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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信子不開的夜晚
曾經有人贈我一桿風信子,藍紫色的花穗掉落在地,我終於走入藍天裡。
01
倫敦總是多雨,無論是燥熱的夏季的午後雷雨,或是冬末紛飛的雨雪,倫敦總是多雨的,路上行人總歸是要撐著傘唾一口唾沫,再罵罵咧咧的罵上一句爛天氣,隨著從海面刮過的風把雨水吹斜,打溼了長風衣的衣襬,菸灰色的石板路積滿水漥,走哪兒都不對,鞋子還是會被潤濕。
若要說上倫敦的色彩,或許人們會說它是鐵灰色的,一年到頭難得看上幾天晴日,剩下都是鋪天蓋地的灰了,她也覺得倫敦是灰的,卻不是因為長年的雨霧蒙住了倫敦的街景,而是這個城市本就是灰的,鐵灰色的雲、菸灰色的石板路、灰撲撲的溝鼠,更重要的是,蒸騰的雨水水氣後掩蓋著的不光彩的那些灰色勾當。
所以她才說倫敦是灰的,而她也是灰的,比水溝下逃竄的大肥溝鼠還要狼狽,她被倫敦的雨、被倫敦的工廠煙氣、被這個城市的地下規則浸潤成了灰撲撲的色彩,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了黑灰色的一個影子,消融在冷冷的雨水裡。
她討厭灰色的自己,討厭灰色的倫敦,她點上一支菸,就連從口中溢出的菸氣也是灰白色的,她自討沒趣,將手中抽了沒幾口的菸頭丟進水漥裡,那片水漥不再是藍灰色的,而是紅的,像是烏鴉的眼睛。
肥碩的男人倒在血泊裡,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掏出手機喀喀拍上幾張照片,給暗網對面的雇主發去消息:完成。
雇主那很快發來消息:確定死透了?
她煩躁地嘆了一口氣,想幹這種勾當的,往往沒膽,只敢在暗網上發發委託,期望有人替他們髒了手,完事了還要再怯弱的說上一句:真死透了?
她一把將手中的長劍插入死去的男人喉管,又喀喀喀的拍了幾張照片,拍他身下的血泊、拍他喉中立著的劍、當然也拍他圓睜的雙眼。
雇主終於求饒:行行行!確定真死透了,我把尾款發妳暗網帳上。
她深深的嘆息,灰色的倫敦、灰色的她,一切都被雨氤氳成鉛灰色的模樣,可是她恨不起雨,雨可以很好的沖刷血跡,雨透明、雨乾淨,捎來一點海上的溼氣,揉雜著一點鹹,嘗起來好像她的人生,從未吃過糖,嘗遍的全是腥鹹的苦澀。
叮咚。她掏出手機一看,暗網的帳戶又多了幾個零,可是不夠,遠遠不夠,她得攢多少錢才能逃離這灰色牢籠?她沒有概念,只是一直一直接暗網生意,看著帳戶噌噌上漲的金額,她還是覺得心臟空落落的,缺少了什麼,她不知道。
雨好大,她回頭望了一眼男人的屍身,身上的血泊已經變成一條小河,順著瓢潑大雨流阿流的,流進了一旁的下水道裡,她將視線扭回自己身上,一身黑色的皮衣濺上幾星血點,她伸手抹去,在白皙的手上落上一點紅,又很快地被雨水給沖刷乾淨,不知道明天報紙上又會出現什麼頭條?算了,她不在意。
一切都暗下來,沒有月光、沒有星點,一切都被掩蓋在厚重糾纏的烏雲後面,能瞧見的只有冷冷的人造燈光,雨太大了,連隻飛蛾都沒有,她笑起來,蛾和她又有什麼不一樣呢?一樣追尋著撞不進的燈火裡,每一次狠下心的碰撞都是徒勞,可她又想,她確實和蛾不一樣,雨大了,飛蛾還知道避雨,而她總是在雨夜出現,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摩托停在一里路外的一棵樹下,她在雨夜裡走,雨水打濕了她,她落了個溼透的下場,可她卻覺得唯有淋著雨,渾身泛起疙瘩的時候,自己才有活起來的感覺,她會覺得冷,也許她是溫熱的她才覺得冷,這是不是說明她不是個殺人機器,而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勾起一抹笑,笑自己荒唐的想法,可笑得幾乎要讓她笑得直不起身子,人?她早已不是人了,她只是個雨夜裡一道蒸騰的鬼影,在昏黑的夜裡,如同透明的雨絲貫穿了人們,讓他們也同樣落個渾身溼透的下場,可是阿,那些人卻不是被雨水打濕,而是被鮮血浸潤了身體,駝色的大衣成了乾透的血漬顏色,所有的嗚咽都被滂沱的雨給覆蓋。
騎上摩托,她奔馳在夜色裡,騎上了半個小時回到了郊外的破城區,這裡一切都是蕭條的,落入了雨中就更顯狼狽了,霓虹的招牌缺了一角,滋啦滋啦的在雨中爆裂出火花,可是所有人卻沒有要修繕它的意思,或許是因為沒錢,住在這的都是些窮人。
這兒的房也都是石灰色的,因為沒有錢去裝修外牆,她卻覺得這樣很好,適合她這樣灰的人居住在這。
更重要的是,破城區治安亂,她可以很好的隱身在這片窮人裡,裝做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員。
