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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屍〉



00.


  新北市三峽河流域於PM15:32接獲通報發現一具溺斃的女屍。
  警方於PM15:55到達河堤邊封鎖現場,開始與第一發現者以及身處附近的兩名男子進行筆錄,一名為年約二十多歲,身著旗袍,綁有褐色髮辮的青年,一名則是年約三十,穿著運動服路過,神色有些不安的男性。
  
  「在路邊陷入神秘殺人案」這種劇情可能許多人都隔著螢幕看過吧?卻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對於警車上的警員和開著廂型車前來的相關人員來說已是必須面對的日常生活。
  照著指示留在現場,頭痛難耐的身體狀況……沒想到順著那個聲音與眼裡的氣息一來就撞見屍體,已經習慣與警方相處的銀幸遠望起後來出現的廂型車,那後車門一開,穿著制服與白色襯衫的人員就出來了。

  當初在警局借住,他可沒怎麼見過這種有屍體在的「大場面」,從車上下來的那一批……應該是鑑識科的人跟法醫?事關人命,看著另一名男子有些掙扎地被警方銬上手銬,淡然地坐在廂型車邊緣的銀幸也抬起頭,對著旁邊駐守的陌生警員伸出雙手:「要銬我嗎?」

  「什麼?」負責看守銀幸的警員正望著參與筆錄的學生,就因為銀幸的呼喚而轉過頭,「嫌疑犯……要被上銬?另一個被銬起來了。」見銀幸開口,他微笑回應。

  「啊……是這個意思呀,您願意配合辦案是好事,表達配合態度的話就不用銬著,不然也不舒服。有需要上廁所或其他需求請跟我說,不要擅自行動。」
  「……好。」

  知道對逐漸淌於泥淖的海市蜃樓說什麼都沒用,從年初完成諮商療程開始,能舒緩自己右眼燒灼感的方式就少得可憐了,睡夢、書法……睡醒了,意識還彷彿睡著,無助地在夾縫間凝視前方,現場警員皆是他沒見過的人。


  比起遠方屍體上從混濁裡漸漸淡去的氣息,忽然多起來的人群還是更讓他難受。
  「表達配合態度」這種事他還算擅長,不知能不能讓他找地方躺下休息?

  
  他覺得自己就像在一片泥沼裡,任他們的氣息侵入自己,這不是他要的,他很難受……如果能有什麼方式隔絕或排除身上凝滯又黏稠的汙穢,他現在的生活一定會更像一個普通人,過得好上許多。
  沒有這個,他甚至能去普通地工作,普通地端端盤子,做什麼都好……結果?結果就是什麼也做不到。找了點靜態的兼職與販賣書法,申請政府補助,三者並用,讓他不敢想像更加豐沃的生活。

  開始接觸書法以後,硃砂墨條的血紅更是讓他沉痛。


  「我們一起去旁邊打球,球飛了就看到那個女屍浮在河裡,還有形狀,當時河水又很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聽到撿球的同學很緊張地在河邊喊那個女生,才想到她是不是死了……呃呃。沒有注意到時間是幾點,但大概是三點出頭。」
  「我們打到五點就要去吃晚餐……」

  「沒事,別緊張,謝謝你提供時間,法醫跟鑑識科會更進一步判斷死亡時間。」


  閉上雙眼,拿出外套包裹身體的銀幸咬牙隱忍這種讓他發冷的燒灼感。一冷一熱、一痛一麻,許多感覺的混雜讓肚裡的胃酸蠢蠢欲動。
  聽見一旁警員找憂心忡忡的學生做筆錄的聲音,也聽見來看熱鬧的人被喊著快點離開的聲音,再忍忍就過去了,他提醒自己,大不了就是再去一趟醫院能解決的事……銀幸雙眼微瞇。


  「唉唷,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多條子……」
  「聽說死了人,女的,拉黃條了。」「哈?!你在這看熱鬧做啥,快走啦,好可怕。」

  「喂,證物情況怎樣,法醫呢?」


  「──快好了。」

  穿著襯衫的黑髮青年拿起夾鏈袋的那刻。



  「……?」

  銀幸睜開了眼睛。













01.


  
  一介法醫,可不能像其他場域一樣為那些天上掉下來的工作項目祈禱。
  再怎麼樣也不是秉持黑色幽默來當醫生的人,不自然地在調查中產生的情緒一直都是讓他煩惱的問題。

  從廂型車下來,接到第一現場照片的女屍,腦子裡兜轉著各種死因與驗屍流程的萩原凜難堪地收起包著防水套的手機,忽視嫌疑犯、忽視發現者……拎起了公事包就是往自己的目標走去。
  這是煩躁,這是恐懼,同時也是……悲傷。畢竟,現在的他已經有能耐從不成人形的屍首上看見死者曾經存活的模樣,愈是發現真相,他就愈是無法容忍自己閉眼忽視。

  
  他的人生已經因為被埋沒的真相而毀,又怎能在這裡舉步不前?


