻且長,但一想到妹妹病癒那日終將到來,一切苦痛便不再值得一提,趙活也不必那般殫精竭慮,屆時即便是要強摁在床,也需迫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跑跳再也不喘的妹妹,依偎懷中熟睡的情郎……思及此,葉雲舟的步伐也越發輕快起來。

不出半月,終於抵達眉山山腳。
一路上卻未能見著半個相熟之人,氣氛亦是透著一絲肅殺,直叫葉雲舟心裡直打鼓,不敢在山下多作耽擱。
他施展輕功逕自奔入外堡租房,先是環顧四周,進而一番探看,然而無論內外竟是寂靜一片、空無一人!
「阿活?雲裳!」
不對不對,他怎麼又犯糊塗呢!此時兩人皆在唐家大院留守,定是這麼回事!

葉雲舟連忙直奔山頂,甫一踏入大院門口,手中抱著的果乾、藥材不由得撒落一地。
外堡人去樓空,院內牆垣傾圮,處處皆是遭人侵門踏戶的痕跡。

「阿活!雲裳!」
伙房、打鐵場無人。
「妹妹莫要嚇壞哥哥!阿活也別同她戲弄葉某!」
男女弟子房皆是無人。
「妹妹快些出來!我答應這回絕不打你!」
正心堂、煉丹房同樣無人。
「阿活?阿活!你在哪裡……」
後山亦然。
整整一個多月,唐門轄境迴盪著比寒霜更要凜冽的悲號,而這聲聲淒切在他逮住一名入侵者,聽得那人求饒之詞,旋即化為滔天恨意,點燃心頭無盡憤懣。

他怨,實在太怨。
捨不得怨妹妹病弱,也怨不得愛人癡情。
那便怨天怨地,怨列祖列宗,怨岳家舊部,怨江湖,怨人間,怨他命苦,怨他命長,怨他命硬,怨他餘生孤寂。
怨這世道再無一人令他心繫凡間!
昔日蒼松劍客化作復仇劍鬼,沿途犯下無數殺孽,直取人命不過眨眼之間。

「妹妹?阿活?你們人在何方?」
「──莫再戲耍兄長,莫再捉弄葉某!」
他步履蹣跚,行遍川蜀,只為餘生尋見家人一面。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還我妹妹,還我阿活!」
再不見青絲如瀑,亦不見皓齒明眸。
男子身著點蒼綠衫,渾身血氣逼人,披散著一頭亂髮,眸中殺意冷然,手中聽雲不帶一絲憐憫,寒芒一掠,登時人頭落地,嘴裡總來回呢喃這幾句。

如此這般無止盡的殺戮,許多物事已然模糊不清。
「妹妹?……?……殺殺殺!」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殺殺殺殺殺!」
唯獨記得一件事,武林中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凡有武功傍身者,殺!
金盆洗手之人,殺殺殺!
為武林盟助紂為虐者,殺殺殺殺殺!
「殺殺殺殺殺殺殺!」
殺……何故殺人?為何而殺?
但若不去殺,又該如何宣洩這怒潮狂濤?
殺殺殺!殺殺殺!
──劍鬼行至處,人間現修羅。

有道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來多少他就殺多少。
起先欲靠討滅劍鬼成名之人絡繹不絕,每每卻是有去無回,尋仇之人亦未曾復返。
沒過多久,狂劍客之名叱吒蜀中,巡行於往昔唐門地界,見者即斬,死者無數,鬧得滿城風雨、武林驚懼,聞者無不膽顫心寒,此後再無江湖人士敢途經此地。

……
………
…………

寒冬終末,春意徐至,迎來鳥語花香。
今日許是個好日子,伴隨聽雲收鞘聲響,微風為他捎來一瓣桃花,柔軟而芬芳。
那片花瓣的觸感猶記在心,一如他掌中躺著的這片。

『葉兄,待雲裳這回病癒,我有些話想再同你說說。』
『葉某……我願洗耳恭聽。』
啊,他原本姓葉啊。
與他對話之人是誰來著?又是生得何種模樣?