她住的是頂樓加蓋的毛胚樓,沒有電梯,只有一道生了鏽的長樓梯,走上去就發出嘎啦嘎啦的刺耳聲,其實她大可以住的更好,但她不想,她骨子裡就認為自己是該住在這種地方,就像那個時候一樣,大家一起住在小小的房間裡,伸不長手腳,只能坐著挨著彼此睡覺,可是現在,她依然住在小小的房子裡,卻沒有以前的同伴了。
從口袋掏出鑰匙,她先左右觀察了一下,確認沒有人跟著她以後她才如釋重負地插入鑰匙轉動門鎖,推開門一張紙條掉了下來,這是她確保沒有人進入過她房間而設置的簡易監視裝置。
室內也是昏暗的,就算開了燈依然,快燒壞的燈泡散出一點昏黃的燈光,不亮,卻恰好能勉強照亮整個室內,遮光的窗簾總是長年拉上,免得落了點讓人捉住把柄的口實。
一隻黑貓聽見開門的聲響,討好似的竄到門邊,她輕輕用腳將牠趕回房間裡,「炭球,回去。」
黑貓呼嚕了幾聲,在她腳邊打轉,又跑到放著飼料的罐子前,她笑了笑,彎下身嚕了嚕黑貓一身光亮的毛,這才從飼料桶裡撈出一碗飼料,倒進了炭球的碗裡。
她剛殺完人,胃裡翻騰倒海,只覺得喉間似乎有酸水湧上,她嚥了口唾沫想要將那股作嘔的感覺給壓下,卻反而適得其反,酸液翻湧的攀上喉間,她急忙衝到廚房的洗手台,嘔出了一些淡黃色的酸水。
刺激的胃酸燒的喉嚨和口腔火辣辣的,她打開水龍頭捧上一掬漱了口,生理性的淚水瀰漫在眼眶,她眨了眨眼,多餘的液體從臉頰流下來,她恍惚地伸手摸了摸,濕涼的,她又將手上的淚水舔了口,好鹹。
好久以前她總是記得眼淚是什麼味道,因為那時她時常哭,後來她學會忍住淚水之後,她便不再哭了,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淚水是什麼味道了,她只記得是記憶裡的海,鹹到發苦,在舌根是嚥都嚥不下去的苦澀。
時至今日再嘗上一口,是回憶裡的鹹,那個時候她只能嚥下眼淚,可是現在的她不一樣了,她吃得起糖了,她可以走出去買上一大袋的廉價糖果,在那些難過的時候吃上一口。
她從廚房的矮櫃裡拿出一大袋的糖,滿滿的都是石榴味的棒棒糖,她拿起一根拆開包裝,著急地放進嘴裡,硬糖在津液的侵蝕下融成酸甜的糖水,她嚥下一口,膩膩的甜滑過喉間,再來是石榴的酸味,過於甜膩的糖果終於把口中那股噁心的酸意給洗去。
她靠著廚房的流理台,慢慢坐了下來,將頭埋進臂膀裡,她把糖咬碎成糖果碎
接著嚥了下去,堅硬的糖果碎滑過她脆弱的喉管,帶來了一點被刮蹭的疼痛,她又掏上一根糖,依然是將那根糖咬碎,幾乎囫圇吞棗的嚥下去,好疼阿,她摸了摸自己的頸部,她幾乎以為那些糖果碎會劃破她的喉管,流出暗紅色的糖水。
炭球吃飽喝足了,撒嬌的跑過來蹭了蹭她的腳邊,她抬起頭,露出一抹苦笑,「炭球,你在安慰我嗎?」
炭球喵喵叫了幾聲,伸手去扒拉她的衣服,她伸手揉了揉黑貓的腦袋,毛茸茸的觸感,她陷入一種恍惚,覺得這樣的日子是不真實的,更甚至,她整個人本就不是真實的存在。
她在地上坐了好一會,終於從殺人的心悸裡緩過來,她長出一口氣,撐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久未進食的低血糖讓她一陣暈眩,她扶著流理臺站了會,終於又從發黑的視線裡瞧見了破舊公寓的陳舊擺設,她搖了搖頭,隨手拿起掛在沙發上的連身絲綢睡衣,準備去洗個澡。
退去方便殺人的貼身皮衣,她打開蓮蓬頭,稍嫌不夠熱的熱水澆淋到她身上,她在室內的一場小型雨裡閉上了眼,任憑自己被打濕,老舊公寓總是這樣,什麼都嫌不給力,很快的,本就不熱的熱水轉涼,她這才依依不捨的睜開眼,摁下洗髮乳和沐浴乳開始洗澡。
洗完澡並沒給她帶來暖意,她渾身因為老舊的熱水器供氣不足的冷水而泛起細密的疙瘩,她踩著濕漉漉的腳步踏出浴室,炭球已經在一眼能望盡的臥室床上等她了。
她輕輕笑起來,隨手拿了條毛巾擦拭著滴落水珠的髮梢,走到臥室點起一盞檯燈,暖暖的燈光只能照亮臥室的一角,她卻覺得夠了,反正她本就不是生活在光底下的人。
冬天的倫敦冷,炭球鑽進被子裡,等著主人一起進被窩睡覺,她卻掀起被子的一角,瞧見黑貓圓滾金黃的瞳仁,「炭球乖,你先睡,我等等還要出門一趟。」
手機叮咚叮咚響起,她拿起來一看,全是私訊她接不接他們髒活的雇主,她瞧了眼委託內容,清一色都是要上誰的命,她瞧了沒意思,退出收信匣,在暗網裡逐條下滑看委託內容,大部分都是要殺人的、要走私毒品的、要販賣女人的,但很偶爾也會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委託,比如送一個包裹去某個地址,或是走投無路的父母尋找走失的小孩,更甚至,她還有看過要救一隻在樹上的貓的這種委託。
殺人走私這種活,錢多。而她也沒什麼本事,也就殺人技術好罷了,所以她最常接的是殺人的生意,但她也不是每樁殺人生意都接,她會仔細問過雇主目標的訊息,挑上幾個她覺得確實該死的對象才會接上這一樁樁生意。
