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聰實同學想變成大人嗎?」

岡聰實沒有馬上回應,過了幾拍才讓雙眼從玻璃杯上移開。

頂端是鮮紅色的太陽,來自小巧精緻的化學櫻桃,杯裡絢爛的漸層是朝霞的色彩,從金黃渲染至明亮的橘紅,視覺效果遠比他平時常喝的柳橙汁更加華麗,散發更加誘人的邀請。岡聰實的心思還沒完全轉移到問題上,杯子就離開原本的位置,讓他下意識就跟著伸長手臂,卻被男人寬闊的身體擋住,試了幾次都無法成功取回,讓他覺得自己就像路邊被逗弄的小動物。

他因惱怒抿直了唇瓣,洩憤似地丟出聲音,「沒有想不想,總有一天會的。」

「那就表示現在還不是,這種東西可不能碰喔。」

「……就只是看看而已。」

沙啞的聲音疊加情緒後變得硬邦邦的,在吧檯桌面上反彈再落下,如果能擊中身旁發問的人就更好了,他用撇頭遮掩不為人所道的思緒。一臉饒有興趣的男人聽到後發出「這樣啊」的嘆息,不顧他的注視把杯子轉送給他人,再回過身來露齒微笑,而他則不知為何忍不住縮起身體。

肯定是這個笑容太可怕了,他是這麼想的。尤其在男人拎著櫻桃梗在他眼前晃啊晃的時候。

「如果是這個就可以,這可是精華喔。」

「對那杯酒也太失禮了。」

「把它當作大人的果實吧,吃了馬上就長大了。」

「請不要胡謅不可能的事。」

紅色的果實隨著成田狂兒的動作跟著擺動,又離他近了幾分,讓岡聰實差點看了恍神,只能將注意力放在襯衫上稍嫌可怖的暗紅色印記。「……現在不想吃,就這樣。」

「真的不要?要錯過囉?」

「狂兒先生自己吃掉啦。」

「但是剛剛聰實同學一直盯著看,我以為你很想吃啊。」

即使岡聰實退後,櫻桃仍維持在即將貼到鼻尖的位置,他只好無奈地接過再放進嘴裡。特殊的化學甜味在嘴裡散開,汁水和果肉混著唾液匆匆嚥下,差點吞下去的果核被推到口腔內側的軟肉旁,免於被噎住的後果。與他相比,成田狂兒吃櫻桃時就從容多了,至少上次在卡拉OK包廂裡,那份巧克力香蕉百匯上的櫻桃很快就消失在唇齒間,稍作咀嚼就滑過喉嚨的突起,落入男人即將被鮮奶油和冰淇淋填滿的胃。

吃下去就能長大的果實,成田狂兒吃過幾次?

莫名其妙浮現在腦海裡的問題讓他再次閃神,直到眼前又放下一個杯子才回到現實。這次是正常的柳橙汁,岡聰實捏住吸管,遲遲不放進嘴裡。

「聰實同學的話,還是喝果汁比較好。」

「在酒吧只喝果汁,老闆不會覺得困擾嗎?」

「那牛奶也可以,還可以加熱。」

「幹嘛不去便利商店就好了?」

「還可以加蜂蜜啊,喝了心情很好。」

「狂兒先生在這裡只會喝牛奶嗎?」

出乎他的意料,成田狂兒沒有哈哈大笑接著否認,而是用平時就覺得奇特的方式拿起咖啡杯,緩慢地淺啜一口才接著說話:「咖啡也不錯喔,聰實同學喝過嗎?」

明明就有把手卻硬要抓著杯口,是覺得這樣特別帥氣嗎?岡聰實無言地看著一邊吐舌一邊叫燙的男人,按捺吐槽的衝動搖頭回應。

「想喝嗎?」

在他點頭後,下一秒就傳來杯子與瓷盤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盤子在桌面上滑行,途經小小坑洞發出的幾聲碰撞。他連忙穩住杯子,觀察持續晃動的深色液體表面是否仍在激烈擺盪,幸好沒有潑灑出來。

成田狂兒一臉理所當然地說:「先喝一口就好,小心燙到。」

「這種時候不該點一杯新的嗎?」

「喔,你很介意嗎?」

「⋯⋯倒也不是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哪個問題,連岡聰實自己都說不上來,只能用手指抓住握把再湊近,聞到和熱氣一同向上蒸騰的新奇香味,但他沒有馬上飲用,而是細細觀察乍看沒有異狀的杯子。

是哪邊碰過了?

