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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ffective Fallacy(八)完



回到稻荷崎駐地後,所有參與前線肅清成員都獲得了短暫的假期。這是稻荷崎的例行安排,北會在這兩天內處裡完大部分繁瑣的文書工作,接下來才會讓其他人完成屬於自己的部分。

每到這個時候,宮侑總會跑到飯糰宮,向宮治繪聲繪影地宣揚自己在前線如何驍勇善戰、英勇殺敵。然而這回,宮侑沒了往日的得意,圖景內發生的一切,以及北的話語始終在他心頭繚繞。平時張揚外放的哨兵,如今卻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無精打采地站在飯糰宮的門口,遲遲沒有踏進去的打算。

「所以說,你還要在門口站多久,蠢侑?」

店門被毫不留情地拉開,宮治雙手抱胸,一臉嫌棄地看著與自己相同的臉上掛滿令他感到噁心的歉疚。然而,鑑於他們對彼此過分的了解與心有靈犀,宮治一眼便看出,這次宮侑不是單純的闖禍,而是真的有要緊事。

「阿治,我……」

「你先進來吧。」說罷,宮治頭也不回地走回店內,宮侑低頭跟在後頭。

用餐時間接近尾聲,店內只剩下零星幾位客人。宮侑一語不發地坐在吧檯,那個屬於他的固定座位。宮治走進後廚,片刻後手裡多了一個保鮮盒。宮侑的目光緊隨著他,毫無保留地落在兄長身上,看著對方專注於飯糰事業的身影,他依舊沉默不語。

直到宮治端著裝好飯糰的盤子放到他面前,宮侑才回過神。

「吃吧,你最喜歡的口味。」宮治一邊轉身去洗手,一邊隨口說道:「你們今天早上才回到稻荷崎吧?樓上的床單棉被已經換成你習慣的了。我警告你,要是這次又把房間弄髒……阿侑?」

話說到一半,宮治沒等來回應,回頭一看,只見宮侑捧著特製的大飯糰,僅僅咬了一口,臉頰被米飯撐得微微鼓起,臉上不知何時已滿是淚痕。

宮治的動作微微一頓,他看著宮侑這副模樣,眉頭皺得死緊。宮侑天生情感外放,哭的次數數不勝數,但是像這樣毫無聲息地落淚,那還是真難得一見。

「……喂,這什麼情況?」宮治放下擦手的毛巾,雙手環胸,語氣雖然還是帶著嫌棄,但眼底的擔憂已經快要滿溢出來,「飯糰難吃到讓你想哭嗎?」

宮侑嗆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逗笑,又像是被戳中更深的情緒,吸著鼻子低聲嗤笑:「少亂講……你的飯糰一直都很好吃……」

宮治歎了口氣,拿起一旁的紙巾直接往宮侑臉上丟去:「那就別哭了,丟死人。」

宮侑伸手接住,吸了吸鼻子,卻沒立刻擦掉淚痕。他低頭看著手裡的飯糰,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情。宮治看得有些不耐煩,伸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你到底怎麼了?」

宮侑終於抬起頭,猶豫了幾秒後,嗓音有些沙啞地開口:「我看到灰了。」

宮治的收拾的手一頓,隨即恢復動作,語氣不明地道:「是嗎……在你的夢裡?」

灰——宮治的精神體,那隻灰狐的名字。圖景破碎後,宮治早已默認自己變成了「普通人」,即使灰沒有隨著圖景崩毀而消亡,他也再無法看見它。

「不是,是在我的圖景裡。」

「……什麼?」

宮治愣住,灰色的眼眸緊緊盯著面前愧疚不安的兄弟。宮侑放下飯糰,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從紊亂發生的那一刻說起——佐久早的支援與疏導,圖景中層的狐狸與蟲,藏在核心層深處的回憶……還有來自佐久早和北最後的推論。

宮治靜靜聽著,手邊的動作漸漸停下,最終索性走到宮侑身邊的空位坐下。整個過程中,宮侑始終低著頭,不敢抬眼看他一眼。

話音落下,沉默在兩兄弟之間迴盪了許久,凝結成無法言說的重量。

「所以……你的紊亂能痊癒嗎?」

宮侑雙手握成拳,指尖不斷刺入掌心。他怔怔地抬頭,像是沒聽清宮治的問題,後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又重複了一遍。

