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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的契機〉


「那我最後再確認一下，西洛小姐妳願意讓黑小姐陪同妳進行問診，對嗎？」

金髮盤成俐落包頭的院長走到西洛和黑蘭嬌面前，黑框眼鏡後方是一如記憶中的平淡藍瞳，雖然感受不到太多溫度，但與之互補的是比那更重要的專業度。

「對……我覺得有嬌嬌在應該比較好……」西洛回應的語調仍舊怯弱，距離她請黑蘭嬌陪同就診其實已經過了幾天，畢竟黑蘭嬌還是需要工作，也需要為了陪西洛看診做點功課，而西洛在這期間也不斷地進行心理建設，但實際來到醫院的當下還是難免感到不安。

一旁的黑蘭嬌光是聽著就能夠感覺到她的緊張，而與她正對面的院長也理所當然更加直接地感受到她的情緒。

「我明白了，那兩位請進。」院長維持著一如既往的平淡語氣，可能是因為感受不到情緒波動，這樣的應答反而令西洛平靜了不少──至少，希望有人陪同這件事沒有被拒絕，而且似乎也不會被用異樣眼光看待，單就這兩點來看，西洛再次確認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院長確實是適合她的好醫生。

「那，我們這次一樣從最開頭的部分開始好嗎？」

當西洛和黑蘭嬌跟著院長進入診間坐下，院長毫不拖泥帶水地馬上進行問診，「因為妳上次其實也才剛回想起來就昏倒了，我們可以再放慢一點，這次還有人陪著妳，妳就盡量讓自己放輕鬆。」

「好……」西洛閉上雙眼深呼吸，而在意識空間內看著一切的庫洛也輕輕地深吸口氣，「真的讓那個人一起來了……要是我出去的話，那個人會離開Shiro嗎……」

「這次有嬌嬌在，應該沒問題……」西洛放在心中的低喃傳進庫洛耳際，庫洛緊握起貼在門扉上的手掌，沉默聽著西洛再次試圖喚醒記憶的聲音：「八歲的時候……我跟其他人在公園玩躲貓貓……」

「Shiro……」緊握的拳頭顫抖著，庫洛將額頭輕輕靠到門上，「人家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黑蘭嬌對西洛的保護，庫洛其實全都看在眼裡，但對於只相處了短短幾天的人，要讓她產生信任感是不可能的。

「小洛，如果真的很吃力的話可以先停下來。」

西洛開始回憶後只說了兩句話就陷入漫長沉默，眉頭不自覺收緊，額角的冷汗滑落的速度似乎讓這段時間流動得更加緩慢，黑蘭嬌一眼就明白要喚起那些記憶對這女孩來說是多麼痛苦的事情。

「我記得妳之前跟我說過，院長說妳會忘記那些事情，是因為身體想要保護自己，才不讓妳想起來。對嗎，院長？」黑蘭嬌在西洛身旁柔聲安撫，眼神隨著最後的問句移向院長，而對方一如既往地平靜回應：「對。」

「這樣的話，小洛……」黑蘭嬌輕握起西洛的手掌，轉頭看向她的同時對上了恰好看過來的靛藍雙眼，那雙眼瞳中閃爍的無助讓黑蘭嬌心頭一緊，但決心幫助這女孩的黑蘭嬌選擇讓嘴角揚起了輕柔笑容，「小洛，要不要試著跟妳的身體對話看看？」

「咦？」

意識空間內的庫洛聞言一愣，「等一下……」

「跟身體對話？」西洛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像跟自己說話那樣嗎？」

「對啊，就是跟自己說話。」黑蘭嬌伸手覆上西洛的頭頂，眼中的溫暖笑意多了一分讚賞的味道，「跟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大腦好好打招呼，然後說一說妳為什麼想知道，這樣說不定就可以想起來了。」

「為什麼……」庫洛隔著西洛的軀體注視黑蘭嬌的笑容、聽著黑蘭嬌的話語，喃喃的自語微微發顫，「為什麼要做這種多餘的事情……」

「那個……保護著我的……身體？妳好，我是西洛……」西洛深呼吸後試著在腦中和自己對話，而這些話也確實清晰傳遞給了意識空間中的庫洛。「我、我知道，妳想保護我所以讓我忘記的話，那應該都是很不好的事情……可是，這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到底發生過哪些事情……而且……」

