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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5-

北防的戰爭贏得漂亮，短短數月內，趙火旺便領著軍隊打到了萊國的關口，硬生生打下了一塊地，將國土的邊界又推了出去一些。
趙武雄始終與部隊緊跟在後，他的軍階太低，甚至不能算上先鋒，僅有在出征時才能從軍旗間隱隱辨認出他們馬上的王。
趙火旺的氣質本就特殊，長袍在風中紛飛，衣襬上不停染上乾涸的血液，累疊成幾近墨色的深褐色，淡色的長髮也隨著塵土飛揚。
趙武雄莫名地就想，要是自己是畫師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將這幕畫下來就好了。
萊國的王投降了，也不能算是投降，是被厭了戰爭的次子呼烈砍了頭，強制投降。
比起病弱的長子扎多，萊王次子呼烈反倒高大許多，帶著綠的眼眸像是打磨通透的玉，越過無數兵馬，直勾勾地望向趙火旺，手裡提著萊王的頭，喊了聲什麼，便將自己父親的頭顱拋向對方。
兩國曾建交過，呼烈也曾來交流過，用著彆扭的趙國語，向趙火旺求情。他說老國王生病了，萊國近幾年又遭受蝗災，來了個異國的靈媒說是被詛咒了，才瘋了似地造反，現在國王的頭跟靈媒的頭都給了，放過萊國的人一馬。
趙火旺沒有回應，呼烈就繼續說，說著說著換回了萊國的話，趙火旺一瞬之間似乎扭曲了表情，過了幾秒，才接受了對方的提議。
趙武雄聽不懂，只是將那含糊的連音記了起來，打算找個通萊語的人問問，後來他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至少看在你眼睛的份上。
至少看在你身上那一半萊人的血，放過你無緣的臣民吧。
趙武雄五味雜陳，一路打到現在，是越打越荒涼，萊國盛產礦與鐵，可卻幾乎寸草不生，人們隨著季節遷移，時而被風沙捲得失去蹤影，他們將自己最美的公主送到了南方的富裕之地，而後生得跟公主一樣的小王子對他們舉起了刀刃。
他忍不住回過頭看，正好行軍到較高的地勢，一眼望去，越過關口與城牆，趙國內是一片翠綠富裕，而他們所踏之地皆是沙石塵土。
趙火旺接受了呼烈的投降，也沒過於苛刻於萊國人民，雖是割了對方半片土地，卻也允了陳情，答應將南方的資源以較低廉的價格運來北疆。

當晚，呼烈邀請趙火旺參加宴會，隨口將趙火旺稱讚過的舞女賜給對方，趙火旺倒是沒有推拒。
趙武雄的帳篷離主帳篷很遠，聽到風聲時已近半夜，一起值夜的士兵為了林惠美扼腕與嘆息，說自己是因為那名帥氣的女將軍才從了軍。
他沒想過對方會收下舞女，他記憶還停留在兩人站在杏花樹下，用溫柔的嗓音呼喚著彼此，而趙火旺輕輕地拂去林惠美頭上的花瓣，好似那柔軟的花瓣會傷了對方一般。
北疆的夜很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冰刺進骨頭深處。
趙武雄睡不著，離了帳篷到處巡邏，不自覺走到了主帳篷附近。說是附近，大約也距離了兩三個帳篷那麼遠，他的軍階不能靠近對方，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就地處決。
主帳本身也不大，布料的邊緣滾著一圈金繡，在暗夜下沉沉地被營火照亮，布料似乎被風吹得搖晃，像是有人要從裡頭步出一般。
守夜的近衛似乎加了太多柴火，火焰一下亮了許多，拔高了一個人高，亮透了半個營地，就連層層疊疊著布的主帳，都被這火烤透了一般，透出了模糊的剪影。
趙武雄就這樣遠遠地望著，他們年少有為的帝王，像是佝僂著身子的老婦般，不曉得抱著什麼東西，跪在地板上，像是在哭泣。
可他怎麼會哭呢，不都說帝王無情嗎？
怎麼會呢？

隔日，趙火旺便帶著呼烈求和的賀禮，以及那名舞女，啟程返國。
明明打仗時每一步都是艱困，返程卻意外的輕鬆，甚至不過三天，就來到當初林惠美中箭落馬的戰場。
被燒得焦黑的屋舍、滿地腐臭的屍身、斷裂的兵器形成了詭異又鮮明的人間煉獄。趙火旺將舞女放在馬上自己跳下，將腰間別著的酒瓶打開來，摔在地上，濃烈的酒香混著屍臭，顯得格外詭異。
趙火旺是蓄著髮的，髮長及腰，用繡帶束起。趙武雄知道為什麼是繡帶，因他那無緣的師傅不擅長女紅，唯一能做的好的只有繡帶，是那種細看還看不清繡得是鳥是魚的那種。
看了一陣，大概是真的看不清了，趙火旺眨了眨眼，將繡帶解開來綁在腰牌上，貼著頭皮用匕首割下長髮，在地上起火燒化了。
跟著的兵都沉默了，過了許久，忘了是誰起的頭，每個人都將腰上的酒瓶砸在地上，頓時間空氣裡充斥著濃烈而刺鼻的氣味。
趙火旺起的火順著酒液燒了起來，悶悶地燒了一陣，便熄了，他這才翻身上馬，抱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舞女，揚起馬鞭。