「應該……可以的。」宮侑的聲音有些發虛,「只要能完成核心層的疏導,我的圖景就能恢復平靜。」

「那不就沒問題了?」宮治語氣平淡,彷彿這件事理所當然。

「可是、阿治——你難道就不覺得不甘心嗎?!」

宮侑忽然拔高音量,眼神染上不解與憤怒:「要不是當時為了保護我,灰根本不會消失!你還會是稻荷崎的高級嚮導,會跟大家一起生活、肅清……如果不是因為我……」

他的話在胸腔裡翻滾,情緒洶湧得快要決堤。他不理解,為什麼宮治聽完這一切,卻依然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彷彿這不過是旁人無關緊要的故事。

「侑。」

宮治的聲音打斷了兄弟激動的情緒。宮侑一愣,還沒從方才的憤怒與愧疚中回過神,就見宮治皺著眉摘下鴨舌帽,順了順被帽子壓亂的黑髮,接著嘆了口氣,道:「你到底在難過什麼?我們現在不都活得很好嗎?」

宮侑怔住,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宮治繼續道:「其實,我也想過,如果當時沒有拚盡全力救你,或許現在的我,還會是稻荷崎的高級嚮導。但如果我沒這麼做,你現在會怎樣?」

他頓了一下,目光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老實說,我不敢想。」

「阿治……」宮侑緊抿雙唇,指尖微微顫抖。

「而且,照你所說,如果不是我的精神力核心進入了你的圖景,我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對吧?」宮治語氣輕快了些,隨手將帽子重新戴上,灰色的眼底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定定看著宮侑,語氣篤定而真摯:「阿侑,我從來沒有後悔救你。」

宮侑屏住呼吸。

「我們都還活著,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短暫的假期讓大多數人都得到調適,唯獨佐久早例外。因為中度受損而反覆發燒的他,從荒原回到駐地後便強烈要求回到自己的宿舍休養。

大耳和北原本不同意。雖然醫療評估顯示佐久早的狀況並無大礙,但他們仍一致認為,一個燒得迷迷糊糊的嚮導需要有人看護才比較安全。僵持之際,剛收假回到駐地、特意來探望受傷嚮導的宮侑出現了。

金髮的哨兵站在醫護室門口,看著進進出出的傷員,嗅著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與刺鼻的藥水氣息,眉頭微微皺起。宮侑甚至沒有太多猶豫,轉身向北保證,自己會好好負責佐久早的照護工作。這番話才讓身心皆疲的嚮導得以回到屬於自己的安全空間。

此刻,宮侑正百般無聊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昏睡中的嚮導。宮侑靠上椅背,視線落在對方額間並排的兩顆黑痣上,盯著出神。

他這才驚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仔細看過佐久早。

宮侑低頭看向因高燒而昏睡的人,佐久早的眉頭深鎖,整個人蜷縮在被窩裡,仿佛仍沉浸在某種不安之中。宮侑抿了抿唇,緩緩伸出手,忍不住想撫平那緊皺的眉間。然而,手指即將觸碰到對方的瞬間,他驀地停住。

「侑……?」

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靜謐。佐久早費力地睜開眼,高熱稍稍退去,使他的意識也清醒不少,但喉嚨乾燥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只喊了幾個音節,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臣臣?!等等,我幫你倒水!」

宮侑先是一愣,隨即像觸電般猛地收回手,轉身倒水掩飾自己的異樣。他將水杯遞給對方,佐久早坐起身,沉默地接過,一飲而盡。宮侑順手接回空杯,卻遲遲沒有抬頭看他。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佐久早剛想開口,卻見宮侑已站起身,低頭整理著床邊雜亂的看護用品,語氣聽起來格外輕快:「時間不早了,既然臣臣醒了,那我就先回去啦!有任何狀況一定要打給我,或者找北前輩、大耳前輩!」