當然,那些雇主說的是不是真話,她會去查,她和一個叫鴉的情報商合作很久了,對方查出的訊息真實性百分百,手腳也快,通常幾個小時就會給她回覆。
今日的暗網大多是殺人的活,她瞧了奇怪,世上哪有這麼多恨與仇,非得要要上對方性命,可或許是怯弱,或許是不想讓自己背上殺人的罪名,這些人總上暗網來委託,要借另一個人的手,去貫穿某個人的心口。
看了一眼自己帳上的金額,她隨手把手機甩到一旁的床上,或許一天不接委託也不會死吧?明天,想給自己放個假,煮上一鍋熱騰騰的紅豆紫米湯圓,附近有個便宜的市場,她總去那兒買東西。
頭髮終於半乾了,她從床上坐起,看了眼時鐘,十點。現在過去剛好。
她沒穿上外套,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絲質睡衣,這件睡衣是可以穿出門的那種類型,看起來就像件普通的洋裝,只是是絲綢的。
她又給炭球的碗裡添上一些飼料,將紙條夾進門縫裡,外頭還在下雨,叮叮咚咚的打在對面鐵皮屋頂的酒吧上,她本不想撐傘,可又覺得洗好澡了再淋濕或許會感冒,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他覺得他是一個在雨天出門不撐傘的怪人。
她在破城區一直走,直到走出了郊外,路上沒有一盞燈,只剩下灰黑色的天、鴉黑色的樹林,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壟罩下來,她融入夜色,又因純白的睡衣在這樣的夜裡亮出一點不倫不類的光,有時候她會想,要是在倫敦的某個黑暗角落,被貪上一點錢財或是美色,而被殺掉就好了。
可想死的人連死都是那麼的困難,她從來沒能遇上一點要命的浩劫。
她走了好久、好久,直到視野裡弊迸出暖融融的燈,她終於到了目的地。
遠遠的能瞧見鵝黃的燈光,大片大片繪著風信子的雕花彩色玻璃透出一點亮彩的光芒,在黑黑的地上投射出彩色的透明光暈,走近時隱隱有溫厚的管風琴聲傳出,她愣了會,今日他彈得比較早。
她推開厚重的銅門,這是一眼能望盡的小教堂,放上一座石灰白的聖母像,再放上一座巨大的管風琴,剩下的便是為數不多的長椅了,和那些城市蛋黃區華美又巨大的教堂不一樣,這間教堂或許是沒錢,又或許是破城區信仰神的人本就不多,他們只相信自己毫無彩色的命運,可她卻覺得很好,像她的住所一樣,小小的,給人安心。
推開門的那一刻,管風琴的聲音有片刻嘎然而止,很快的又繼續彈奏了起來,她並不懂音樂,當然也就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麼曲子了,可她喜歡管風琴溫厚的聲音,低沉的、穩重的,她因一點殺人、因一點逃亡的懸浮著的心,似乎都能在沉沉的琴聲中獲得片刻棲地的安歇。
除了彈管風琴的神父,這兒就沒別人了,她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神父沒有招呼她,繼續自顧自地彈奏著管風琴,她盯著坐在管風琴前的神父,白色的頭髮,可他看起來卻很年輕,不過二十八、九歲的模樣,她從沒和他說上過一句話,她總是靜靜地聽完他彈琴,而他也總是沉默的彈奏管風琴。
她曾經聽街訪陌生的鄰居說過,這是一間只在晚上敞開大門的教堂,她笑起來,真奇怪啊,他不貪得一點白日的肅穆,卻選擇在時常落雨的雨夜裡開張,再偏偏點上一盞波斯黃的燈光,假裝自己還在光的眷顧裡。
可她從來沒能看過這間教堂坐了其他人的模樣,她總是踏著最晚的時間來,貪得一點主持完後他彈管風琴的時光,她並不想和其他人有任何瓜葛,也因為她總在晚上去殺人,她總對不上神要救贖世人的時候,她想,反正她也不配。
神父依然彈著琴,好像這座教堂就只有他一人,他彈的曲子,總是這麼悲傷,她聽不懂音樂,可她聽出了裡頭的哀戚,苦苦的、像是要淹沒人的海水那樣鹹苦,破不開的紅海,要將她淹沒在其中。
他摁下最後一顆琴鍵,這場演奏到了頭,她坐在位置上楞神了會,這才回過神來,打算要離開,她站起身來,她又要走入夜色中了。
「等等。」她推開大門要走,卻被低沉的男聲喚住,她恍神了會,才意識過來那是神父在和她說話。
原來他的聲音也像管風琴一樣,低低的。她恍惚地想,她轉過身去,神父從管風琴那一頭朝她走來,「落雨的冬季倫敦,妳穿的這麼單薄?」
以往她都是聽他坐著彈琴,如今他站起身來朝她走來,她才發現他好高,自己不過堪堪到他的胸口,他穿著一襲黑色的日內瓦長袍,唯有脖頸處的白色領卡在黃澄澄的燈光下細細的反射著光,或許是因為冬季的倫敦冷,他外頭還罩了件黑色的長風衣。
她仰起頭來看他,原來他的眼睛是紅色的,像是她吃的石榴棒棒糖一樣紅,在昏昏的燈光下亮起晦澀的光,她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想法,他嘗起來也是甜的石榴味嗎?
