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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1.
趙活從不上妝。
素着一張臉,短短的馬尾在腦後晃啊晃,一身洗得發白的紅裳在山上山下來回轉,沒有一刻停下來的時侯。
輕紅粉白、花鈿金釵,這些能討師姐們欣悅一笑的小玩意,對她而言是一種奇怪的煩惱。
這張無可救藥的臉是脂粉釵環無法拯救的,這個事實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她也不打算浪費銀錢在這些於己無益的東西上。美麗精巧的飾物應該佩載在小師妹身上、鮮亮的胭脂不需要多,只需輕輕一抹,為小師妹的雙頰和嘴唇添上一抹淺緋,小師妹便會由天下第一的小娘子變成天上有地下無的小娘子,誰敢有異議她殺誰。還有大師兄,猴子醉鬼大師兄雖然腦子留在茅坑裡,但是他有一張老天賞飯吃的好臉,胭脂用在他身上只會增添光彩而不是變成外頭出於嫉妒而蔑稱的兔兒爺,在他眼角抹上一尾紅,再為他裁一身新衣,紅袍金帶,只要不開口,便是頂頂好的美郎君,駙馬也是能當的。二師兄也是,青玉簪雖出塵絕俗,白玉簪亦另有一番風姿,金鑲玉更添貴氣,竹木石素雅內歛,若獨喜青玉,也可以雕一根盤蛇簪,於蛇目處點上青黛,好與二師兄的眼睛相得益彰,反正,與猴子大師兄不同,二師兄穿什麼也無損天人之姿,只有衣服配不上他,沒有他配不上的衣服。
只有她,只有她,華衣美服、脂粉釵環,俱是浪費。
所以吶,得學會不在意、不留意,把目光從白瓷小罐、耳鐺簪飾移開,再學會用嘻皮笑臉去應對或有意或無意的嬉笑嘲弄。
2.
"師兄你定是與這間脂粉鋪的老板有仇,竟叫我用他家的東西,叫鄉親知道老板得卷鋪子去丐幫混!"
"師姐你再拿釵子在我頭上比劃也沒用,雜草似的頭髮是無法展示出它的優缺點的。"
"師姐放過那對耳鐺吧……公子爺會哭,臨安來的它都會哭的。"
"好惡毒!太惡毒了師兄!竟然因為師姐拒絕你送的胭脂要我去砸場子,說我的臉是因為用了他家的胭脂才變成這樣的,你的心比二師兄的毒術更毒啊!"
臨臨種種的、有時會被大師兄抱着肚子笑着說要記入相聲段子的自嘲話語,漸漸化作一個概念,刻入他們的腦子裡。
【趙師妹對女兒家的東西不感興趣。】
3.
終於,終於不會再有奇怪的煩惱,不需要擔心被知道,自己曾經幻想過石榴紅的胭脂擦在唇上是怎樣的感覺,髮上插了簪子看起來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有一個人,會像師兄討好師姐一樣,拿着它們說一點爛俗但是師姐臉上會露出甜滋滋笑意的情話。
不是很奇怪嗎?實在太奇怪了。如此醜陋的東西也敢妄想有一個良人。
……也想,有一個良人。
只是啊,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它用銅鏡和溪水告訴你,醒醒,不要做夢。於是她過早地,從虛妄的夢中醒來,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陀螺似的到處轉的日子。
4.
所以,當大師兄沒個人樣地蹲在伙房,醉眼迷離,酒臭薰鼻,薰到她直皺眉,在灶上另煮一鍋醒酒湯時,他手賤地篤篤她的肩,把一個白瓷小盒拋給她。
……是散發着香氣的、石榴紅的胭脂。
一股莫可名狀的怨毒沖進腦裡,她知道大師兄不會對她開惡毒的玩笑,但是,在她滿是汗的手心裡的,小巧的胭脂盒,本身便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見不得人的、醜陋的、 名為趙活的女孩兒的、小小的綺思,被知道了。
灶頭的煙氣朦朧了那張芙蓉臉,煙氣變成的怪物嘴巴一開一合,說着師妹是女兒家,也應該有些女兒家的東西的可怕話語,她掐着盒子,陰側側地說大師兄不是一直很想做戲子嗎,師妹我幫你化個戲台妝。
語畢,一頭撞入他懷裡,騎在他身上,手指狠狠挖出一陀紅膏,誓要把這張臉變成猴子臉,手指卻不聽話,本應印在臉上的紅撫上他的眼角,沿着他的眼形慢慢暈開,一點一點地成了夢裡紅袍金帶、神采飛揚的郎君。
……飛俠曾飛入她的夢裡,紅袍金帶,牽着她的手入正心堂,做她的良人。
慣性地用手捂臉,白瓷盒子碎了一地,香味和焦糊嗆得人涕淚直流,大師兄慌亂的聲音,伙房外漸漸增加的腳步聲,最後只剩下小師妹的鈴鐺聲。
5.
小師妹?怎麼了?肚子餓嗎?師姐去烤魚。
師姐。拍拍,拍拍。大師兄壞,大師兄最討厭,爹打完我再去打大師兄。
6.
伙房的晨間鬧劇最後以大師兄被掌門用家法杖打得死去活來,老老實實呆在門內一段時間作結,本着對大師兄挨了冤枉揍的歉意,她在大師兄養傷期間頓頓喂他葉兒粑,算是對他的補償。
再後來,他倆在家門口被申屠龍吸乾了內力,要死在一塊兒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大師兄說夢裡什麼都有,要她幻想他們在后山飲酒,她一時嘴賤,說咱倆飲什麼酒,合卺酒嗎?大師兄立即啞了,接着說行行行,都依你的。於是,后山變成正心堂,他紅袍金帶,她紅裳金簪,在小師妹、掌門、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很多很多的師兄姐面前,撓着手,喝了交杯酒。
7.
酒是甜的,淚是苦的,睡着的時候是兩個人,醒來時只剩下一個人。
她握着淚眼婆娑的小師妹的手,耳邊是湘姐努力抑制的泣音,眼前是寫着飛俠唐布衣長眠於此的墓碑,碑上的字紅得刺眼,一如那日被她摔碎的,石榴紅的胭脂。
8.
如此醜陋的東西也敢妄想有一個良人。
如此醜陋的東西也曾經想有一個良人。
老天爺看不慣她的痴心妄想。
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

布活(?)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