即使努力回想男人先前是在杯口何處留下印記,不可靠的記憶也沒有提供任何資訊,他只能讓視線沿著杯口仔細繞圈。如果幸運的話能藉由燈光照耀,發現水漬反射的光芒,但事實證明就算上面有任何痕跡,肉眼也無法辨別,是因為這個男人實在太怕燙了,動作才輕到無法留下任何痕跡嗎?

他眨眨眼,意識到著眼處不知何時落在成田狂兒身上。

幸好對方正和其他大哥說話,讓他有餘裕能繼續觀察。成田狂兒的嘴唇不算太薄,他之前就知道了,不論是在喝咖啡或唱歌咬字,甚至是舔去嘴角來自百匯的鮮奶油,他都有注意到那雙唇瓣的存在,現在也不例外,正不斷吐出他無法聽清的話語。即使能感覺到是氣氛嚴肅的談話,但捕捉到碎詞也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句子,更不可能加入談話,他乾脆將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就算無法具體說明,男人現在的語氣和音調都與他相處時有著微妙的不同,就連表情也是。

因為是重要的事,所以才露出大人該有的表情嗎?

對成田狂兒這樣的大人來說,什麼才是重要的事?黑道的工作,害怕被刺青,為了卡拉OK大賽練習,應該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事,但肯定不包括把小指頭忘在置物盒,隨便就買下一盒高級草莓,拿著御守開「不能拋下你自己一個人掛掉」的玩笑,和中學生共用一個杯子這種小事就更不用說了。

杯口看不見的痕跡,只有還是小孩的他才會在意。

「聰實同學?」

岡聰實的肩膀因為成田狂兒的詢問聲抖了一下,莫名產生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感。結束對話的成田狂兒臉上帶著明顯的疑惑,他趕在男人發問前喝了一大口咖啡,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嘴裡就被苦澀淹沒,一時無法控制五官用力皺起來。旁邊傳來的笑聲聽在耳裡讓人實在火大,但他無暇顧及,趕緊轉向那杯被他冷落許久的柳橙汁,好幾口才稍微洗掉嘴裡的味道。

「有這麼難喝嗎?」

「⋯⋯和想像中不一樣。」

「看來只加一包糖對聰實同學還不夠。」成田狂兒的指尖夾著糖包,作勢要往咖啡裡面倒,在他嚴正搖頭表達拒絕後又笑著把杯子拿回去。「多喝幾次就會習慣了,聰實同學以後再練習吧。」

「感覺被騙了。」他又喝了一口柳橙汁,盡力用甜味驅散苦味和酸澀。

「這就是大人喔,聞起來和實際味道根本是兩回事。」

「明知道很苦,幹嘛還要喝?」

「沒辦法啊,現在不喝還會頭痛,大人也很可憐的。」

岡聰實忍住沒對表情誇張的成田狂兒翻白眼。「那吃甜食的時候呢?狂兒先生上次吃百匯的時候也喝了咖啡。」

「味道得中和一下啊,不然整個嘴巴都是甜味。」

「不就是為了甜味才吃百匯的嗎?」

「嗯……這就有點複雜了。」成田狂兒摩娑著下巴,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原因,讓岡聰實收回不經意就要流露「這有什麼好想的」的眼神。「雖然是為了吃甜的,但想要吃甜的還是需要苦的東西,不然根本吃不了甜的,這樣說聰實同學能明白嗎?」