打了場勝仗、可皇后卻在戰事中身殞，最後還來不及慶賀，就舉行了國喪，整整七日的喪期，趙火旺都沒有上朝，七日一過，又是那帶笑看不清心意的帝王。
有人試探地提了補充後宮之事，趙火旺也是笑著允了，辦了上任後第一回選秀，竟在三個月內將貴妃兩人、妃四人、嬪六人全定了下來，嬪以下的下級妃也沒多留，全賞賜給了軍官，趙武雄要不是拒了，差點還娶了尚書的姪女。
趙武雄感覺從皇城裡流出的消息聽來都過於魔幻，讓他一時想不起對方還只是九殿下時，抱著自己騎在馬上，說著話本給自己聽的模樣。
當時對方的眼裡盛著一片蔚藍，乾淨而透亮，而現在對方似乎眼裡只有天下。
他忽然有些懷念九殿下。
趙武雄漸漸明白了那或許只是執著，可他還是想要進入皇城，將所有的功績都提了上去，終於得到了最下級的將軍稱謂。
至少文武百官列隊時，他可以在隊列的最末，仰望他們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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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宴格外盛大，趙火旺上位以近三年，卻神奇地除了長公主外，一個子嗣都沒有，甚至有人說那是因為趙火旺才剛剛上任就屠了自己的母族，是報應。
總之無論如何，最受寵的長公主總算滿了八歲，正是最可人的年紀，趙火旺似乎想帶著在春宴上亮相，於是難得的，春宴的位置照著的不是官位高低，就是單純看年紀與長相，甚至今年才考上狀元的少年，也因為長相標緻而被排到了前列，趙武雄也因著單身，加上其他將軍的舉薦，也跟著排到了前列。
帝王之心昭然若揭，有些人驚訝於趙火旺早早就想選定駙馬，可又有人想起趙火旺似乎也是年少就與林惠美訂了親，瞬間又沒了聲音。
趙武雄有些抗拒，卻抵不過王命，只能穿上訂製的新裝參加春宴。
趙夏萱長得不高，坐在趙火旺的腿上頤指氣使，似乎在為了對方不給自己吃葡萄而鬧脾氣，弄得幾人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低著頭死死盯著桌面。
趙武雄自知階級不到，也不敢直視聖顏，只是盯著桌上漸涼的春茶，想著還要幾個時辰才會結束，可恍神著恍神著，就忽然感覺腳上被拉了下，一低頭才發現照理說應該在趙火旺腿上的長公主，不知怎麼地正趴在自己腿上。
「你──不舒服嗎？」趙夏萱的聲音很大，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就連趙火旺也看了過來，趙武雄有些惶恐，又不敢碰觸趙夏萱、又怕自己起身會摔了對方，就這麼僵直著。
趙夏萱似乎覺得有些好玩，手腳並用地爬了上來，一下又一下地拍著趙武雄臉上的面具：「你為什麼要把臉擋起來？」
趙火旺也被眼前的場景逗笑了，一個人高馬大的武官縮在椅子上，被小公主當樹在爬，樂得笑了一陣才叫侍女長把小公主抱起來。
「你，為什麼帶面具。」趙火旺開口，隨手將手上的銀匙扔到了面前。
趙武雄遲疑了一會，才沉聲開口：「下官臉上有傷，怕嚇到旁人。」
「臉上有傷你來幹嘛，駙馬可不能破相。」趙火旺蹙眉說道，隨後便失了興趣，懶懶地叫人撤了餐。
趙武雄只感覺血液從臉上退了下去，整個人涼得說不出話，抱拳應了聲就要退下去。
可見狀，趙夏萱就不樂意了，抓著趙火旺的頭髮開始訓話：「父王沒禮貌！人家都還沒吃完飯呢！」
趙武雄感覺身週的人都因趙夏萱的行為倒抽了一口氣，卻見趙火旺居然也不動怒，抱著不知什麼時候爬到自己肩膀上的趙夏萱，好聲好氣地哄著，答應對方不會將人趕走，於是趙武雄還是留了下來。