宮侑扯出一個自認無懈可擊的笑容,彷彿要用這種輕鬆的語調掩飾些什麼。然而,如果佐久早的意識再清醒一點,他便能發現,宮侑的左手正緊緊捏著衣襬,指節微微發白。

黑眸沉靜地凝視著他,像是在探究什麼。

就在宮侑的笑容快要維持不住時,佐久早終於輕聲開口:「好,謝謝你。」

已是深夜,整座駐地寂靜無聲,除了偶爾經過的巡邏人員外,幾乎不見人影。四月的夜風微涼,宮侑迎著夜風走著,這幾日天氣極好,夜空萬里無雲,星辰閃爍。然而,宮侑的腦海裡並沒有容納任何一顆璀璨的晨星,唯獨充斥著佐久早聖臣的身影。

他們認識已經很久了。

回憶起五年前的初見,嚮導漆黑的雙眼中閃爍著當時宮侑無法理解的渴望。如今,五年後的宮侑回想起,自從佐久早來到西面後,每一次與對方的對視,彷彿都在訴說著某種無聲的故事。佐久早眼中的深沉與掩藏,彷彿在等待著他能夠看到那份隱秘的情感。而宮侑每次回望時,心中卻總是有千言萬語無法說出口。

關上房門,宮侑靠在門板上,將臉深深埋進雙手掌心,無聲地大喊。這一刻,他的心情如同一片無邊無際的迷霧,無法清晰,也無法逃脫。那股沉重的情感緊緊纏繞著他,無論他如何掙扎,始終無法擺脫。

初來稻荷崎的佐久早、為了讓宮侑答應疏導而答應比試的佐久早、從北面回來後悄悄坦露心意的佐久早、以及在圖景內告白的佐久早……

 

「我來稻荷崎,沒有中央的威脅利誘,也無關乎匹配。」

「我是自願的,因為你在這裡,宮。」

「我不願看你陷入長夜,因為我喜歡你,侑。」

 

佐久早喜歡他,這件事似乎比宮侑預想還要來得更早。

那麼自己呢?宮侑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喜歡他嗎?他不確定,只是每當佐久早離開西面卻沒有提前通知時,他會莫名感到一陣失落;在荒原上被救下,發現那個人是佐久早時,心跳會不自覺地加速;甚至在建立臨時連接後,他無法抑制自己回味那個充滿塵囂的吻。是什麼時候,佐久早對他的稱呼從禮貌且疏離的「宮」,變成了親暱且滾燙的「侑」?

「臣臣,你真是難搞……」

稍稍平復情緒後,宮侑準備就寢的腳步卻在視線觸及到書桌時尚的文件時,不自覺地停下。

匹配報告依然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裡。但如今,無論匹配結果如何,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宮侑心想,畢竟佐久早已經走進了他的核心層。

沒有匹配度的疏導,只會影響到核心層的疏導。大多數哨兵與嚮導的核心層,除了絕對的信任外,匹配度對他們也有一定的影響。這也是宮侑心底充滿不確定的原因。

儘管佐久早一再強調這與匹配無關,但他依然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隨手拆開彌封的文件袋,與宮侑進行匹配測試的人有很多,而報告上只會列出最高匹配的五人。第一頁寫著宮侑的基本資訊與狀況,他不怎麼在意地翻過去,然而當目光落在下一頁的內容時,眼前的字句卻讓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上頭白紙黑字寫著,與哨兵宮侑匹配優先度最高的五名嚮導:

及川徹,匹配度62%。

影山飛雄,匹配度55%

黑尾鐵朗,匹配度52%

宮侑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佐久早的名字居然出現在第四順位――

佐久早聖臣,匹配度46%。

原來這才是佐久早所說的「與匹配無關」的意思……

佐久早與宮侑的匹配度甚至未達到中央建議的安全匹配等級……所謂的安全匹配等級,是指當嚮導與哨兵的匹配度低於50%時,在特殊情況下替哨兵進行疏導的嚮導會更容易受損受傷。而這些特殊情況,通常是指哨兵陷入紊亂或狂暴,這時安全匹配等級才會成為一個參考指標。