「好複雜,完全不理解。」

「總之甜的一定要配苦的,兩個不能分開啦。」

「……真麻煩,為什麼要弄得這麼複雜?」

「沒辦法,大人就是這麼麻煩喔。」

成田狂兒又咧開嘴角,這次的笑容也是平常和他獨處時常見的表情,而不是剛剛和其他人交談會有的神情。他只和成田狂兒對視幾秒,很快又低下頭注視著杯裡消耗掉一大半的果汁。

「別擔心,聰實同學以後不會變成這麼麻煩的大人的。」

「狂兒先生怎麼知道?」

「嗯……直覺吧?畢竟聰實同學只會吃炒飯,你的口味很固定啊。」

「用這種語氣的話,請對全世界的炒飯道歉。」

「我沒有瞧不起炒飯的意思,炒飯很好啊。」

「越來越失禮了。」

「都難得來這裡了,聰實同學今天就別吃炒飯了,吃點其他的吧?」

清晰的記憶只到這裡就沒了。

他也不記得自己後來吃了什麼,只記得那天的成田狂兒一直在他旁邊,唸叨著其實酒和咖啡一樣,明明外表看起來沒有殺傷力,但喝下去苦得要命。如果味道是甜的得更小心,就像一開始放在他面前的酒,喝起來像飲料,一口接一口喝太多反而會發生可怕的事。

大人也是這樣,外表和內在完全不一樣,說一套做一套,來不及了才意識到打從一開始就不該靠近。

成田狂兒也是這樣嗎?

窗外已經沒有天光了,手機上數字提醒他時間流逝的速度,但他不覺得自己坐在原地那麼久,也不覺得成田狂兒離開了那麼久。不只是時間的認知偏誤,空間大小也是,幾個月下來明明已經習慣四疊半的空間,但成田狂兒一踏進來又破壞了一切,讓他意識到這裡真的太小太窄了。

變暗的手機螢幕又被他點開,早就超過平時的用餐時間了,但胃部沒有任何感覺,原來三個包子能夠支撐人體那麼久,那接下來好一段日子都可以靠冷凍庫的庫存過活。啊,但保存期限沒辦法跟上,今天好像有被提醒這件事,冷藏的蛋糕也是,一人夠用的冰箱光放這些東西就被塞滿了。

冰箱實在太小了,這裡也太小太窄了。

小到不管哪裡都還能看見那個鴉色的身影,讓他只能待在原地不願隨意走動,深怕一不小心就要撞上,再被那兩個問題退到無處可逃。窄到那股窒息感依然黏在身上揮之不去,並沒有隨著成田狂兒把杯子放在水槽,開門再關上,踩著階梯下樓的腳步聲而消失。

一段時間未移動的四肢有點發麻,他試了第二次才終於站起來,拖著腳步到水槽旁,拿起第一次給外人使用的杯子,一手用掌心撐著底部,另一手扶著,感受和室內同溫的杯身正散發絲絲涼意。

果然還是選了沒有把手的杯子,但裝了熱茶不會很難拿嗎?這次有喊燙嗎?剛熱好的包子也吃得那麼急,就算有不算薄的嘴唇保護,舌頭真的沒事嗎?但長時間被甜味和苦味交互侵擾的舌頭,應該也沒那麼脆弱吧?

成田狂兒那時候說的,甜的東西和苦的不能分開,難道不該是反過來嗎?

因為嚐到了苦味才需要甜味中和,苦的東西不能和甜的分開,如果知道某些時刻就是無法避免苦澀,就該提前準備好甜味,不然根本無法堅持下去。就像現在待在窄小的空間裡,慢慢滲透進體內的窒息感,是苦的。

那喜歡吃甜食的成田狂兒,算是甜的嗎?

他不知道,至少在他將唇瓣貼上杯緣時,只嚐到越來越多液體將他的舌尖淹沒,全都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