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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受到傷害?」 「不同於人類,」I035略抬起下巴,「他不會傷害你。」 「我可以先看看這個Tenn的……呃,樣子嗎?」 「當然沒問題,」I035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再次將螢幕遞給和泉一織。 「我們的今天的談話目的之一就是要讓您看看未來的室友。」 「但你們怎麼能確定我會答……」和泉一織低頭看向螢幕裡平靜佇立的身影,不由自主的點擊,放大,「就是他嗎?」 「是的。」 I035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和泉一織的手背,觸感和體溫居然與常人無異─和泉一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今天的評估就到這了。我們三天後在7號發射場見吧,和泉先生。」 季節交際淩晨的天光,即使黃橙相間也仿佛是冷的。發射場地的金屬設備各自無言佇立,電光在期間閃爍了幾下,大概率是不知名的機器正在運作,但閃動的無規律性令和泉一織奇怪的感到安心。 「您可以進去了,」身旁的I035伸出手,「Godspeed. 」他又望了一眼那些閃爍的電光,握了一下I035的手,轉身走進如同鋼鐵巨獸之口般的傳送通道。 「您好,和泉先生,歡迎加入本次BN公司前往鬼宿星團的航程。」在步入主駕駛艙之前的一秒鐘,系統的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我是本架太空飛行器的運行系統,此系統共有三種駕駛模式:新手模式,此模式下將依據BN公司的固有協議航行;客製模式,此模式下駕駛員將擁有更高層級的控制和許可權,建議有駕駛經驗的駕駛員選擇……,」 駕駛席共有兩個,右側看來已經有人坐上去了,穿著和他一樣的深色制服。和泉一織沒有調轉視線,僵硬的在左邊坐下。 「……高級模式,此模式下駕駛員可手動覆蓋BN公司的固有協議。高級模式需要BN公司的安全許可才能啟動……。」 和泉一織又左右看看,徒勞無功的再次確認安全帶是否有繫上,餘光裡右邊座位上的人一動也不動,似乎閉著眼,被淺粉色頭髮稍微遮擋住的耳廓上,深紅色的識別碼閃著光。 應該不需要提醒他確認安全帶吧,和泉一織把視線固定在操作臺上。「客製模式。啟動飛行系統。」 「和泉先生,您已經啟動系統了嗎?」I035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 「是的。」和泉一織盯著介面。 「系統經過無數次測試和調整,不用擔心,它會照顧好你的。」 「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 「Tenn會幫忙確認這一點。」 『倒數計時一分鐘。』Tenn仍舊閉著雙眼。 『確認艙門關閉。』左邊的瀏海好像稍長一些? 『確認切斷地面電源。』 『十,九,八,七,六─』 香氣。這不太可能,機器人不該帶有氣味,而固體推進器燃燒引起的對流不會影響到艙體內部的空氣。應該只是錯覺。 接下來是升空過程中急劇的震動,重力變化,等到螢幕上代表他們位置的三角形游標接觸到圓弧的瞬間,『現已離開大氣層。』 和泉一織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然後又下意識的看向右手邊。除了識別碼閃爍的的紅光黯淡下去,對方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和泉一織想起半小時前I035說的,「Tenn不需要使用指南,也不需要為他擔心,把他想成是比你更熟悉飛行艙情況的同事就可以了。」 但他看上去脆弱又易碎,讓人很難相信這種說法。和泉一織解開安全帶,猶豫著走近。被安全帶固定住的身體比起自己似乎更瘦弱一些,皮膚顏色蒼白。 螢幕上跳出「是否要啟動Tenn ?」的提示,和泉一織皺起眉盯著對話框,最終還是選擇轉身走向自己的休息艙。 『工作日誌Day5 單就飛船的運行狀況而言,暫時沒有任何問題。至於Tenn仍舊處於待機狀態。我查看了他在模擬場景下的錄影,看來他對被動輸入的指令有極高的執行率─以一種很不自然的方式。在影像裡的他栩栩如生,乍看之下是個行動符合所有設定的機器人。但也因為這點,我認為除了困擾外不會帶給我其他感受。