聽說只有撒旦的眼睛才是紅的,可是他這樣一個神職人員,眼睛卻也是紅的,他是不是惡魔派來崩壞神蹟的該隱?可是她又想,他的髮那麼白,像是初冬的第一場雪,第一片落下的雪花是大天使的羽毛,象徵著不落的純潔。
她盯著他瞧,瞧他脫下了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身上,他說,「穿著吧,別冷著了。」
她扯了扯身上的風衣,再不解的抬起頭向他說道,「我不冷……」
神父低低笑開來,「不冷?妳的臉和指尖都凍紅了。」
她習慣倫敦的雨季,習慣小小的淋浴間裡的冷水,她習慣自己冷下去,卻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獲得一件帶有體溫餘溫的溫暖。
神父推開門,「需要我送妳一程嗎?天晚了。」
她眨眨眼看他,又侷促的低下頭去,他眼底映著這麼暖的光,幾乎要將她燒灼,她怕他會是她這隻飛蛾撲向的一場毀天滅地的火。
她幾乎是飛也似的奔出教堂,還不忘扭頭磕磕絆絆的向他說道,「外套……我洗乾淨了……再拿來還你。」
她跑了很遠很遠,直到幾乎瞧不見教堂昏黃的燈火,她這才停下了腳步,冷冽的空氣裡是雨水的味道,還有他的外套帶有的一點木質調香水味。
溫厚的檜木香味淡淡的,帶著一絲菸草的後味,他的衣服很大,長長的風衣衣擺幾乎到她的小腿肚,袖子老長了,她的手可以被整條袖子給蓋住,她想,從沒有人這般對她,一件風衣就足以把她從頭到腳都熨暖。
她好害怕,這樣的溫暖是她這種人可以獲得的嗎?可她又想,這無非是一塊燙手的煤炭,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可是啊,她想,真好。倫敦或許不總是灰的,還有一簇石榴紅。
02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她想起灰姑娘的故事,她在夜幕中貪求一點光、一點肅穆的管風琴樂,她得到了,可那不過是黑夜裡的一小簇火柴火光,那個火苗是這麼小啊,又這麼脆弱啊,輕輕一吹就湮滅在風裡,她終歸要回到無光的世界裡。
炭球已睡到翻肚了,她躺上床要睡,腰部卻一陣磕絆的疼痛,她坐起身來摸了摸,是一個冰冷的金屬質感,她低下頭一看,原來她還穿著神父的風衣,磕碰她的是風衣上穿系帶的金屬扣環。
她脫了風衣,不像自己堆在床尾的整團衣服,而是珍珍重重的將那件風衣仔仔細細的摺好,放在了一旁的床上,她盯著那件風衣好一會,又伸手摸了摸,神父的體溫餘溫已經被熨成了她的體溫,她從沒想過原來穿得暖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拉熄檯燈,室內又陷入一片黑暗,炭球時不時的呼嚕嚕幾聲,她閉上眼,改天再去把外套還給他,或許她可以給他一整袋的石榴味棒棒糖做為謝禮?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回禮了,從前她吃不上糖,後來獲得了很多很多糖之後反而惶恐起來,認為自己的世界不該有甜的滋味,可甜的總是能讓血清素分泌的多一些,如此就會感覺到快樂一點,她希望神父也能快樂。
她翻過身將雙腿夾上長長的抱枕,手上收緊抱枕的力道又重了些,神父會喜歡吃糖嗎?她不知道,她從沒有送過人禮物,而自己匱乏的腦子也想不出他會喜歡什麼了,畢竟她對他知之甚少,甚至今晚他們才說上了第一句話,而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閉上眼準備要睡,想起的都是他映著黃融融燈光的紅色雙眼,參了一點石榴色的紫,她從來沒有想過紅也能紅的那麼燦,像是一簇火,而她這時才想起紅是暴烈的暖,而不是她長劍貫穿下那些人身體裡冷下去的鮮血,或是記憶裡口腔中腥甜的血腥味。
白髮的神父看起來是這麼不近人情,可是他的眼底有燒紅的煤炭,他這個人是暖的,似乎對他的拚圖又拼湊出了一塊,她忍不住笑起來,真好呀,暖的。
夜深下去,而她正要睡去。
她又夢到那個時候,和同伴們一起住在孤兒院裡時的時候,吃是剛好能吃飽、穿是剛好能穿暖,那時的她小小的,她的同伴也小小的,他們沒有什麼不同,都在等待一個家。
那時她已經七歲了,比她大的孩子大有人在,像他們這種年紀大的孩子是沒有人要的,被丟棄在荒野的小鹿看什麼都帶有敵意,眼神裡淨是對這個世界的憤恨,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們這種年紀大的孩子是沒有人要的,孤兒院的園長指著鼻子對他們說。
久而久之她真信了,自己從小小的模樣長成現在這個樣子,渾身帶刺,活該是沒人要的小孩,可是她心底還是有一點希冀,渴望一個有泰迪熊圍繞著的溫暖的家,可她從不知道,長夜是沒有盡頭的。