「怎麼會這樣……」宮侑震驚地低喃,接著又急切地向後翻開報告,手指顫抖著,快得幾乎要撕裂頁面。那是一份與佐久早簽署的協議,宮侑愣愣地讀著上面的文字,反覆檢視。

然而,一行簡短的文字如同刀鋒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

佐久早聖臣自願前往稻荷崎駐地,協助哨兵宮侑進行疏導。

「自願」二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宮侑心底,仿佛有什麼情感即將突破那道早已經被封閉的心窗,無法遏制地湧現,混亂、困惑、與無法言喻的渴望交織成的波濤,宮侑遲遲無法平靜。

「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侑?」

北的話如同一到驚雷,徹底將宮侑從模稜兩可的猜想中狠狠拽出。宮侑握緊手裡的報告,心中一片混亂,轉身奪門而出。他順著夜風奔跑,天邊的繁星依舊璀璨,但在這一刻,宮侑眼中卻顯得黯然失色。心底的那份情感,像被掩藏已久的秘密,終於被點燃。

宮侑在佐久早的寢室前煞停腳步,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放輕步伐,推開門,宮侑的心跳加速,心中充斥著期待與隱隱的焦慮與不安。

然而,出乎宮侑意料的,是佐久早正端坐在床頭,捧著一本書,似乎並未預料到這個突然的闖入。那人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眼中帶著不解與驚訝。

「侑?怎麼又回來了?」佐久早的語氣帶著些許驚訝,並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訪客而顯得不悅。從醫護室回到寢室的代價之一,就是他的寢室門被勒令不許上鎖,這段時間他也只能習慣有人進出。但他沒想到,宮侑會去而復返。

佐久早不明所以地看著宮侑,目光下落在宮侑手中的報告上,心中一瞬間了然。他並未表現出驚訝,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走向宮侑,步伐穩重而輕柔。

「侑。」佐久早輕輕地呼喚著,聲音溫柔而低沉,帶著一絲安慰。宮侑的反應卻超乎他的預料,宮侑猛地伸出雙手,一把環住佐久早的脖子,將臉埋在嚮導的頸間,彷彿想要把所有的情感都融入這一刻的觸碰。

佐久早被宮侑的直接舉動弄得有些呆愣,突然其來的擁抱讓他不知該如何反應,使得整人都僵硬了一瞬。金色的腦袋蹭著佐久早的肩頭,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一手環住宮侑的腰,另一隻手輕輕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許是在安撫,也是在確認這一刻的真實。

「臣……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把我帶回來。」宮侑的聲音充滿鼻音與顫抖,像是被壓抑已久的情感終於找到了出口。他早該想明白了,去他的疑惑與猜忌,去那些曾經讓他心亂如麻的情緒。他在心底暗罵自己,明明佐久早已經將一顆心捧在手中,毫不隱瞞地展示給他看,他居然還懷疑他。

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湧來。那些錯誤的想法,那些無謂的防備,終究在這一刻全都崩塌。宮侑明白,無論如何,他的心早已經無可救藥地被佐久早攫取。

宮侑還想說些什麼,卻沒想下一秒,佐久早整個人的重量忽然一下子壓在他身上,宮侑一愣,連忙查看起嚮導的狀況。

得了,又開始發燒了。



宮侑不太清楚自己夢到了什麼。

眼前是一片潔白的雪原,天地間靜默無聲,放眼望去空無一物,唯有雪花靜靜地自天際飄落,輕柔地覆蓋著腳下的世界。不遠處,一隻通體雪白、雙眼如黑豆般明亮的小白鼬正靜靜地注視著他。

……白鼬?

宮侑眨了眨眼,他當然不會認不出來,這小傢伙是佐久早的精神體,所以這裡是佐久早的圖景嗎?保持著疑惑,宮侑有些發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隻白鼬蹦蹦跳跳地朝自己靠近。

佐久早的精神體似乎比本人還要活潑許多。白鼬一湊近,便圍著他轉起圈來,身影輕快而歡脫,彷彿一團柔軟的雪在風中翻飛。宮侑忍不住彎下腰,伸手撫摸它的頭。白鼬仰起頭來,安靜地接受他的撫摸,在他準備收手之際,兩隻前爪輕輕搭上他的手背。