老實說,我不認為有任何啟動Tenn的必要。』 半夢半醒之際和泉一織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雖然在航行過程中「天空」的概念已不復存在,可睜開眼睛時恆星光線正好照進休息艙。恆溫的艙內,來自外界的光線折射投映在身上,似乎和白熾燈並無區別。恍惚之間他以為自己從一個夢境進入了另一個。 前一個夢裡他走在地球的街道上,穿過熙熙攘攘的商店街,雨不停落下,卻沒有人撐起傘,包括他自己在內,只能無措的在人行道尾端停下腳步,看著自己漸漸被雨滴打溼的鞋尖。遠處似乎有人對他開口:先生,我被淋濕了。他茫然的脫下外套要遞給對方,又聽見鬧鐘鈴響起。和泉一織坐起身,抬起手臂擋住照進來的光線,好像又聞到了出發那天的香味。 『啟動Tenn。確認安裝V709程式。軟體正在設定中……。』 和泉一織站在駕駛艙裡,手中拿著平板,餘光瞄著駕駛座扶手上對方動也不動的手肘。『注意,該參數將決定Tenn在執行特定程式或任務時的行動模式。』螢幕上彈出一系列選項:家庭,經濟,親密,合作……。 他把畫面由上滑到下,奇怪,為什麼腦中似乎殘留著夢裡的雨聲?他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個選項上,滴答、滴答、滴答。 『您已選擇【夥伴】模式。』 Tenn解開安全帶,先是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抓著扶手站起身,向他走了過來,在一步之遙的距離站住。他們身高相仿,但對方挺直脊背的樣子更顯得身形單薄。這是第一次實際看到他的粉紅瞳色,明明面無表情平視著望向自己,眼神裡卻有著不合時宜的笑意。 「抱歉,讓你久等了。」他開口。 耳朵發癢,好像有東西鑽進去般。和泉一織不由得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對方的眼神跟著他的手指游移,視線又回到他臉上。「和泉一織,方便的話能帶我稍微參觀一下環境嗎?」 「……你應該比我對這裡更熟悉吧。」 「那就當作是相處測試吧,」他伸出手,兩人禮貌性的相握又收回,感覺比起I035的體溫稍低一些。「能做到嗎,和泉一織?」 「你第一次出任務前,在訓練基地究竟發生什麼事?」聲音忽然從左後方傳來。 「……什麼?」和泉一織回神,螢幕上正在模擬抵達M44後需要搭建的臨時基地模型,他和Tenn已經一起工作了一週,老實說,相較上次獨自進行任務確實輕鬆不少。他又看了看手裡的平板。 『對話模式:夥伴關係』 「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是和你同期進入基地的飛行員們嗎?」 「他......不只一個,反正那些人都差不多。」 「那些?你的意思是指他們都做了類似的事?」他回頭,看向Tenn。陰影下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今天穿著一件工作場合少見的寬鬆上衣,甚至是和泉一織喜歡的深藍色。 「都是不一樣的人,但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做過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會影響我,所以乾脆從源頭阻斷,我不需要那樣的夥伴。」 「你不能因為結果不符合期待,就覺得遇到的人都是錯的,」Tenn俯身,單手撐著桌面,「你遇到的每個人,在那瞬間或許都認為那是正確的選擇。」 「不關我的事。」真是讓人心浮氣燥,和泉一織關掉工作臺的電源,自顧自的向前走,Tenn留出一點距離,跟著一起離開工作艙。 「和泉一織,這不是系統預設用來回答你的對話,是我個人為你量身訂做的建議。」 和泉一織停住腳步,但並未回頭:「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什麼生命中總是會碰到一些傷害你的人,這些痛苦會讓你的人格塑造的更完整。」 「這不是剛好證明真理適用於每個人嗎?」 「如果我本來就是完整的呢?還有必要經歷這些嗎?你是個機器人,會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也不意外,但人類講這種自欺欺人的話,只不過是為了尋求心理安慰。」 他忽然意識到,之前身邊的絕大多數人,比起眼前的Tenn似乎更像機械。難道活在被I系統測試、評判、分工的系統下,與調整過參數的機器人竟然沒什麼不同嗎?Tenn又露出了那種表情,像是正仔細觀察,實則無所適從的表情。