「拜託饒我一命啊大俠!」
葉姓男子蹙起眉頭,咂了一嘴,再現一聲鏗鏘,許是不滿遭人打擾。
「想必您、您也在尋岳王寶藏?說來這已是三個多月前的事,那葉家小妹……」
「誰?葉家小妹?」
聽聞熟悉詞彙,平靜無波的表情終於盪起一絲漣漪。
「葉家小妹自然是姓葉,名雲裳。」見狂劍客有所反應,求饒之人答得更是熱切。
「葉雲裳!葉雲裳現今人在何處?」
葉雲裳!他的妹妹!
「真不湊巧啊這位大俠!我恰好是武林盟一員,據說有位名喚趙活的叛亂者抱著她自那崖上摔落,岳王寶藏或許近在眼……欸?竟然這樣就跑了?」

武林盟的俠客自認打發成功,遂起身準備離去,欲向盟內兄弟好生吹噓一番,今日被狂劍客撞個正著,居然能夠全身而退,這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天大幸事啊!
哈哈哈!
奇怪?為何地上有具屍體?衣服還有些眼熟?
「咚!」
這又是什麼聲音?為何他的視線上下顛倒?
蜀山無頭屍再添一具。
原來不過區區三個多月,狂劍客的名號已是比蒼松劍客更要響亮,當今江湖之上鮮少人還記得他曾經的名諱。

那葉姓男子聽得情報便疾奔而走,過往歲月逐漸復甦,那人的容顏卻依舊模糊。
葉雲裳,趙活。
那唯二讓人惦念的名諱。
是他的妹妹、他的情郎。

『葉某心悅於你。』
『……我從未想過要葉兄報答。』
『並非回報,亦非以身相許,而是這份心意早已難收回。』
『此話當真?要是葉家列祖列宗知道……』
『爹娘定先責備葉某始亂終棄。』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妹妹還未病癒、寶藏謠言遍傳,他卻,卻……卻率先順從己心,忘卻畢生職責,貪圖阿活在側的片晌光陰。
是他私心,是他害了妹妹,也害了阿活!

葉姓男子於山中疾行,心中懊悔莫及,眼前一片朦朧,再無暇去尋過路俠客的麻煩。
然而麻煩卻自行找了上來。

只見兩道碧衫綠裳,一左一右執劍而立,阻卻於必經之路。
十分眼熟,他或許認得,但不重要,也毫不在意。
「葉雲舟,你無故斬殺武林中人,該當何罪!」
這聲喝斥飽含無窮無盡的感慨,前途光明的徒兒如今形貌憔悴、凶光如煞,不見以往謙謙君子之風,註定無緣再行回正道。
「師弟莫再與他多言,此等孽障早已墮入魔道,與之相談毫無意義。」
原來狂劍客殺業過重、血染川蜀,武林盟為求江湖安定,終是驚動點蒼雙尊前來討滅孽徒。

「還請兩位前輩讓路!否則休怪葉某不客氣!」
即便葉雲舟想起姓名、遇見舊時授業恩師,現下卻再無一事比尋得妹妹、郎君更為重要。
「……那便問劍罷。」
「鏗!」
高手交戰轉瞬即定生死,三人同時出鞘,劍鋒相交,火花四濺,快得如若一響。

一對一許是互有千秋,然一對二卻是望塵莫及。
狂劍客舉劍直指恩師要害,劍勢決絕而狠戾,所倚仗的不過是他不要命,自然為掌門輕易阻攔,隨後斜芒飛掠,於他腰側落下一道劍傷。
雙劍合璧,攻守兼備,天下無敵,才剛過招數回,葉雲舟已然落得下風,踉蹌避讓,退了還退。點蒼雙尊卻是無傷毫髮,眼下正游刃有餘,左右與他周旋。
他本就並非以體力見長,遭師尊前後輪番消耗,已是氣喘汗流、血淌滿身。
最終心念一動,抱持必死決心,足尖踏地,身姿迅疾如雷、劍勢詭譎如風,抬劍直刺掌門臉面……然而旁側恩師不過邁出一步,便是執劍格擋下來。
葉雲舟見狀,慘然一笑,即刻反手往他腹上一劃,聽海生雖是輕鬆抽身而退,卻與觀雲客之間空出一道縫隙。
他趁機運轉輕功,拔腿便逃,後背因而落下一道恥辱的劍傷。
這一逃,逃得極其狼狽、極其不堪入目,然而事已至此,所謂的劍客顏面又有何意義?

「師兄不必再追了。」
「此為何故?」
「你看那孩子方才眼中,可還有劍?」
眼中有劍與手中只剩下劍,終究是兩碼子事。
葉雲舟的劍法已無劍心劍意,餘下的唯有尋覓親人的急切與希冀。
「也罷,那般傷勢……大抵活不過幾個時辰。」
觀雲客收劍入鞘,與師弟一同目送舊徒。
那原是如若松柏一般,堅貞正直的君子,卻為世道逼得跌跌撞撞、磕磕絆絆,踏上迷途未能得反,繼而執著入魔。
為劍癲狂之人他們見過不少,亦是親手斬殺無數,卻未曾如現在這般苦澀。