或許那天有下雨,又或許沒有,反正她是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年是一個很冷的冬天,而她沒有圍巾,腳下穿著的是不成對的襪子,她好冷,她好冷。
孤兒院的園長難得他們好臉色看,叫他們那些大孩子去院外的草皮排排站好,一人發給一支棒棒糖,什麼味的,她記不得了,只記得是一支紫色?又或是紅色的透光硬糖?包裝是打開的,她湊到鼻子前一聞,是劣質的甜味劑味。
園長眉開眼笑,對他們說你們這群小狼崽子有人要啦!她瞧見那些每天睡在一起的同伴笑開來,她從沒看過他們咧著嘴笑的樣子,可是現在他們笑開來,笑的比冬季的向日葵還烈的燦燦的暖黃。
只有她侷促的低下頭來,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子,手中還緊緊拽著那隻劣質味道的棒棒糖不肯吃,她怕這只是一場夢,又或是像這支棒棒糖一樣,吃完就只剩下一桿紙做的棒子,什麼都不剩了,有時候幻想是很美好的事,可當一切希冀到達眼前,人是會惶恐的。
來接他們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甚至年輕過了頭,不像是要要孩子的年紀,大家含著棒棒糖軟軟的喚上一句,你們就是我們的新爸爸、新媽媽嗎?年輕的男女只是笑,伸手摸過他們每個人的臉,問上一句,糖好吃嗎?
大家點點頭,年輕的夫妻只是笑意更深,沒人發現她將糖果拽在口袋裡緊緊的捏著,那對夫妻問她妳的糖呢?她回答太好吃了,咬碎吞了。
園園長笑著送走他們這群大孩子,上了一輛大巴,車要開的時候,她瞧見園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大疊的鈔票,她沒見過那麼多錢,園長舔舔手指,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開始數錢。
那時他們不知道,有些糖是會致命的。
那一年的香樟樹開的有多茂盛,往後的冬季就有多長,長到似乎沒有盡頭,從此她的心裡下起了一場不盡的雨季,鋪天蓋地的都是灰的,她在睡夢中留下無意識的淚水,又是這個夢,而她的現實從此落入地獄。
這場夢太熟悉了,她幾乎能預見接下來的劇情,記憶中那股劣質的酸甜硬糖味像是在她心底腐爛,流出了被螞蟻嚙咬的糖水,她嗚咽出聲,下意識的收緊了手中抱著抱枕的力度,她往床中間湊了湊,想用一點柔軟覆蓋這場噩夢,夢中酸澀的糖果味被一陣草木的味道給淹沒,再來是一點菸草混雜胡椒的辣味。
這個味道讓她感到心安,她往那股味道的方向湊了湊,伸手摸到的是塑布的粗糙觸感,她在睡夢裡抱緊了那個讓她安心的味道,幼時的夢魘像被一陣攜著草木味的風給刮走,刮到最遠的天際,直到她再也看不著那些蒸騰在煙雨裡的蒼白大手。
她將臉埋進那個散發著木頭味的衣物裡,她終於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醒來,原先手中抱著的長抱枕早已被她踢到地上,她眨眨眼終於從渾沌的思緒裡回過神來,抱枕被她踢到地上,那麼自己手中抱著的東西又是什麼?她一瞧,是神父的風衣。
她嚇了一跳,將那件風衣拋的遠遠的,卻想起那個帶走她噩夢的菸草味,於是她又小心翼翼地撿起那件風衣,香水味已經揮發掉了,只餘下一點殘留的荳蔻混和胡椒和菸灰的餘留後味。
她盯著那件風衣好久,不明白為什麼他身上的味道捲走了她的惡夢,或許是因為他是神的代言人,可是她不信神啊,神這種東西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或許她不會往後的日子裡都落入雨季。
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只好歸因於因為他是她冷下來的人生裡一簇壁爐的火,光是待在遠遠室內的那頭,就能被氤氳的熱氣給熨到發暖,她還想再靠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是是會被灼傷的吧?畢竟那是一團熱烈的火,幾乎要將人燙的燒焦捲曲。
她冷久了,早已忘了溫暖是什麼感覺,有人給了她一桿燒紅的玫瑰,她就誤以為那是救贖,可一頭撞進太烈的火裡,是會被燒到發黑枯乾的,這樣的好,即使只是一簇星火,她也不能要。
她不敢要。
手機傳來震動,她撈過手機一看,又是一堆問她接不接生意的金主,她又被拖進現實,她是雨夜裡的一道發糊的鬼影,在夜裡要人命,用一桿長長的劍破開他們的胸膛,濺出了冷下去的血,掏出他們的心臟,再捧奉給那些喝人血的傢伙。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她本來沒想理會,卻瞥見是自己的老夥伴,鴉。
鴉:不接生意?