宮侑微怔,視線落在白鼬身上。牠搖著那條染著黑色的尾巴,小小的腦袋一再往某個方向探去。

「你是想要我跟你走嗎?」宮侑歪著頭問。

白鼬沒有出聲,只是用腦袋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掌,彷彿是在回應。

兩道腳印一深一淺地印在雪原上,沒走多遠,就被飄落的雪花覆蓋得無影無蹤,他的肩膀與腦袋也染上一層雪白。

宮侑默默跟在白鼬身後,走了許久,四周的景色始終如一,彷彿陷入無窮無盡的靜止畫面。從一開始的新奇,他現在已經開始在心裡嘀咕起來:這麼一大片單調的雪地,倒也挺符合佐久早的氣質,冷冰冰的,又讓人捉摸不透。

直到這時,眼前的風景終於出現變化。

宮侑抬頭看向前方,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樹林。高大的雪松樹挺立著,枝頭覆滿白雪,散發出幽冷而壓抑的氣息。森林的靜謐與壓迫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白鼬停下腳步,回頭朝宮侑看了一眼,接著頭也不回地一頭竄進了林中。

「喂!」宮侑喊了一聲,但白鼬顯然沒有要理他的意思,那道雪白而嬌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宮侑站在原地張望半晌,四周靜得出奇,分不清這究竟是嚮導為他建構的夢境,還是對方圖景。他皺了皺眉——雖然佐久早的狀況已經好了許多,但總歸是還在休養期,若這裡真是圖景內,也無法判斷是無意識造成,還是有意為之。

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少了佐久早,他也很難單靠自己脫離這片精神空間。

宮侑低聲嘆了口氣,只能無奈地踏進那片靜謐如深海的森林,硬著頭皮走下去。

樹蔭遮去了大部分的光源,宮侑緩步走在林間,只覺得每一口呼吸都被壓抑了,無聲的林中只剩下他的腳步與喘息,未知的前路與刺耳的寂靜讓宮侑逐漸心煩,忍不住碎念起來。

「也太安靜了吧!這裡到底是哪裡啊!要是突然跳出來一隻熊怎麼辦?在這裡被熊咬,會不會痛啊?」

越想越毛,宮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將雙手插進口袋裡,好似這樣能擋住某種莫名的寒意。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咕噥著,腳下有時會踏到被雪掩蓋的樹枝,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響,像誰在黑暗中悄悄跟著他。

宮侑咬牙,等他從這鬼地方出去,一定要好好問候佐久早一番。

就在他開始懷疑這裡究竟有沒有盡頭時,前方突然亮了起來。

那是一抹淡淡的光,從前方灑落而來,像是森林的盡頭。宮侑瞇起眼,順著光的方向看去,那裡正站著一抹小小的身影。

白鼬安靜地站在雪地中,身體被雪光勾出一層柔和的輪廓,黑豆般的雙眼靜靜望向他,儼然一副等候多時的模樣,尾巴輕輕一甩,又擺了擺。

白鼬抬了抬頭,然而未等宮侑走進,小傢伙又轉過身,朝森林外邊的光亮一頭扎進去。

「還跑?!」宮侑怒喊一聲,向著前方的光亮跑了起來,就這麼穿過了雪松林,眼前的景色驟然開闊。

是一片冰湖。

湖面像被時間凍住的鏡子,透明的冰層倒映天際的雪雲與遠方樹影。冷冽的空氣在這裡彷彿凝固,連呼吸都被壓成了一道薄霧。

白鼬並未停止奔跑。宮侑的目光追尋著雪白的身影,腳下也未曾停止追逐,卻在視線觸及到湖中央的身影時停下了腳步。

是佐久早。

他就站在冰湖正中央,背對著宮侑,冰面上倒映著一道模糊的的輪廓。白鼬毫不猶豫地奔向他,佐久早一見它靠近,便俯下身,任那小小的身影一口氣爬上他的肩頭。

然後,他站起身,轉頭看向宮侑。

那是一道直直落下的視線,不帶任何修飾,也不帶驚訝,仿佛早就知道他會來到這裡。

宮侑望著遠方的佐久早,一時間竟忘了該說什麼。這裡依舊悄然無聲,宮侑看了眼腳下,一步之差的距離他就會踏上冰湖,現在他很確定,這裡並非夢境,而是眼前嚮導的圖景。眼前這座冰湖,便是佐久早圖景最深處的核心。