「盟主已提前佈署,此處再用不上我倆,回去便請師弟一番痛飲。」
「你每回請客的酒都忒苦。」
「這時候苦才正好。」
「……那便小酌片刻,權作排解罷。」

松濤竹影搖依舊,但願葬松且銷憂,觀雲聽海愁未解,舞劍伴酒送沉舟。



「妹妹……阿活……我這就來……來見……」
葉雲舟此刻血染襟衫、塵土垢面,著實令人不忍卒睹,他搖搖欲墜,拄劍一路連爬帶跌,順沿山路蜿蜒而上,拚死行至轉角處,忽見一身縞衣素裳。

「你……是你!」葉雲舟雙目通紅,幾欲以目光洞穿來人。
「沒錯,是我。」瑞笙並未多做解釋,是他盲從天命,毀其歸宿,逼殺友人,罪不容誅。
如今還債時刻終於到來,能做的卻也只有這些,遠遠不夠償還他欠阿活的債。
遠遠不夠。

白衣少俠自身後抽出寶劍,葉雲舟隨即執劍應對。
倘若在他全盛之時,兩人許是有得一戰,事已至此,不如想方設法同歸於盡,至少為眾人報仇……
然而瑞笙忽倏背身遁逃,誘他施展輕功跟了上去,二人追前逐後,顧自於崖邊奔行,事發不過刹那,只見那翩翩白衣回身一旋,舉劍強攻他手中聽雲,隨即換來足下無憑無依。
那雙疲憊的眼眸先是一瞬錯愕,而後轉為瞭然。

同樣的情景,瑞笙不幸得見兩回。
如此痛心,極其悲哀,何等愧疚,不過是他區區報應。

天是那麼的藍,那麼的藍。
葉雲舟仍未放棄,忙將聽雲寶劍刺入旁側山壁,借勢一番緩衝過後才狼狽落地。
他渾身浴血,咬牙舉步前行,由走到跪,再由跪到爬,拖出長長一道怵目驚心的痕跡。
眼下還差那麼一段路,可再也無力起身。
「阿活……妹妹……」
額上汗水混著血滑落而下,代替早已乾涸的淚。
終是闔上了眼。

……
…………
………………

松濤陣陣,枝葉搖曳,隙影重重,花香滿溢。
似乎正趴伏於一片花海之中。

『哥哥你怎麼趴在地上吃土?』
他聽得妹妹巧笑倩兮,銀鈴脆響。

『你說什麼風涼話嘛!葉兄你還好嗎?我這就扶你起來!』
他見得情郎眸光柔情,笑語連珠。

那人任由陽光描摹身姿,勾勒出最為熟悉的輪廓,朝他探出了手。
那雙大掌粗礪依舊,然而甫一握上,渾身疼痛頓時煙消雲散,往昔傷痛許是一夢黃粱。
他輕輕地搭上趙活的手,再一次嘗試起身,沐浴於陽光之下,洗滌一身血氣,舌尖纏繞著甘冽,肺腔充盈著馨香,取代無止無境的鏽味與殺業。

葉雲舟明白,這場漫長的夢魘終於得以止息。

『妹,這一回實在讓我好找。』
『對不起嘛!哥哥!』
『阿活也別再同她胡鬧!』
『葉兄說的是,我以後不敢了。』
訓話完畢,三人相顧無言一陣,隨即笑出了聲。
葉雲舟上前將兩人攬入懷中,緊緊一抱。
無論碧落黃泉,亦或彼岸忘川,他們的所在之處便是他的歸處。

某無名屍倒臥於兩座土丘之間,一左一右緊擁入懷,其姿態甚是貪婪無厭,彷若覓得珍貴之物,再也不肯鬆手。
如此這般,曝屍三日,直至附近一位老翁恰好路過,才為其簡單收斂屍骸。
「算你們有緣,乾脆埋在中間好咧!這木棍還挺實在,長度也正好,便拿來抵刨坑費罷。」
老翁拾起寶劍,逕自往背上撓了幾撓,對此頗為滿意。

聽雲劍鳴不再,無主之劍自此塵封鞘中。
武林風雨,江湖浩劫,蒙古踏境,大宋傾滅,已與他們一家毫不相干。
只願就此長眠,不再為人侵擾。

【你這主意當真餿得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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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不變,藤條依舊】

『這餿主意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啪、啪、啪、啪。
莫問為何當鬼了還能夠執起藤條,他們當前還有更大的麻煩須先處理。
『是他!』
『……嗯,我。』
『葉雲裳,你先過來!趙兄也別想跑,待會就輪到你。』
『嗚哇哇哇哇哇!』
『啊哇哇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