鴉向來只給她情報,不會跟她多聊,今日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想了想,摁下手機鍵盤給他發訊息。
安吉兒:放一天假。
鴉:難得。
安吉兒:你也難得。
鴉那頭沉默了會,隔了一陣子才又發來訊息。
鴉:生意,接不?
安吉兒:今天放假。
鴉:沒要妳今天接,情報我發妳信箱,接不接隨妳。
鴉發來一個加密的文件,接著頭像燈就暗了下去,他下線了。
她盯著那個文件檔好一會,決定今日不碰生意事,晚點再看,硄硄幾聲金屬的碰撞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頭一看,原來是炭球餓了在要飯,她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十點了,難得自己睡到這麼晚。
她趕緊下床撈了滿滿一碗的飼料倒進炭球碗裡,炭球還在生氣,一邊吃早餐一邊用尾巴大力的打她,她無奈的笑笑,蹲下身哄炭球,「是我不好,讓你餓肚子了,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嗯?」
炭球吃飽喝足,氣消了大半,這才抬起頭對她喵喵叫了幾聲,炭球的眼睛是黃的,像是兩顆小月球,她盯著炭球了眼睛愣神了會,黃的,想起來的形容詞是暖融融的,可是月球本身不會發熱,它也是冷的。
炭球吃飽了,而她還餓著肚子,昨晚想著今天要煮紅豆紫米湯圓,她翻了會廚房的矮櫃,掏出來的盡是因為濕氣而發了霉的食材,更重要的是,沒有湯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果然還是得出門採買食材一趟才行,可她除非必要,實在不喜歡出門,暴露在外只會增加自己被他們找到的風險。
她實在是餓壞了,只得換上外出的衣物,推開門冷風灌了來,斜斜的潑灑進幾滴雨水,倫敦總是多雨,又下雨了。
拿起破舊的傘,附近的市場這個時間點或許有一些打折的東西可以買,想到這她心情不禁好上幾分,哼著神父曾彈過的曲子旋律,她走入雨中。
破城區的人們總是拚了命的在討生活,恨不得每一刻都能賺上幾英鎊的錢,來到市場時,出來擺設的攤販還很多,可來購物的人卻很少,每個攤販家都愁眉苦臉的,又在看見她踏進市場時眼中亮起光來的招呼她。
她沒理會那些招呼她的攤販,往裡走或許能買到更划算的食材,稱不上新鮮,但足夠便宜,她把市場幾乎都逛了個遍,每個攤販都看過又離開,最終挑了個價格最經濟實惠的攤販買上一袋紅豆紫米。
湯圓她想自己做,畢竟在英國這是比較少見的東西,通常沒有人在賣,更重要的是自己做便宜,剛剛逛了整條市場大部分都是賣生鮮的肉和蔬果,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賣乾貨的,可惜沒有賣糯米粉,她想了想,或許在遠一些的超市有賣糯米粉,於是決定走遠一些去超市一趟。
提著紅豆紫米,冬季的倫敦風越來越大了,裹挾的雨水被吹的斜斜的,撐傘還是不免漏進一些雨水,她唯恐雨打進了裝著紅豆紫米的袋子裡,又轉而把那包紅豆紫米抱在胸前。
走了二十分鐘來到超市,傘面早已被強勁的風吹到大有要開花的趨勢,而她也落了個身上都是星星點點雨水漬的狼狽,她瞧了眼自己抱著的那袋紅豆紫米,沒有沾上一丁點雨水,便心滿意足的笑了開來。
要買的東西並不多,她便沒提上菜籃子,難得出來一趟,平常也不會到超市買東西,一方面是遠、一方面是超市的價格比較貴,難得來都來了,她便在不大的超市裡逛了起來。
她不常出門,會出門都是迫不得已,比如要填飽自己的肚子,又或是殺人,可以的話,她並不想在外頭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跡,每多出去一次就是把自己暴露在被那些人找到的風險之下。
她站在蔬果區的紅石榴前發呆,多久了?她好像已經從那個組織裡逃亡一年了?還是沒有到一年呢?她只是渾渾噩噩的過每一天,等攢夠了錢,她要遠走高飛,遠離這個發著灰的倫敦,在那之前的日子都是不重要的,去細數都是沒有意義的。
她確信,只有死,或是走,她才能獲得自由。