當人類提出尖銳提問時,他是不是也被設定成必須以這種表情應對?就算曾長久一起生活的家人也一樣,每個離開他或是他主動離開的人,都在某些時刻有著相似的表情。 語言和對話真的有意義嗎? 和泉一織低頭滑動著平板的選項。【親密模式—信任、感性、畏懼……】 還有智慧?他啞然失笑,試圖想像Tenn認真探討某項定律的樣子。 「你有接觸過量子力學嗎?」Tenn開口了,調整模式後暫時聽起來沒有不同。 「稍微了解一點。」 「薛丁格的貓,量子力學的討論之一,你知道嗎?」他視線下垂,又靠近了一點。」 「嗯。」 「薛丁格說如果把貓放進箱子裡,箱中致命的毒氣有一半的機率會殺死它,你必須打開盒子才能知道它是否還活著,」 他語速輕快。 「毒氣已從瓶中放出,又被封存在箱中,所以這隻貓可以同時活著和死去。從一個狀態來看,貓是活著的,在另一個狀態,貓死了,」 他又靠近了一點。 「唯一一個確定的方法就是,」他湊近和泉一織的耳邊,垂落的髮絲和輕淺的呼吸一起拂過和泉一織的耳尖。 「和泉一織,你必須打開盒子。」 和泉一織猛然轉身,耳廓蹭過Tenn的嘴唇,明明自己並未配有識別碼,耳尖卻染上灼燒般的深紅。對方沒有退開,恍惚間和泉一織似乎聽到人造心臟的跳動聲,他閉上眼。 「和泉一織,你喜歡狗嗎?」 明明調整過模式,但稱呼還是沒有改變,平板的鎖定螢幕是一張模糊的狗狗圖片。「不算喜歡,這是很有名的太空犬萊卡。偶爾會覺得我很像它,或是說大多數的太空人都很像它,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那個,可以燃燒自己完成他人的宿願。」 「起碼你不是被量產的。」 「嚴格說來,你也不是被量產的。」 「要看你怎麼定義量產,」Tenn的嘴角似乎略微垂下,「我也不是第一個Tenn,在我之前就有過很多個。」 「你想換個名字?」 「你覺得要換成什麼呢?」 「…..我嗎?」和泉一織愣了一下。他從來沒給任何事物取過名字,或許他打從心底拒絕賦予任何關係意義,他要一直專注於自己。 「換名字可能不太方便……或是我稱呼你為天?」那雙貓一般的眼睛盯著他。 「好,現在開始你可以稱呼我為天,」Tenn不明顯的停頓了一下,「謝謝你,和泉一織。」 『工作日誌Day27 啟動天對我來說是種違反理性的行為,更換稱呼也是。我想這是遠離人群一段時間的後遺症,這很難克服。不過有一件事始終提醒著我,他從來沒做過違背我的事情。他會滿足我所有的要求,而我不需要去做任何爭取。不管他是否有得到正確的對待......他總是能理解我想要的,我不確定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是否能產生真正的感情。雖然我潛意識裡試圖相信,他不可能會拒絕我,對嗎?』 「有很多人比較喜歡以前NASA生產的那種冷凍乾燥太空食物。」 「是嗎?」和泉一織心不在焉的盯著天的髮旋。 「你也是嗎?」 「我?我成為太空人的時候已經不太流行了,我不確定我有沒有吃過。」 「我覺得BN公司製作的藥丸應該更好吃,」天從銀色的包裝袋裡拿出一粒,試圖說服和泉一織:「裡面添加的精神藥物能讓你有吃東西的感覺。」 可惜徒勞無功,「但這並不是真正的食物,」和泉一織蹙眉,「而且我也不餓。」 「你的身體指數看起來並不認同,」天不放棄,將藥丸放在馬克杯旁,「藥丸的存在是為了滿足你的胃,不是你的大腦,你對吃東西原本也不太感興趣吧。」 的確,直到前一刻,迅速被拉回現實的似乎不只食欲,而是他身而為人的所有欲望。長久以來刻意束縛後沉入深海裡的情感浮了出來,混合著孤僻感,讓他不安又興奮。或許他應該整理思緒,試著跟家人,或隨便哪個朋友聊聊近況,但他又隱約害怕這樣做。他情願一直當個生活在黑暗房間裡的人。 「和泉一織,你要學習克服討厭的情緒才行,」天又拿了一粒藥丸,這次直接湊到他嘴邊:「試著把自己也當成機器人就行了。」 如果你希望的話,和泉一織在心裡說。天當然沒這樣想,但和泉一織忍不住想像,如果從天口中說出「我希望……」,那後面不管跟著多麼過分的詞句,他應該都會想辦法完成吧。 「你的心跳突然加快,是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 「需要我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你會的事情裡有什麼能緩解生理狀況的嗎?」 「嗯……你可以查看選項。」天稍微歪了一下頭。和泉一織故作鎮定的拿起平板,【家庭模式—娛樂】,點這個選項的話天會做什麼?