宮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踏上湖面,冰層厚實卻並不難行,但他依然走得很慢,身後的雪松林逐漸變得遙遠,此刻他的眼裡只剩下紛飛的白雪、皎潔的湖面與佇立於湖中央的佐久早。

「你是故意的嗎,臣臣?」琥珀色的眼眸直直看向佐久早,語氣不見情緒波動,卻自帶一種壓迫感。佐久早沒有立刻回應,倒是他肩上的白鼬先動了起來,輕輕探出頭來,晃了晃尾巴,像是想轉移話題。

「你需要的是休養。」宮侑的語氣柔了些,「雖然能夠進來這裡我很開心,但……」

「侑。」佐久早打斷了宮侑,他雙脣微動,最初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彷彿在掙扎是否該說出口。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般繼續說道:「我知道,現在也許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現在就知道。」

「知道什麼?」宮侑微微一怔,問。

「……你自己看吧。」話落的同時,佐久早微微側過身,視線仰向天際。他舉起右手,一片雪花緩緩落下,準確無誤地停在他掌心。

宮侑忍不住湊近,只見那片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接著,一個拳頭大小的影像浮現出來,懸在空氣中,如夢似幻赫然浮現在眼前,宮侑愣愣地看著影像中的畫面――

那是他自己。

「這是……什麼?」宮侑的聲音略微顫抖,腦中已浮現某種猜測,卻不敢肯定。

「這裡,都是你。」聽見佐久早這麼說,宮侑這才後知後覺地抬頭望向飄落的雪花。

冰湖上空,漫天飄落的雪花,全是佐久早的回憶。那些看似平凡的雪,每一片都承載著一段記憶。那些記憶中,他幾乎佔據了所有。

這是圖景的核心,能夠出現在這裡的回憶,對嚮導來說是最深層、最無可取代的存在。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宮侑的心臟怦然跳動,彷彿也被那場雪包裹。他看向佐久早,只見那雙平靜的黑眼下,耳根卻悄悄泛紅,藏不住的情緒微微洩漏出來。

宮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覺得這樣的佐久早實在可愛極了!

佐久早輕輕吸了口氣,彷彿鼓起全身勇氣,望向宮侑:

「侑,你願意成為我的伴侶嗎?」



替宮侑進行核心層疏導的日子,就定在佐久早康復的一週後。

佐久早康復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井闥山向飯綱親自彙報關於肅清與受損相關的狀況。雖然這些訊息早已透過書面資料傳達到井闥山,但在古森的一連串關心與催促下,佐久早還是選擇親自跑一趟。

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宮侑哪裡也沒去,就這麼待在駐地裡,悶得發慌。期間宮治來探望了幾次,一眼就看穿了宮侑壓抑不住的焦躁與緊張。

宮侑在怕。他怕自己癲狂的精神力又會讓佐久早受傷。

「你是在擔心什麼?」宮治一邊喝茶一邊瞥他,「佐久早的能力應該沒差到那種地步吧?」

「說什麼呢,臣臣可是頂級嚮導,比你還強那種好不好。」

「那你怕個什麼?我還以為佐久早有多脆弱。」

「……」宮侑咬牙,忍住一拳砸在宮治臉上的衝動。真打起來吃虧的一定是自己這邊。

宮治看著他,忽然收斂了笑意,語氣淡淡地道:「阿侑,你會沒事的。」

宮侑微微一愣,抬頭看向宮治。

下一秒,他笑了,哼了一聲說:「當然了。」

疏導預定的時間就在午後。

窗外日光正好,天氣難得晴朗,卻絲毫無法驅散宮侑心裡的焦躁。他坐在房間角落的沙發上,維持同一個姿勢已經快二十分鐘,雙手緊緊交握,指節泛白。

直至規律的三聲敲門聲響起,宮侑略為僵硬地說了聲請進,佐久早推門而入,嚮導換上了正式的深色制服,領口筆挺,神情沉靜。他沒有說話,只是朝宮侑緩步走去。

「侑,能把自己交給我嗎?」佐久早朝宮侑伸出手,掌心朝上。

宮侑看著那隻手,深吸一口氣,伸手搭上。

「好。」

佐久早的手輕輕覆上宮侑的臉頰,他們相握的手自然地滑動,指節錯落地交扣在一起,十指緊緊相扣。佐久早低下頭,額間的碎髮滑落,親吻輕柔地落在宮侑的唇上。

宮侑的肩膀微微一顫,像是在試圖平息內心的波動。他沒有退卻,只是靜靜地站著,琥珀色的雙眼凝視著佐久早,眸光專注而深沉。那雙漆黑的眼裡,沒有猶豫、沒有保留,只映著自己,一整個他自己。