而在那之前,她只能像灰撲撲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讓一讓。」有個男人站在她身後說話,她下意識的繃緊身體,僵硬的讓出一個位置,那個聲音耳熟,她下意識的抬眼去看他。
是那個彈管風琴的神父。他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從一堆紅石榴裡分了神瞧上她一眼,他先是蹙起眉,又很快地舒展開來,「是妳啊。」
她仰起頭看他,「神父,你記得我?」
神父一邊揀看起來新鮮的紅石榴,揚起眉對她勾起一抹笑,「記得,怎麼不記得?總挑著我彈管風琴的時候來,聽完就走,把我這當音樂廳。」
她被他說的羞紅了耳朵,便只好侷促盯著他揀石榴的修長的手看,神父笑出聲來,「不僅如此,在冬季的倫敦穿的這麼單薄的也就妳一個了吧?要不記得也難。」
她想起他的外套還躺在家裡的床上,又忙不迭地抬起頭來對他說道,「神父……你的外套,我洗乾淨會還你的……」
神父挑挑眉,「在外頭別總是神父神父的叫,難聽。我有名有姓,叫我秦徹就好了。如果妳是沒錢添置衣物的話,那件外套送妳了,瞧妳單薄的,不穿暖來可不行。」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其實她也不是沒有錢,她的錢足夠她在倫敦的市中心住上最好的飯店好一陣子,可是她為了躲避組織的追查,而選擇落腳了破城區,穿的也都是廉價的衣裙,好讓自己能融入這個破敗的地方多一點,所以他覺得她買不起避冬的衣物,很正常。
見她沒回答,秦徹也就當她默認了,他又不經意地問道,「來買食材?」
她點點頭,秦徹笑開來,「那妳怎麼站在蔬果區前面發呆?是嫌貴了?嫌貴的話應該要去附近的市場買,會便宜些。」
她倏的抬起頭來看他,接著搖了搖頭,「去過了……那裡沒有我要的東西。」
「喔?妳是要買什麼?」他隨口一問。
她眨眨眼看他,不解他問她這個要幹嘛,卻還是老實回答,「糯米粉。」
秦徹看了看她手上抱著的穀物,又聽到她說要買糯米粉,便開口問道,「煮紅豆紫米湯圓?妳喜歡這個?」
想到紫米和紅豆煮到軟糯香甜的味道,再配上Q彈的湯圓,她不自覺勾起笑,「喜歡。」
秦徹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單薄的身子,「還是得吃些肉,妳太瘦了,女孩子太瘦可不好。」
肉。她想起以前那些被逼著喝人血、吃生肉的日子,想起腥甜的鐵銹味,忍不住白了臉色,她知道自己需要那些營養,她偶爾也吃肉,但吃完的下場往往是在馬桶吐的一灘塗地,她忍不住蹲下身來,用膝蓋頂住腹部抑制那種想吐的感覺。
她頭低低的,只覺得有一道陰影照下來,她抬頭去看,是秦徹彎著身體在看她,「抱歉……我不知道妳對肉類反彈會這麼大。」
她嚥下喉中的酸水,對他搖了搖頭,秦徹朝她伸出手臂要讓她借力起來,她扶著他的臂膀緩緩地站起身,「我……我該去找糯米粉了。」
她不想讓他發現一點端倪,她是活在地獄的人,一點光都足以讓她燒傷。可是阿,她還是渴望能走入陽光下,就連他給的一點兒火光都燒得她的臉紅撲撲的,這麼暖、這麼暖,可從接下那一桿糖開始,她就活該是該活在雨裡的人。
她好怕他的好,總有一天會被溼透的她給摀熄。
她飛也似的逃出他的視線裡,像隻受驚的兔子,即使是在破城區,人們還是努力認命的討生活,而他從沒有看過對這個世界懷有這麼多敵意和怯懦的人,不禁對她好奇了起來。
秦徹撥了通手機,很快那頭就有人接起了,「薛明,去查那個總是在晚上聽我彈管風琴的那個女孩。」
電話那頭應允下來,便掐了電話,秦徹繼續在超市裡閒逛,想到什麼就買什麼,一下子就把購物推車堆的老高,逛到其中一個商品走道時,瞧見她正墊著腳要拿放在高處的糯米粉伸長了手卻還是拿不到,只得氣惱的跺跺腳,朝自己的身高發脾氣。
他看了好笑,走過去她身邊長手一撈拿了包糯米粉給她,她抬起頭來看,「秦神父……」
「妳是不是應該叫我秦徹,而不是秦神父作為答謝呢?」他有意逗她,主要是太想聽聽她軟軟的嗓音喚他的名字會是什麼模樣。
她捏緊手上那包糯米粉,「秦…秦徹,謝謝你。」
他的笑意更深,她念起他的名字,軟軟甜甜的,字和字黏在一起,倒是聽起來有些口齒不清,很可愛。
她侷促的踢踢腳,「我……我該去結帳了。」
