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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widoki─Θραύσματα 03

企劃主題:「總有一天」
參與者:■■■■



  從前,他從不認為『祈禱』能夠真的帶來什麼。
  孩提時,被媽媽牽著手,與父親三個人漫步地走在前往神社的路上,夜很深,路邊沒有什麼燈光,需要走一段路才會看見下一盞聚飛著蛾蚊的路燈,所有平日常見的景色全都融入黑夜裡,但是,並不覺得害怕,這不單是因為父親母親伴陪在旁,還有因為一路上總可以遇見村裡熟悉的人們。
  可能是住隔壁的阿伯、在對面的阿姨、巷口賣水果的大嬸、種田的大叔等等,大家難得穿著比平時更加體面的衣物,獨自一人或攜家帶眷,即使說話時總會呼吐出白氣,鼻頭也被凍得發紅,寒冷的風偶爾會從衣袖的縫隙裡吹入,刺骨皮膚、身體,可是,所有人還是不約而同,選在這個時間離開遮風擋雨的家,走在這一條本該寂靜、此時卻顯得紛吵的路上,每一個人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而在那道路的盡頭,鐘,正在規律地敲響。
  等待總是冗長的,他依稀可以記得,那時的自己總是從精神抖擻到最後昏昏欲睡,在幾乎快要進到夢鄉時,被媽媽喚醒,他會揉著眼睛,看著眼前被眾人虔誠禮拜的神社,然後會從媽媽那裡接過一枚硬幣,投進眼前的賽錢箱,拍手,合掌,閉目,祈禱。
  願望應該要怎麼許?該怎麼向神明說話?那個神明就真的會聽見嗎?每一到這個時候全村的人都會來,神明真的有辦法聽完所有人的願望嗎?
  他總會不禁地這樣子想,然後偷偷地張開眼睛,窺見總是一付非常虔誠祈願的父母。
  他們究竟向神明說了些什麼?
  「當然是祈求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平平安安,今年田裡的作物可好好收成,你可以健健康康的長大。」
  回家時,他忍不住地問了媽媽,媽媽用著一貫的口吻緩述著:神明會聽見的,只要每天每天誠心地祈求。
  神明真的有聽見嗎?
  或許神明真的有聽見,但是,每實現一個願望就必須再取走一個做為交換──他是這麼認為的,願望是不可能平白無空就會被實現的。
  就好像,他平安地在媽媽每日每夜憂忡的祈求裡,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了,可是,相對的,爸爸那些親戚,卻利用戰爭時,家中只有媽媽一個人的孤苦伶仃、憂心無助的狀態下,騙光了爸爸遺留下來、餘剩不多的遺產,只為了讓他們自己可以在這個殘敗的戰爭中,可以過得比別人再更好一些。
  所以,從那時起,他不再祈禱,那種向神明請求的虛無飄渺沒有比親自用手去抓握、掙取來得實際,神明不過只是一種藉口,粉飾太平的安心之語,真正能夠過上好生活的那些傢伙就都跟爸爸的親戚是一樣的,『吃人』的世界壓根兒就不存在神明,只有爬上去,爬上那些就算對著戰後滿目瘡痍也還是可以安心地暢笑、喝酒,玩樂的傢伙的位置,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神明,不存在這個世界、、、、
  「我是在憐憫你呀。」
  「──……」睜開眼睛,他看著自己那伸向天花板似乎想要抓住什麼的手,臉上並未有從剛才睡夢中甦醒的惺忪感。
  從窗戶照射進屋的光線明亮著周圍,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清晰地看見天花板上的紋路,咽喉因吞嚥口水而滑動喉結,半晌,才緩慢地坐起身,視線開始掃環四周,明明每吋佈景、每一個擺設都跟睡前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睡前抽到一半的那根菸,它現在已經完全燃燒殆盡,全化成灰燼地在菸灰缸底,他看著那最後的菸屁股,還穩牢牢地卡置在凹槽裡,沒有絲毫未移動的痕跡。
  又是一天的開始。
  他依舊『醒來』,他仍是『活著』。
  空無一物的雙手,只能用來將自己的臉牢緊緊地遮掩著,抓握不住任何……。
  憐憫……
  
