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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百年前的初識)

百年前,春雪初融,山中仍帶著些冬末的清寒。枝頭的芽剛冒出嫩綠,樹根間的水窪倒映著碎光斑斕。若王寺披著斗篷、背著行囊,順著委託人給的方位圖,踏進了這片地圖未標的無名深山。

若王寺是四海為家的旅人,哪裡有委託就往哪裡去。這回的差事原是幫村裡尋幾樣稀有的藥草與山野靈石。他衣角還沾著昨夜的露水與炊煙,肩上背著簡易的草籃,籃裡已收了幾株稍稍泛黃的甘草與幾枚野桑葉。

這時,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警覺地抬頭,沒料到撥開草葉之後,撞見了一張出奇精緻的小臉。

一名少年跌跌撞撞地從樹根縫隙裡冒出來,步伐看起來生澀又笨拙,甚至像是不熟悉這副身體似的。但他的模樣極為出眾——一雙帶著淡色光澤的眼眸,煙粉頭髮長而柔順,垂在肩上像風裡搖曳的櫻枝。他穿著樸素,卻透著與這山野格格不入的靈氣。

若王寺看著這孩子朝他撲來,還沒來得及思考,就下意識伸手一撈,穩穩將人接住。

「哎哎,你是哪家的小神仙啊?」他忍不住開口調侃,笑意藏不住地揚起,「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迷路了?」

那漂亮孩子一臉困惑,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只吐出些零碎音節。他微微皺眉,歪著頭,像在努力模仿人類的語言,但明顯還不太會講話。即便如此,他抬起眼時的神色卻異常專注,那是第一次被誇讚、第一次被靠近的眼神。

「不太會講話嗎……那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就好啦。」若王寺笑著說,語氣輕鬆,「來,我今天要上山找草藥,你要跟著我嗎?」

少年眨了眨眼,然後點點頭。

說來也奇怪,他雖然走路搖搖晃晃,像剛學會兩足行走的小獸,但腳步卻莫名地穩,每當若王寺稍微加快腳步,那孩子也總能悄無聲息地跟上來。即便是穿越枝葉茂密的山徑,他也總能踩在對的地方。

兩人一路無言,卻意外地默契。當若王寺在岩縫邊找著杜仲葉時,那孩子忽然從灌木後蹦出來,手上捧著幾枝完整無損的藥草,像是在邀功似地遞到他眼前。

「咦?這是……紫蘇嗎?你怎麼知道我在找這個?」他有些訝異,接過時還不忘讚了一句:「好厲害啊,這麼小就這麼聰明。」

然後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手掌碰到那髮絲的一瞬,他感覺到一種柔和得不可思議的觸感,像是春末夏初才會有的晨風。

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呆了一下,隨後,唇角輕輕翹起來,露出一點點羞澀的笑容。

若王寺愣了愣,那一刻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這孩子說不定真是他的福星。不只幫他找到草藥,連這整趟入山都意外順利,甚至半隻毒蛇、兇獸的影子都沒有遇上。

「嗯……既然你這麼能幹,再陪我走一段?」他半開玩笑地說。

而那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從未聽過這麼溫柔又有趣的邀請,繼續用力地點頭。

風輕柔地繞過草叢與林葉,帶著露水氣與些許泥土清香,吹得火堆邊的一角微微晃動。

若王寺坐在樹蔭下,一邊慢條斯理地將飯糰捏成小塊,一邊餵著那個跌跌撞撞、不太會用手也不太懂咀嚼節奏的孩子。

「啊──」他用著餵小孩的語氣,語尾還帶著半笑的哄,「嘴巴張開,來。」

少年歪著頭看他,眨了幾下眼,終於像模像樣地張了嘴,小口地咬下,動作有些笨拙,但還算聽話。飯糰的米粒黏在他嘴角,他也只是茫然地抿了抿,然後繼續就著若王寺的手慢慢進食。

這孩子雖然吃得慢,卻極乖,一口接一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若王寺,那副專注又信任的模樣,讓男人忍不住想揉揉眼前這個漂亮孩子的頭。

「你啊……怎麼那麼乖、那麼好看,到底是哪來的小神仙啊?」

若王寺輕聲念著,語氣帶著笑意,也許是好奇,也許是調侃。畢竟世間再怎麼乖巧的孩子,也不該有這副如玉雕琢般的容貌,尤其在這荒山野嶺裡。

「總叫你小神仙好像哪裡怪怪的,但不知道該怎麼叫你才好……?」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伸手替孩子拭去嘴角的米粒。

清風拂過,捎來樹葉搖動的窸窣聲,飯糰的米香混著青草氣在空氣中慢慢散開。

對方眨了眨眼,歪著頭看他,沒有說話,卻像是聽得懂一樣。

若王寺抬頭望向山勢,遠處的青山與林木連綿,雲氣低垂,像是一幅還未乾的水墨畫。他忽然想起從前在寺裡聽過的音律,關於「仙」的發音,那輕柔、帶著飄渺感的尾音與眼前孩子的氣質意外契合。

「不然這樣好了,」他低頭看著孩子,眼神溫和地笑了,「仙(sen)啊……既然你是這座山裡來的孩子,那就叫你——清(sei)。清風、清泉、清夜夢回的清。」

那孩子睜著眼,看著他,像是在聽,又像是在等著什麼。

「怎麼樣?清。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孩子點點頭,笑了。

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喜悅——眼角彎起,嘴角微翹,連那雙還帶著些許山林野氣的瞳孔都泛起細碎光點。那個笑不是禮貌,也不是模仿,而是發自內心的回應。

那一刻,若王寺心裡泛起某種說不上來的情緒:或許是責任感,也或許,是命運在某個轉角處輕輕地將他推向了這個孩子。

他揉了揉清柔順的髮頂,小小的少年睜著眼,像是聽進了剛才的命名,又似乎在心裡輕輕咀嚼那個字。他伸出手,拍了拍若王寺勘兵衛的胸口,力氣不大,像羽毛落下,隨即又指了指自己,輕聲說道:「……清!」

聲音還不太穩,像剛學會說話的孩子般有些含糊,但那份認真卻明明白白刻在眼神裡。他似乎在確認「我是清」這件事。而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手勢一轉,拍了拍若王寺的手臂,歪著頭看他,眼中藏著未說出口的問句。

若王寺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這孩子也想知道他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神色一瞬間有些出神。

他早就習慣了在山野間沉默行走,被村子或某個寺廟短暫地稱呼為「那個旅人」、「替人尋草藥的外鄉人」、「先生」、「喂」,他的名字,似乎只在少之又少的自我介紹時才偶爾存在。

自己的名字,像是落滿塵埃的舊物,許久沒有人掀開來看了。

他蹲下身,讓視線與孩子平行,像是把自己的過去也輕輕壓進了山風與陽光裡,聲音柔和而穩定地說:「勘。我是勘喔。」

那個剛學會自己名字的孩子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今天最燦爛、最發自心底的笑容。

他小小的手掌貼上若王寺的臉頰,指腹還帶著點樹葉的微涼,動作既莽撞又溫柔,像一朵不小心撞進人懷裡的野花,然後用力地笑著喊道:「勘!勘——!」

風輕輕地從山林間穿過,像是也跟著應和了一聲。

而若王寺看著眼前這個笑得像整個春天一樣的孩子,忽然覺得——也許這趟上山,是命運給他最意外、卻也最無可替代的收穫。

就這樣,一人一樹妖,命運靜靜地走到了一起,相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