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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安納金在來的路上想了很多，想他要怎麼與路克解釋那些陳年往事、想路克能不能理解他、想路克會不會因此離開他。他希望路程再短些，最好讓自己能立刻出現在公寓樓下，卻又希望路程再長些，讓自己有足夠時間思考如何說明這一切。

比等待調查結果時都要渾渾噩噩的腦袋，總算在又軟又暖的身體抱住自己時，有了活在世界上的真實感。他有好多話想對路克訴說，不只是過往的事，亦包含這二十多年來，每當他忍不住幻想他失去的孩子若活著時，那些壓抑在喉間、泣不成聲的呢喃。

他張開口，卻發現喉嚨連一個字都發不出聲。

「怎麼了？」查覺到不對勁的路克伸手捧住安納金的臉，他的左手被拉下來十指交扣在身側，右手則是讓人拉至唇邊親吻。安納金的表情太過悲傷，路克微皺起眉，左手握得更緊，試圖給予安慰。

「路克。」他的聲音乾啞，腦海裡組織著各種開口的方式，最後卻只餘一句，「我是你的父親。」

與他相同的藍眸瞪大，盯著他許久，又或許是這樣的氛圍下，連一秒都過得無比漫長。路克的手落了下來，卻並非要推開自己，只是抓住過長T恤的衣角扭轉，頭也低垂下來。

他們的另隻手還緊握在一起，這比安納金想過最糟的畫面要好上數百倍，而他深吸口氣後，至少還算是有條有理地，將前個夜晚發生的事告訴路克。安納金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一旦路克給了他拒絕的回應，不論是以怎麼樣的方式呈現，都會立刻將他的心捏碎、再也無法跳動。

「路克......」

「你要離開了嗎？」

「什麼？」

不在設想中的回覆讓安納金準備好的話語卡在喉頭。路克抬起頭看向他，藍眸被水氣浸染，安納金感受到相握的手傳來顫抖。

「因為你、我們......我不想......」

路克斷斷續續說話，卻組成不了完整句子的模樣，讓安納金想起他回到法國的那一天。意識到這一點，他握住路克的肩膀穩住對方，壓下自己的不安感：「你慢慢說，我在聽。」

淚水滑下落在路克的鎖骨上：「你不是不要我嗎？」

無聲的，只是淚水自眼眶中滑落，打在安納金的心尖上，像刀刃一下一下割開血肉。這是安納金預想過的句子，卻比腦中模擬都還要具有攻擊性。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想這是誰告訴路克、又是怎麼訴說的。

安納金伸手撫上路克的臉頰，指腹抹去淚水，開口的聲調聽起來是平穩而冷靜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有多麼痛苦：「他們告訴我你死了。」

路克的眼底滿是驚訝，張開的唇似乎是想說什麼，卻被安納金的拇指壓住唇瓣制止。

「你的母親告訴我她懷孕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連你的臉都還沒看到，就已經決定為你付出我的生命......感謝你願意成為我的孩子......」一直到眼淚滑過臉頰的瞬間，安納金才意識到自己也哭了，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要說完這句話，卻發現聲音因為更多的淚水而糊成一片，「當我看到你的墓碑時，我的心就與你一同死去了......」

「我愛你勝過自己的生命，路克，我永遠、永遠不可能離開你。」安納金閉上眼，自嘲地揚起唇，「是我太傻了，我應該早點發現你的存在的。對不起，路克，這都是我的錯。」

路克早在安納金說話時哭得眼睛紅成一片，他搖了搖頭，傾身抱住比他還要傷心的男人，用盡全力、不願放手：「我愛你，父親。」

＊＊＊＊＊＊

最初，路克對父親的認知皆來自他人，一個名字，以及一件事。

「噹噹，路克特製義式紅酒燉肉，我做了點口味調整，試試看喜不喜歡？」他自豪地上菜，然而，原先對手藝挺有自信之人，在看見帕德美僵住的身體時，好心情頓時跌至谷底。

那是與記憶裡女人握住木雕時一樣的表情。

「啊！我忘了放一種香料，妳等等、」他端起盤子，手背卻被另一人覆蓋握住，阻止這舉動。

帕德美笑了笑，臉色蒼白，卻並非勉強，反倒有幾分懷念：「很好吃，跟你父親煮的味道一模一樣。」

在路克無法決定是否該回應時，她又舀了口燉肉，道：「確切來說，是跟奶奶煮的口味一個樣。該說是遺傳嗎？藏都藏不住啊。」

他頓了頓，道：「奶奶是什麼樣的人？」

「她是我見過最堅強善良的人。」帕德美垂眸，而後嘆了口氣，「她死於黑幫對絕地、對你父親的復仇......我對她的死同樣感到痛苦，只是，這不代表安納金做的事就是對的。」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可人生有時候便是如此，放下的事自然而然走向結局，不再執著的人卻自己闖進生命裡。

將近成年而未脫稚氣的少年趴在大理石欄杆上，嘴裡哼著等會要觀賞的音樂劇曲目。帶他來的大人在路上遇見熟人而暫時離開，他只好自己在陽台打發時間。

漫無目的張望的視線，最終定在不遠處的男人身上。暗金的髮色、身材高大，光是從站姿就能看出受過嚴格訓練。軍人？傭兵？或者是特務？也有可能是黑幫。由於監護人的緣故，路克對這些職業並不覺得陌生。

他盯著對方瞧，在這個距離下，路克看不清楚對方的眸色。那人叼著菸看向地面，卻又不是在思考什麼，更像待機狀態的冰冷。

他想知道對方笑起來是什麼模樣？

忽地，兩人的視線交會在一起，被發現的少年立刻蹲了下來，讓大理石圍欄藏住自己。他滿面通紅，不全然是為了偷窺被抓得正著，更多是因為自己那無來由的、像個青春期少年少女的浪漫想法而羞恥。