  不要有情緒,不要有情緒,不要有情緒……越過雜草,來到河邊,石頭與泥沙上,已經失去生氣的女屍正在等待著他替她申冤。不過,告訴自己要冷靜的時候,在內心重複上百次的「冷靜」通常都會變成「怒意」。對此,向來都會在工作告一個段落時「中場休息」的他,現在有五分鐘的時間能喝一口飲料補充水分。
  他不敢在這時候閉上眼睛。

  「……我可以去買飲料嗎?」
  「好。」

  來台灣才沒幾年,法醫的外派工作就不少了。交待一下事情以後在內心計算五分鐘,一分鐘買飲料,一分鐘喘口氣,兩分鐘喝上個不會嘔吐的一口,再用一分鐘回到現場。他可以的,他可以在這些時間內整理好自己,勾出協助警方辦案的關鍵訊息。

  「……呼。」

  不,他很清楚,其實工作根本沒有告一個「段落」,他還有一個步驟沒做……卻充滿了遲疑。之前明明就沒有這麼容易,一個從屍體上找出的「線索」仍是在不斷向他開口:「你要相信自己。」


  第一排,乳酸飲料、運動飲料、汽水,都有貨。
  第二排,鋁箔包的紅茶、綠茶、奶茶、蘆筍汁,都有貨。

  一排排亮燈,卻偏偏自己要的那個點不下來。
  他需要一瓶口味不重,還能補充水分的運動飲料──幸好這裡有賣。嗶、嗶、嗶……遲遲沒有回應自己的飲料販賣機卻佔去了他寶貴的第二分鐘。


  這種被影響了步調的焦慮感不是那麼好受,屍體的死亡時間可不會等人。
  不過,當點擊按鈕的力道、節奏都開始改變,改變到常人都要把販賣機敲出聲音時──


『嗶』


  忽然從一旁伸來替自己點下飲料的手,讓法醫──萩原凜──睜大了眼睛。
 
 





  轉過頭,萩原凜隨即對上了一名男子單邊赤紅的異色雙眸。

  雖說他一開始就無心關照現場人員的事情──他剛剛要注意的是另一個人──那眼睛與突來的動作還是讓萩原凜為之一愣,啊,他想起這個人了,好像也是路過兇殺現場的嫌疑犯之一?本來還因為包著外套的關係而不大起眼,一把外套脫下,猶若從古裝劇中走出來的開衩旗袍便馬上成為這個男子身上的一大亮點。

  深棕的配色與他或許有染過的淺棕長辮搭成了一套,與臉上的圓框眼鏡相互搭襯。
  看著這穿越系男子彎下腰,從飲料販賣機下方拿出舒跑遞來,萩原凜還在恍神。


  「你是──」

  「我是現場的目擊者,我叫銀幸,幸運的幸。」
  「比起那個,你好像發現了什麼?讓我猜猜……」


  若要形容男子的聲音,那大略偏向中性,低沉、富帶具有特色的磁性……卻蒙了一層虛弱的氣息。但是,這都不敵他下一句發言的衝擊性。


  ──「過失殺人,兇嫌身上有來不及掩蓋的傷痕。」


  萩原凜不是容許自己在工作中動搖的人,卻還是被面前男子突來的發言給刺激。還沒緩過神──冷靜下來,冷靜──沒起到半點作用的壓抑反而帶起了一旁飲料販賣機裡頭的金屬碰撞聲。

  「?」

  恍惚中,看見銀幸對著旁邊的販賣機一愣,萩原凜也被自己的無意識行為嚇到了。搖搖頭,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握著舒跑停在原地許久,這恐怕不是能用一分鐘喝一口飲料的時候了。


  「……銀幸先生。」

  或許是一時驚訝,萩原凜的中文帶了點口音。一定程度與合作的鑑識科人員有所熟識的他是最明白現場情況的人,他想要請人調查另一位嫌疑犯──他得找方法說服警員幫他才行。遲疑與壓抑讓他難堪的時候,男子突來的發言猶若助力。

  「你怎麼知道的?」

  當他從官腔式驅趕轉而走向屬於「自己」的回應,事情就注定發生了。




  「……在現場筆錄時,另一個人的反應很明顯。」
  「態度不怎麼好,會拉著高領遮脖子,警方已經把他上銬了,接近時要小心一點。」

  「你應該私下就能請人往他身上採到你要的東西,別猶豫了……」

  心跳在對方的視線與話語間加速,萩原凜在他的話語間微微瞠目。
  他正在被面前的男子打量,那視線像是有魔力似地撫過他的身軀,他身上的痕跡──更甚是他身上沾染的屍氣。


  「……你也不想放著真相跑走,不是麼?」


  ──咚、咚、咚。
  強烈的激動──一種讓他不願在工作間想起的激昂情緒侵占他的肉體,告訴他想要多凝視這雙眼眸,看看裡頭有沒有能讓他興奮起來的東西,興奮?他在興奮嗎?不,他才不會因為這種工作而興奮。

  他只是……對於銀幸能「看見真相」而感到震驚。

  「銀幸先生,無論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不能再拖延時間了,休息的五分鐘已經到了,自己也真是恍神了……
  最希望找到真相的自己又怎能被工作壓力惹得分神?喝上一口補充水分的減糖運動飲料,順手調整了口罩綁帶耳墊的萩原凜低頭戴上口罩,旋好飲料的塑膠瓶蓋。

  「謝謝你。」

  依照女屍脖子上最新的掐痕與美甲上新鮮的傷痕來看,殺人犯就在現場。












02.


  他的眼睛到極限了。

  「……」

  側身倚著販賣機喘氣,沒想到會被那位法醫如此回應,銀幸吃力地調整呼吸。腳下的地板好像要傾斜,隨意地往前走可能會分不清方向的……但是,那位法醫的道謝仍縈繞於耳邊。


  萩原凜……不是台灣人的名字,是日本人嗎?

  「不好意思……」

  踉蹌地拎著空手歸來,身體向前傾倒的銀幸感覺到扶起他的雙臂,大概是方才看守自己的警員吧?

  「……先讓我回家服藥休息……」

  先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