  盥洗好後,走進客廳,餐桌上早就擺放好一組早點,每天的口味不一,西式日式甚至中式輪流變化,泰半時候還是以日式居多,因此今天仍是常見的白飯與味噌湯,三小碟的醬菜分別是蘿蔔、小黃瓜、梅子,主菜是烤三文魚,邊上了放了一盤春野菜天婦羅。
  看著那盤春野菜,他稍微停駐了些許的目光,「原來,已經是這個季節了嗎?」轉頭,朝窗外看了過去,似乎沒什麼變化的綠意依仍圍繞著,纏盈在他的視野裡。
  生活到了某一種程度之後,日子就會『一成不變』,也因此,很容易就忽略了周圍的變化與流轉的時間,特別是,當『時間』已經變得不是那麼重要的時候,日復一日就真的只餘剩字面上的意思。
  「要是被那傢伙知道了,大概會被消遺太不懂得珍惜時光了……」拉開椅子,他坐了下來,有些習慣不管花多久的時間都很難改變,所以他還是三兩下,就把那一份料理得美味的早膳吃得連一顆米粒都不剩,唯獨那盤春野菜,在將其他空碗盤堆疊擺置並移到一旁的空間後,他才把那盤炸物移到自己的眼前。
  用的都是自己說得出名稱的食材,沾裹的麵糊也很完整,油炸的色澤也很完美,就是一盤居酒屋端上桌後,誰也不會特別去在意、挾起配著酒便吃下肚的菜。他放在嘴裡,難得放慢速度地咀嚼,感受著牙齒咬下外層脆衣的口感、感受著被包覆在裡頭的汁液,因自己的咀嚼而流淌在口腔裡的鮮甜口感……
  那傢伙,最得意的料理除了是青蛙眼珠外,就是野菜天婦羅。
  他依稀可以輕鬆地想起那些日子,每次一到這季節時,那傢伙總會開始探問他的休假日,一到假日,連太陽都還沒有昇上來,他就已經被那彷彿像是要去遠足,而開心到睡不著覺的孩子般的興奮給吵醒。
  『不趁天還沒亮就到山裡,可是採不到最新鮮的野菜。』完全無視他跟自己的孩子還滿臉的睡意,理直氣壯地站在方向盤上,雙手抱胸地說著。
  他當然有報復過,把那小小的白色身軀從方向盤上轉下來,然後聽著那氣急敗壞的嚷叫,心情感到愉悅地驅車出發。
  摘野菜是個體力活,天未亮就出門,回到家時也已經是午後,他往往是累得只想回房裡好好休息,不過一般處理那些東西的人也的確不是他,他都是在一陣香味刺激裡睜開眼睛,才發現夕照西昳,黃昏逢魔時,那個孩子會踩著微小的跑步,咚咚咚地跑到他的房前,探出頭顱,在對上他的眼睛時露出看見門牙的笑容,『父親說晚餐準備好了。』
  他曾經懷疑,一個巴掌般大小、最多只拿得起酒杯重的■■,要怎麼料理出一桌餐點?但只要一想到,那是不可思議的存在,也就對這份疑慮釋懷了,更何況他還有一些可以提供協助的朋友。
  幾秤大的租屋處,幾乎無時無刻不是熱鬧無比,和這個地方的空間差不多大小,明明就只有三人居住的房子,卻總是只要一入夜,便熱鬧得如吵雜的市場,無憂的歡笑、放縱地喝酒,每一次他制止未果的結果就是也被拖下去品嘗那由天狗釀造出來的酒,聽著那些來訪者在醉酒時侃談的古今,他總會下意識地從那些話題裡覓尋跟那傢伙有所相關的隻字片語。
  為什麼要那麼在意?那時的自己被這個疑惑佔據整個思緒,卻苦思無解,心中空蕩的那一個部份卻總會讓自己的目光停駐在那小小、與友縱樂的白色身影上。
  應該知道些什麼的。應當明白些什麼的。
  倘若可以再早一點想起來,是不是、是不是……
  把最後一口春野菜天婦羅嚥下肚,他將碗盤全數堆疊拿到了廚房的流理台裡清洗,並且停止腦袋那不停地反覆追溯的記憶,畢竟所有的『倘若』、『假設』、『如果』都不會成立,那是一場誰也不可能會預想得到的浩劫,在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便衝毀了所有一切,他還可以記得當自己的身軀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當意識開始被黑暗侵蝕並且逐漸模糊時,『死亡』就已經牢牢緊緊地將他纏繞住了。
  那是他曾經在那片槍聲不止、烽火連天的熱帶土地上一度渴求,卻屢屢與之擦身而過的『心願』,那個時候的他不管怎樣子嘶吼、央求、怨咒,祂卻始終站在邊上,帶走他身邊的生命,對他毫無一絲憐憫;當他開始興起了『這樣子的日子其實也很不錯』、『就這樣子跟那對■■父子一起生活到老到死吧』,祂站在自己的面前了,不需要自己交遞出手,無法動彈的身軀只能不停地被向下拉拽著……
  「不可以唷,■■!」