「路克，你在幹嘛？」

「啊、嗯、沒事。」他站直身體面向來人，眼角瞥向方才男人站的位置，那裡已經空無一物，「你跟朋友聊完了嗎？」

「關於這個、嗯......」歐比旺欲言又止，而路克早一步替他説出口。

「我們得走了，對吧？」早就習慣了，十次裡有七次失約的事實，「我自己回去？」

「不、我們只是得離開這裡而已。」

「這裡的人有麻煩了？那我們得、」

「別緊張，他們沒事，只是、嗯、你可以理解成有幾個麻煩人物也在這裡，不與我們碰面就相安無事，碰到了就真的麻煩大了。」

「是這樣啊。」路克其實不怎麼明白，但，「意思是我們的行程跳過音樂劇後，還能繼續對吧？那我打電話問餐廳能不能提早入座？」

「好。」

等待店員確認訂位的時間，路克沒來由地想道，也許麻煩人物與方才那名男子有關係。而他們再見、或者説路克單方面再見到對方之日，並沒有相隔得太久。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許出來！」

「莉亞！」

「閉嘴！」甫被人縫上的腹部傷口猛地抽痛，莉亞咬牙拍開了路克的手，用力一堆便將人關在特製的衣櫃中，「你只會讓我分心。」

他又氣又擔憂，卻不得不承認少女説的話是正確的。身上沾染的血液乾涸而黏稠，黑暗中安靜地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然後是槍聲，與少女的尖叫。

他抓緊自己的手，不讓自己衝動行事。透過裝設在櫃門上的雙面鏡，路克看見莉亞被扔到地上，右手應該是脫臼，而右腳踝奇異的彎折八成是骨折。

怪異的是，莉亞神色憤慨，卻並無方才那樣驚慌失措。她憤憤瞪著來人，視線跟著對方走，而那人也在幾步後進入路克的視野之中。

是那天在歌劇院看見的男人。

他手裡握著莉亞拼死獲得的硬碟，慢條斯理拿了桌上的改良電腦在查看什麼。莉亞動了一下，而幾乎是同時間，男人以行動制止了少女。掏槍、開保險、對準目標。

「你敢！」

「妳可以試試。」

莉亞幾乎要將牙齒咬碎，她舉高了左手，將掌心裡的迷你槍枝往身後扔，金屬在地面滑過好幾公尺，磨擦聲在安靜的屋內更顯刺耳。而方才被槍口對著的路克，卻是連自己都沒想到的無緊張感──沒有殺意，也並不覺得莉亞能得手。純粹為了惹怒她啊，這男人。

直覺告訴路克如此。

男人將硬碟拔出，轉向莉亞道：「妳該慶幸妳的同伴還來不及破譯這份文件。」

「他只是普通人。」

聞言，相信少女並未說謊之人，嘲弄地笑了笑：「妳讓普通人陷入危險？這可不是絕地的作風。」

「那你又如何？」莉亞指向對方手裡之物，「這武器完成之後，有多少無辜的人要因此喪命？」

「首先，我不是絕地。其次，妳拿到的東西上有定位病毒。」他晃了晃手裡的硬碟，在莉亞錯愕神情下，解釋道這東西會如何在她破譯後追蹤方向，而這片區域之人不論平民與否，誰都躲不了，「分析好情報再行動吧，學徒。」

「不過就是個叛徒，他憑什麼教訓我！」

「僥倖撿回一條命就好好休息吧，莉亞。」

「不要教訓我！」不管再次縫合的傷口是否會裂開，少女對著手機怒吼。許是拉扯到傷口處，她喘了幾口氣，緩過來後語氣也跟著平穩些：「何況他也不會對絕地動手。」

「妳也知道啊，公主殿下。」韓誇張地用上舞台劇腔調，「所以我說，妳該慶幸自己遇上的是安納金天行者，而不是什麼其他的人。」

安納金？

接下來那對情侶一來一往的鬥嘴，路克便沒有聽入耳裡。他手上替莉亞擦藥包紮，腦袋卻不知是恍神，亦或是太多想法而導致空白一片。

......哇喔，他這是在無意識之下，與自己的父親見過兩次面了？還被對方拿槍指著過？路克突然有點想笑。沒有特別意義，也非是覺得委屈或其他負面情緒，僅僅是覺得神捉弄人的方式讓他參悟不了。

他有一塊寫著願望的木板，是小時候寫上去的，彩色蠟筆、字體稚嫩，許的願也很單純。前面兩個都已經實現，剩下一個他曾想過好幾次是否要劃掉，最後卻又留下，一年一年地過去，連最初在想什麼的記憶都逐漸斑駁。

指尖沿著字跡邊緣滑過。他知道對方的名字、長相、職業、拿手料理，以及或多或少的個性展現，下一步要怎麼做？直接走到那人面前如何？嗨，我是你的兒子，雖然你大概、也許、應該不想要認識我，但沒關係，我只是想跟你看一場流星雨。

荒誕滑稽的想像令他笑出聲。路克向後倒去，閣樓的窗戶未關，夜空直接展現於他的眼前，星星在黑暗中閃爍後墜落。

如此遙不可及。

但也不是無法實現。

所以放棄不了。

他闔上眼，微風吹過臉頰帶來暖意。迷迷糊糊之中，汽車引擎突兀中斷運轉的聲音，穿越夢境喚醒自己。路克睜開藍眸，下巴靠在交疊手臂上，偏著頭望向那人皺起的眉眼，與摔上引擎蓋的不耐煩。

兩人的視線在對方回首之刻有了交集，他漾開笑容。

「你需要幫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