西洛緩緩深呼吸，「那種遺忘了好多事情的感覺，讓我好寂寞……」

「為什麼……」庫洛鬆開了緊握的雙手蹲坐到地上，額頭再次抵上門扉，「我明明不該讓Shiro知道我的存在，可是為什麼……」

「剛剛嬌嬌說我要好好跟妳打招呼，我才突然想到……」西洛傳進內心的語調就跟往常一樣怯弱，卻透著另一股未曾體會過的溫暖，「從來沒有這樣好好跟妳說話過，妳是不是也會很寂寞呢？」

「為什麼我會這麼開心……」

庫洛用雙手掩蓋著自己從沒想過有可能流下的淚水，接下來覆蓋到手背上的更是她不曾奢望過的暖意──從門扉的縫隙中透進了亮光。

「不行，還不可以！」庫洛慌忙起身阻擋即將敞開的大門，「雖然很開心，可是，不行……」庫洛緊咬起牙，用盡全力將門扉維持在只開一條縫的狀態，「從被綁走到回家的那段記憶就還給妳吧，反正那些本來就是Shiro妳的東西。可是，在那之後的事情，我不想讓現在的Shiro知道……」

如果妳不管怎樣都想知道的話，至少要等到妳的世界更完整，不會因為那些記憶被摧毀的時候。所以，在那之前，繼續由我來承擔吧。





「……他們本來每天只給我們一個麵包，但突然有一天給了我們好多好吃的，還有飲料可以喝，我們真的太餓了，所以一下子就全部吃完了，結果我看到大家一個一個睡著，我自己也慢慢開始想睡覺……」一點一滴回憶起被綁架始末的西洛仍冒著冷汗，「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撞到東西醒了，才發現我好像被裝在一個箱子裡面，雖然有一點縫但看不到外面……只有聽到像是開門的聲音，好像還有別的箱子被打開的聲音，打開箱子的人好像有說什麼，但聽不清楚，之後過了很久都沒有其他聲音……」

腦海中浮現的印象愈發清晰，西洛交握起雙手，努力讓自己不要過於陷入當下的情緒裡，深怕自己又會中途暈倒。

「然後在我又開始想睡覺的時候，才又聽到外面有人的聲音，好像一邊把箱子打開，一邊說『終於找到了』……我一開始以為是綁走我們的人回來找，結果打開箱子的人是警察還有一個沒看過的大哥哥，還跟我說不用怕，他是來救我們的……」

箱子被打開後聽見的雨聲跟著回憶畫面重現，閉上雙眼的西洛彷彿回到了被救出的當下，原先流竄全身的不安也因為被解救而舒緩。

「我們先被帶到警察局，確定沒有受傷之後，大家幾乎都被警察送回家了……」

接著浮現的場景換成了警局，用大毛巾包裹身體取暖的西洛呆望著櫃檯，方才拯救了自己的陌生男性正在和警察交談，片刻後兩人一起走到了自己跟前，「妳還記得妳家住在哪裡嗎？」

看似兇神惡煞的青年卻從言談中透露了柔和的關切，西洛想好好直視自己的恩人，當下卻因為累積至今的恐懼，只能把身體縮成一團，連開口說話都沒辦法。

「這樣……我可能要聯絡社福單位看看能不能先安置她，等她狀況好一點再幫她找家人。」年輕員警的神情同樣擔憂，西洛只能看著那名救了自己的青年沉穩回應：「那就麻煩你了，這麼小的孩子也不方便讓我這種來歷不明的人帶回家。」

「那我先走了，祝妳順利回家。」

青年蹲到了自己面前，西洛才終於看清楚這個恩人的臉。她努力想開口道謝，卻還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在對方站起身時怯怯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青年察覺到阻力，停下了準備轉身的腳步，低頭看向西洛，只見這名直到剛才還縮著身體的女孩正抬頭直視自己，含著淚的眼中透出了感謝的光芒。

「不客氣。」

青年揚起淺笑，語畢轉身離去，西洛望著對方的背影，直到他從視野中消失，才又縮起身子，靜靜聽著警察們安排她接下來的去向。

「後來……我在一間收容很多小孩的地方待了幾天，那裡的老師人很好，從我一到那裡就說會好好照顧我。我本來以為會在那裡待很久，可是只過了幾天，爸爸媽媽就來找我了……」

西洛緩緩睜開雙眼，重新適應診間明亮的光線，呼吸雖然比剛才和緩了不少，全身的冷汗還是讓她感受到了極為不適的寒意。

「院長姐姐……我好像有點累了……」明顯變得虛弱的西洛看向面前的院長，只見對方勾著輕柔微笑回應：「那今天就到這裡吧，妳已經做得很好了。應該還有空的病床可以讓妳休息，我確認一下。」