  「!」他睜開了眼,耳膜還鼓譟著誰的聲音,那麼近卻又遙遠,那麼虛無但滿是懷念,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遍地的墓碑,真實的景色令他發覺自己紊亂的呼吸是遭受夢境的影響,盤復自己的情況,原來是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座、兩座、三座……幾乎眼前可以用來耕種的面積全都被他拿來堆造了墳,到頭來,他不也還是一樣,是個受『私欲』而一意孤行的貪婪者。
  那,或許真的是個宏願,為了能讓日本從戰敗的恥辱再一次站起,但他從來就不曾是抱有這種理想的人,從接獲從軍單開始,他想的都只是自己、選擇血液銀行公司工作也是、為了再更往上的爬而自推薦要前往喪禮也是,還有,像這樣子以『這種方式』、『這個身份』活下去也是,全部──都只是因為自己。
  「那傢伙如果知道了,一定會痛罵我一頓吧?」走進庭院,他忍不住地揣測自語,「也許還會大哭一場?畢竟那傢伙是個愛哭鬼,喝酒的時候就會哭,太開心時也會哭……」
  那時,沉沉地摔跌下去時,他也還是看見了那傢伙瞬間掉落的眼淚,伴隨著驚惶的叫喊,他清楚,他的末路已經到來了,其實他早就比絕大多數的人要幸運的多,雖然時間並不長,跟那對父子的相處也不是每天都那麼的順心如意,人類的世界,終究不是他們父子倆人的歸處,他曾經一度思考:
  是不是做為人類的自己,綁住了他們父子?
  『因為你是老夫最重要的朋友。』
  『不只是吾兒的未來,老夫也很希望可以看見你的未來。』
  『人類的生命是短暫的,所以,就姑且讓老夫陪你一段時光吧,好友。』
  這是在一次喝酒後的聊談裡,那小小的傢伙抱著酒杯,難得一回有所感觸的傾訴著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句充盈著無限的感激,他自認自己根本沒做什麼該被感謝的事,倘若只是扶養著從墓場帶回來的孩子的話,他也很難告訴那傢伙:這不是出於義務與善心。
  然而,究竟為什麼?他執意要扶養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干、任誰看了,就連媽媽也都覺得可怕、從已死去的母親腹肚裡自己爬出來求生的墓場之子?
  那個時候,他想不出答案,只是看著那喝個通紅,一下子掉眼淚一下子彎瞇眼瞳笑的小小傢伙,深深的覺得: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或許這是不應該有的想法,對自己只要這樣子跟這對父子一直相處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回遺失的記憶……
  現今,他確實找回了,那段被遺落的記憶在死亡的黑暗降臨之後,在他重獲新生的睜開眼之時,全數無一不漏地、如被拭去了塗抹在上面的塵沙般,閃亮清晰地呈現在腦海裡,伴隨著那一字一句泣鳴、充滿愧疚的聲音:
  『對不起……但是,老夫不能就這樣子看見吾友你被奪走了生命……對不起,老夫只是、希望吾友可以好好過著自己的人生……對不起,老夫……』
  在那意識還迷濛不清的混沌裡,他似乎能夠仰著視線看著那個人不斷掉著眼淚的臉……
  「……最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仰頭,時間總在不知不覺裡流逝,橘紫交混的殘暮色調綺麗又詭譎地佈滿了整個西側的天空,他看著那輪如火燒般的夕照,感受著拂吹的風,捎帶的是屬於夜的薄涼,縱是吵雜的烏鴉也都振翅踏上歸巢之路,而他停駐在這裡,卻不知道腳步該往哪裡?
  「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自嘲,為自己在那當下、得知了還活著,以及是怎麼能活著後,宛若著魔般的狂想,他扯了扯唇角,「就算祈求著那總有一天……」將那從身體深處湧上來的情緒重新自咽喉嚥下,他靜靜地看著那沉於西側的太陽、看著那將整片夜冪降落的天色。
  宛如在水面般浮冉的白幻之月如今較白晝清晰地高懸,他則在此時移開了視線,夜風吹拂的婆娑聲剎時搖響著周圍的山林,宛若有著什麼暗影藏匿地暗中私語。
  他曾經不止一次在這樣子的風景裡冀望著一個微小的可能性,會有木屐的踩踏聲挾在那些林葉的竊言裡,逐步朝著他的方向,前進……

  「卡啦、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