親吻逐漸加重,宮侑原本挺直的背影開始微微顫動。呼吸尚未穩定,身體已順著那股無聲的拉力,緩緩向後傾去。他仰躺在床上,胸口起伏不定,眼神微微迷離,像是仍停留在那場未完的吻中。

佐久早俯身停在他上方,兩人之間只隔著薄薄一層呼吸的距離。

「侑,會沒事的。」佐久早低下頭,讓他們的額頭相貼。他悄然伸出精神觸手,一點點探入哨兵的圖景之中。

宮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圖景淺層的第一座鳥居前了。

這裡已不見過去的破敗與混亂。碧藍的天空高遠澄淨,翠綠的樹葉在微風中輕晃,鮮紅如焰的鳥居群,鮮明地矗立在眼前,他許久未曾見過自己的圖景如此明亮清澈。像是經過漫長的黑暗後,終於撥雲見日。

沿著台階一步步往上走,圖景的中層,與曾經殘破的主殿大相逕。古樸不失華麗莊嚴的本殿前,赤狐正坐在殿前,見到宮侑靠近,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地撲了上來。宮侑輕輕接住它,狐狸不再虛弱頹敗,皮毛柔軟而滑順,宮侑不禁抬手撫過牠的背,指尖忍不住多停留幾秒。狐狸像是也急切地表達著思念,不斷用腦袋蹭著宮侑的胸口,歡喜之情顯露無遺,宮侑卻覺得鼻尖一酸,差點就壓不住淚意。

赤狐從他的懷裡一躍而下,宮侑緊隨其後走進本殿,推開厚重的木門,兩座狐狸石像便映入眼簾,嶄新如初。

這是宮侑第一次看見宮治的精神力象徵。

「居然這個都復原了嗎……」宮侑低喃著,宮治的精神力至今己然消散,這座石像如今不過是存在於圖景的記憶罷了。

但是佐久早卻將留了下來。宮侑忍不住伸手觸摸灰狐石像,那是身為嚮導的宮治存在過的證明。半晌,他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外頭走去。

「走吧。」他對著一旁的赤狐輕聲說,「我們該去找臣臣了。」

蜿蜒曲折的山路,宮侑越走,心跳越是不自覺的加快,直到走近那層熟悉的屏障前,他終於放緩腳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進去吧。」宮侑輕聲說道。赤狐耳朵一動,甩著蓬鬆的大尾巴一頭鑽進屏障之中。宮侑緊跟其後,當他穿越屏障,視野瞬間一片寬闊,眼前的景象卻令他屏息。

那棵瀕臨死去的枯萎大樹,此時此刻正綻放著無比繁盛的櫻花,仿佛將整棵大樹點亮。粉白的花瓣在難分天地的黑暗中緩緩飄落,與之共舞的,還有片片雪花。落英與雪色交織,在那仿若夜空般的黑暗裡渲染出夢幻的色彩。

佐久早就站在樹下,櫻花與雪落在他肩頭,卻似乎無法驚動他分毫,黢黑如墨的眼正注視著自己。

赤狐早就摒棄矜持,撒腿朝著嚮導的方向狂奔而去,宮侑失笑,同樣邁步向前。他的步伐堅定,沒有絲毫遲疑,琥珀色的眼底泛著光,再也不見曾經的黯色。

他走到佐久早面前,毫不猶豫地伸手環住對方的腰,把整個人埋進那個始終等著他的懷抱。佐久早也伸出手,緊緊抱住宮侑。

「歡迎回來,侑。」

宮侑埋在他懷裡,勾起嘴角,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

「嗯,我回來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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