「小洛……」默默待在一旁的黑蘭嬌聽完西洛敘述的過去後難掩震驚，雖然剛才這女孩口述的內容因為是小孩子的視角而不夠全面，但從她被綁走後聽見的對話，以及最後被迷昏裝進箱子裡的狀況，幾乎能肯定她當時是被人蛇集團給擄走了。儘管黑蘭嬌多少有猜測到這女孩的童年肯定經歷了不尋常的變故，但從沒想過是如此深刻且直接地被拖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而這些應該被封存的記憶，卻這麼自然地讓只認識了一個多禮拜的自己知道得這麼詳細。

「隔壁病房是空的，我帶妳們過去吧。」院長查閱完電腦上的紀錄後站起身，視線停留在西洛身上，「西洛小姐，站得起來嗎？」

「我來扶著她吧。」黑蘭嬌看西洛好像已經虛弱到意識矇矓的狀態，還沒等她開口就扛起這女孩的纖弱手臂攙扶著她站起來。

「謝謝……對不起我真的太累了……」

西洛擠出口的話語正如現在外表看起來的那樣孱弱，黑蘭嬌心疼地輕嘆口氣，直到順利讓西洛坐上病床才開口回應：「不用道歉，看到妳剛才的樣子，又聽完妳說的事情，我能理解這對精神會有多大的消耗。而且院長剛剛也說妳做得很棒啊！沒什麼好道歉的。」

「好……」西洛看著黑蘭嬌的輕柔笑容，自己也終於揚起嘴角，「那我先躺一下……」

「嗯，好好休息。」黑蘭嬌看著西洛準備躺下，自己也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在對方闔上雙眼之前，決定鼓起勇氣問出自己在聽完西洛的過去後湧現的疑惑──

「小洛，雖然現在才問好像有點奇怪……那些事情讓我知道真的沒關係嗎？」

淺棕色雙瞳中的疑惑夾雜著些許不安，黑蘭嬌罕見地在西洛面前展現出了戰戰兢兢的樣子，「我們只認識不到兩個禮拜，妳就讓我聽了這麼多妳以前發生的事情……」

「可是，如果沒有嬌嬌幫我的話，我應該想不起來吧？」西洛輕握起蓋在身上的棉被，轉成側躺直視黑蘭嬌，「因為有嬌嬌在，讓我變得勇敢、讓我什麼都不怕，所以，就是因為有嬌嬌在我才能說出來，也才想起來那些事情。」

「而且，我有辦法講出來，應該也是因為保護我的身體覺得可以講，才讓我說的。她說不定也想讓嬌嬌知道啊。」

西洛的笑容雖仍有些疲憊，眼中卻多了份單純和喜悅，純粹到讓黑蘭嬌能無條件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小洛……」被感染情緒跟著勾起笑容的黑蘭嬌伸手握住西洛的手掌，直視著那雙靛青色眼瞳，深吸口氣後開口：「妳這麼相信我，那我也要再好好說一次才行，我答應妳，我會一直陪著妳。就算到妳的爸媽回來也會盡量跟妳待在一起，要是他們又想把妳關在家裡，或是做了什麼讓妳不舒服的事情，只要打電話給我，我就會想辦法帶妳出門……」

「我說過會保護妳，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黑蘭嬌的話語傳進意識空間，蜷縮著身體坐在門扉前的庫洛沉默地盯著眼前透著光的縫隙，片刻後將額頭靠到膝蓋上，抱著雙腿的手臂跟著收緊。

「說到做到……」


＊＊＊


「她睡著了嗎？」

看著西洛睡著一段時間後，黑蘭嬌仍守在她的病床邊，直到巡房結束的院長又回來確認西洛的情況，才分出了一些注意力到與院長對話上，「對啊，看起來睡得很沉。」

「那就好。」院長站到黑蘭嬌身側，觀察了一下西洛的氣色，確定她睡得安穩後才又向黑蘭嬌搭話：「黑小姐，我方便問妳一個問題嗎？」

「嗯？可以啊。」黑蘭嬌轉頭仰視站著的院長，眼神中帶著些許困惑，「但我不知道院長妳問的問題我有沒有辦法回答就是了。」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好奇，妳會建議西洛小姐跟自己對話，是有什麼原因讓妳做出這樣的判斷嗎？」與黑蘭嬌對視的淡藍色眼瞳依舊平靜，語調也平淡到無從判斷她會這麼問的原因。黑蘭嬌望著院長，沒有思考太久就回應：「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感覺很多電影或小說都有類似的劇情，就在想，或許小洛對她的身體也還沒有完全了解，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格在保護她之類的……我是不是小說看太多了？」語畢自嘲地輕笑兩聲，黑蘭嬌又將視線移到西洛身上，「其實我也沒想到這樣真的能幫到小洛。但看到她那麼累的樣子，又聽了那麼可怕的經歷，我其實不知道這樣到底有沒有比較好……」