總不會讓自己跟機器人對戰打遊戲吧。 「我可以跳舞給你看。」天忽然提議,跳下椅子走到休息艙中間的他忽然像個真正的偶像歌手,跟著節奏開始小幅度的擺動手臂和頭部,然後是扭動胯骨。螢幕上又出現了一些可以調節的數值—成熟、可愛、魅惑……,和泉一織用手指來回滑動著,一邊觀察他的動作變化。即便只是按照輸入的指令行動,居然也稱得上風格多變。他轉了幾圈,纖細的四肢襯得他的工作服如此寬鬆,甚至還會衝著和泉一織眨眼。看來製造者完全清楚哪些不必要的東西會討人喜歡。 「怎麼樣?你覺得好看嗎?」一曲舞畢,他走過來站在和泉一織面前發問。 「很好看,你很擅長快節奏的歌曲。」和泉一織輕輕抬手蹭過對方濡濕的碎髮,卻察覺到對方的肢體動作有一絲猶豫。這個動作不在他所能適應的範圍內嗎? 「我也會唱歌,」天低聲說,「我花了很多時間練習,舞蹈也是,工程師說已經很像真的歌手了,但我認為還有很大的差距,稱不上完美。」 「我覺得你做得很好了,你跟那些歌手不一樣,因為他們不是你。」 話一出口,和泉一織意識到自己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不是因為在說謊,是因為全都是真心話。他盯著碰觸過對方髮絲的指尖,只覺得心跳更快了。 「真的嗎?」 和泉一織重新抬起頭,輕輕點了點。如果對視便能確認彼此的靈魂就好了,這念頭如此瘋狂。 「和泉一織,你沒有必要安慰我。」 現在已經不想搞清楚間歇性的胸口疼痛肇因為何了,他不自覺的抬起雙臂。 「……你要做什麼?」超出理解範圍的行動讓天向後躲開。 平板螢幕上還顯示著【家庭模式】,和泉一織愣愣的盯著。I035把這個平板交給他的時候說,這裡面有關於Tenn的一切,你可以讓他為你所用,順利完成這次任務,其他的都不重要,對方明明說可以在這個系統裡看到Tenn的一切,但他現在看得到的、能觸碰的、能與之交談的,不是按照指令行事的Tenn,那是天,讓他給自己換個稱呼,會眼含笑意揶揄自己喜歡可愛的東西,會盯著他吃藥丸,會跳舞逗他開心的人。讓他不再像自己的人是天,他大概真的瘋了。 「我可能需要一個擁抱。」和泉一織試圖耍賴。 「……。」 「我保證不會出現問題,只是一個擁抱。」 「和泉一織,你不知道你現在的要求有多不合理。」 和泉一織感覺自己的情緒被困在悶熱無風的熱帶雨季裡,他試圖將力氣匯集到指尖,想讓天轉過身面對自己:「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麼覺得我是在安慰你?你想聽我說什麼?你想要什麼?」 天嘆了一口氣,像是遇到什麼棘手的事:「和泉一織,」他只能不斷重複,「你先冷靜下來。」語氣過份溫柔,笨拙的像在安撫無理取鬧的小孩。 「我怎麼對你都可以嗎?」聽起來根本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抱抱我?」 天的手臂垂下,但他選擇不再開口,被動承受著和泉一織沒來由的怒氣和指責。和泉一織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跌跌撞撞的轉頭逃離休息艙。像是心臟被開了一槍,卻死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胸前有猙獰可怖的窟窿裂開,不停向外淌出滾燙的血,自己無法控制熱量的流失。他知道天的存在終究困住了他,讓自己哪裡都去不了,可是他必須離開,走廊裡的感應燈被他的腳步一盞盞喚醒。 「不要……」,如果所有的燈都不要亮就好了,腳步踉蹌的他失去重心,只能伸手扶住牆面,我到底在做什麼?該怎麼做能讓這一切停下來?他寧可現在脫下太空服走出飛船,情願被壓成一團模糊的血霧。 恍惚間他走到了安放新型偵測機的機房。如同黑色巨石般佇立在房間正中間,被特製的鎖鏈固定著,像個無處可逃的囚犯。他在昏暗的光線裡與這塊巨石互相凝視。沒錯,他只是護送囚犯的人,Tenn也只是本次護送行動的一部分。行動結束後就能像別人一樣,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回到群體之間,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會像在地球上看到的星星一樣遙遠。 等和泉一織回到休息艙的時候,天已經如他盼望的那樣離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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