用餐過後，幾人便移到了後花園散步，說是散步，也不過就是眾人跟在趙火旺身後，看他與趙夏萱聊著天。這麼一看，當今聖上也與常人無異，同樣被自己的女兒嫌棄。
趙火旺的容貌是有名的俊俏，就是西域的新皇都為此讚揚，還送了厚禮與趙國建交，可趙夏萱卻還是嫌棄著，不知怎麼地，就一直往趙武雄的方向跑。
被女兒拒絕了好幾次，趙火旺也累了，索性就命令趙武雄抱著趙夏萱，不然任對方這樣爬著爬著，反而容易摔下來。
後花園離後宮近，卻意外寂靜，趙武雄小心翼翼地抱著趙夏萱，思考著怎麼會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聽見趙夏萱的聲音：「姊姊們都躲起來了。」
趙武雄沒聽懂，卻也不能問，只是點點頭，往前走近了幾步，將趙夏萱還給趙火旺。
「你叫什麼名字。」趙火旺隨口一提，視線完全沒落在趙武雄身上，細心地將女兒身上的花瓣都拾起。
相似的情景讓趙武雄看得出了神，過了許久才啞聲開口：「下官秋水。」
趙國的人大多過了十五便會自取一號用來自稱，有些取理想寓意有些取名字反義，趙武雄當初聽了林老爺的說明，本想著反著取文一字，可又突然想起了趙火旺，便取了秋水。
其實，道出本名或是號都是可以的，可莫名的，趙武雄就有些退卻。
要是對方忘了自己呢？
畢竟趙火旺早已不是九殿下，而林惠美也離世三年。

趙火旺也就是隨口一問，應了一聲就要離去，可卻突然停下腳步。
「抬頭。」
趙武雄不明所以，順著趙火旺的聲音抬起頭，迎上對方的視線。
還是一樣的藍，他忍不住心想。為什麼這人的眼睛可以藍成這副模樣。
趙火旺的表情似乎僵住了，讓其他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趙武雄一人，過了半晌，才啞著聲開口：「趙武雄？」
趙武雄也愣住了，愣愣地看著趙火旺伸手取下自己的面具，笑得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春風猶帶一絲寒意，將趙火旺再次蓄起的長髮吹得揚起，已然舊得有些該丟起的繡帶，仍束在髮尾。
霎時，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對方還是那個距離皇位最遠的九殿下，眼裡沒有天下，只有杏花樹下的未婚妻。
「武雄，你長大了。」趙火旺開口，指尖撫上趙武雄唇上的疤，聲音微啞：「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趙武雄嘴唇張了張，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您才是，我都要認不出您了。
趙夏萱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要理自己，一蹦一跳地抓著趙武雄的衣袍，嚷著：「我也要、我也要摸！」
趙火旺莞爾，抱起蹦蹦跳跳的女兒，讓對方快樂地揉捏起趙武雄的臉，跟著笑了出來。
「殿下怎麼……認出我的？他們都說我成年之後，相貌差距極大。」
「真的是差很多，你以前多可愛啊，小小一隻，那麼好綁架。」趙火旺笑著開口，像是在懷念自己的過往，才看向趙武雄：「你的眼睛。」
「當時惠美說，你生了一雙金睛，多好啊，火眼金睛，跟我多相襯，說要是我帶著你，感覺就很幸運。」
相襯。明明是一雙被譽為不幸的眼睛，卻被對方這麼形容，趙武雄感覺自己胸口忽然漏跳了一拍，才乾著嗓子開口：「……謝殿下稱讚。」
「殿下。」趙火旺重複了趙武雄的話，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才看向趙武雄：「惠美都走了，你留下來吧。」
「遵命。」
「還是夏萱的駙馬由你來當？」
「好呀！」趙夏萱聞言開心地笑了起來，他還不太懂駙馬的意思，只知道眼前的人看起來很讓人想親近，而駙馬可以跟自己一直玩。
見趙武雄面有難色，趙火旺輕笑，說了句開玩笑的，便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尖叫，穿著華服的女子看向趙火旺，像是看到了鬼魂一般，摔跌著逃走了，趙火旺也沒去追，神色淡淡的。
趙武雄疑惑，卻也知道自己不能追問，趙火旺倒是自己開口了：「那是華貴妃。」
可貴妃為什麼會逃跑呢？趙武雄心有疑惑，卻也只能跟著趙火旺繼續散著步，待他回到自己分配的別宮，才知道已經被提為禁軍。
後來的後來，趙武雄才輾轉得知，所有進入後宮的女子，都被灌了絕子湯。不是避子，而是絕子，而他們俊美的帝王坐在龍椅上，看著妃子們被架著飲下湯藥，蔚藍的眼睛沒有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