「至少她本人是這麼希望的，還對妳道謝了不是嗎？」

院長淺揚起嘴角，看著黑蘭嬌有些內疚的側臉，對選擇沉默的她又一次發問：「假設，西洛小姐真的像妳剛才說的那樣並不了解真正的自己，甚至有另一個人格的話，黑小姐妳會怎麼做？畢竟確實存在過類似的案例，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黑蘭嬌聞言稍稍收緊手心，妹妹奪門而出的景象再次閃過腦海，希望能挽留妹妹而滯空的手掌，這次握到了西洛的手上。

「不管怎樣，我都會陪著小洛。先從陪她認識自己開始，要是真的有另一個她，我也想好好認識她，然後跟她說聲辛苦了。」淺棕色雙瞳閃著柔和光芒，黑蘭嬌輕輕收緊了覆在西洛手背上的手掌，「這十年都是她在保護小洛，希望之後我可以幫她分擔一點，讓她不用那麼累。」

院長聽著黑蘭嬌的回應，一邊注視著熟睡的西洛，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

「嗶！」

訊息提示聲響起，黑蘭嬌鬆手確認自己的手機，發現是一封指名自己的叫車簡訊。

「院長不好意思，我可能要稍微離開一下，要是小洛醒了我還沒回來的話，可以幫我跟她說我去載客人嗎？」黑蘭嬌雖然在看見陌生號碼時遲疑了一會，但還是決定起身接單。

「沒問題。我也會定時來看西洛小姐的情況，有什麼異狀的話會通知妳。」院長看黑蘭嬌的神情不像是要載普通客戶的樣子，除了向她保證西洛的安全之外，也試著給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關心：「妳也小心安全。」

「嗯，謝謝院長。」黑蘭嬌用友善微笑回應完便離開病房，走到停車場又拿出手機確認剛才那名客戶的叫車地點，「不是在很偏遠的山上，應該還好……」

為了以後一直保護小洛，我也必須能應對各種情況才行。




「醫生……」

病床上的少女睜開雙眼，坐在一旁的院長聞聲輕嘆口氣，「我還以為妳要躲到西洛小姐睡醒。妳還好嗎？」

「妳……剛才會問那個人那些話，是想讓我聽到對吧？」庫洛坐起身，看向院長的目光並沒有多少負面情緒，原先還以為會被責怪的院長有些意外地揚起眉梢，然而語調上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嗯。我這樣應該沒有破壞約定吧？那個推測也是她自己得出來的。」

「大人果然都很狡猾……但妳確實有遵守約定，我也沒有要怪妳的意思。」庫洛苦笑，接著提出的問句中也如她所言的不含責備，而是飽含了純粹的不解──「但妳為什麼想讓我聽那些話？妳應該也不能保證她會說出我能認同的回答吧？」

「我是不能保證，也沒有抱著妳會認同她的期待，畢竟我也不知道黑小姐到底是怎麼想的。只是身為西洛小姐的醫生，我認為讓妳知道她真實的想法會比較好。」院長輕推眼鏡，鏡片後的水藍目光襯上了平淡語調顯得有些冰冷，但對庫洛來說，這樣的態度或許才是最讓她自在的，「如果這樣對Shiro會比較好的話，那也沒辦法呢。」

「對妳也是。」院長把真正的想法留在心裡，嘆口氣後開口：「看來妳沒有要因為剛才的事情抱怨一下，那我回去忙了。」

院長語畢就要起身離開，庫洛握緊了放在身側的手掌，遲疑片刻後出聲：「醫生……」

「怎麼了？」剛站直的院長停在原地看向西洛，只見那女孩低著頭交握起雙手，「妳覺得那個人真的能做到一直保護Shiro嗎？」

院長看著病床上的女孩，感覺她更像是在對她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但基於禮貌還是開口回應：「這種事情，妳問我我也不知道。」

「……也是。」庫洛無奈嗤笑，再次轉頭望向院長，「我也想休息了，謝謝妳，醫生。」

「嗯，祝妳有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