「正好,我也去。」,秦徹推著推車在她身邊一塊走,她向來害怕和人群有過多的接觸,可這個叫秦徹的人卻不一樣,和他在一起她總覺得心安,或許是他身上木質調混和菸灰後味的香水味,她想起自己抱著他的風衣難得睡了安穩的一晚,不禁紅了耳朵,還好她總是留著一頭及背的長髮,倒也不至於給人發現她一人莫名的害羞。
到了結帳口,她東西少,秦徹讓她排在他前面,很快的她就買好了東西,正要抬腳要走,又被秦徹喚住了,「等等。」
她疑惑的回過頭去,只見他從結帳好的推車裡掏出一顆石榴朝她拋來,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送妳。」他沒多攀談,推著推車離開了,剩她愣愣的站在超市裡盯著那顆紅石榴發呆,室內的冷氣把果皮吹得發涼,握在手上是冰冰的觸感,可是那顆石榴又大又飽滿還鮮紅,是他專門挑了顆漂亮的大石榴給她。那顆石榴好紅好紅,從前她只吃過石榴味的棒棒糖,如今她獲得了一顆真的石榴,原來是這麼鮮紅、這麼沉甸甸的,她想起他的眼眸,也是這樣的石榴紅,而他給的暖,恰好是一件過大的風衣那樣的裹挾單薄的身子的那種暖。她好害怕,她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人苟活,一個人養一隻貓,把孤單的那種窒息用寵物來增添家裡的人氣,可是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會關心她,她突然覺得惶恐,怕那些好後面是地獄,可是她又想,他是神父,他是愛著世人的,或許他對她的好,對誰也都一樣。她突然沮喪下來,是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感覺,若要比擬,就好似一顆發爛而流出酸澀汁水的橙子,泡的心中充滿了柑橘苦澀的那種果皮精油味。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來,自己早已餓壞了,原先的那些愁緒被她拋諸腦後,她只想回家吃上一碗熱呼的紅豆紫米湯圓。她急急忙忙走出超市,準備回家。渾然沒注意超市的角落有幾個人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像是逡巡的毒蛇信子,迫不期待要把她拆吞入腹。

03
裹著寒風的雨水吹的斜斜的,撐著傘都無法抵禦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雨水,等她到家時早已渾身濕透,她卻顧不得趕緊去洗上個熱水澡,而是去持房搗鼓些吃的,紅豆和紫米要先泡水半小時才會煮的軟糯,她裝了水,把紅豆和紫米浸泡進去,又裝了碗食用水準備和湯圓的麵團。
倒進一整包糯米粉,和成了一團白白的麵團,取出一小團在手上搓圓成球,一顆再一顆,雪白的團子一顆顆圓圓的排在鐵盤上,她忍不住拿起一顆疊到另一顆上面,瞧見自己做出的小雪人,她噗齜一笑。
備好了料,她終於得了空去洗梳,走到浴室前經過那張小小的餐桌,上頭擺著一顆又大又紅的石榴,她走上前珍惜的摸一摸,先是風衣、再是石榴,她欠他的似乎越來越多了,而她不知道要怎麼去回報他的好。
老舊而不密實的窗戶透進來一點風,破公寓總是這樣,什麼都是堪堪能用而已,她打了一個噴嚏,趕緊抓起衣服到浴室去洗梳,白天用熱水的人少熱水器終於給力一回,出來的是比涼水再暖一些的溫水,可在這樣寒冷的輪倫敦冬季裡還是稍嫌涼了。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想起的都是秦徹,她想到他骨節分明的手在揀紅石榴、想到他彎腰湊在她面前的鮮紅瞳仁,也想他給了她一顆又大又紅的石榴,還將那件風衣外套留給了她,她貧瘠又孤單的人生裡從沒有人對她這般好。
她覺得他好像一場雨,安靜的濡濕了她滿身滿臉,她害怕市場裡熱情的婆媽,害怕那些有時候看她漂亮會來搭訕她的小混混,他們的目的太赤裸太壓迫,這讓她感到害怕,可他不一樣,他總是這樣不鹹不淡的釋出善意,足夠讓她暖起來,又不至於燒得她發黑捲曲。
熱水器又供氣不足了,水漸漸冷下去,她趁著水溫還能忍受時趕緊洗梳好,拖著濕淋淋的頭髮一面擦,一面走出浴室。
算一算時間,紫米和紅豆差不多也浸泡好了,她瀝掉多餘的水分,又重新接了鍋新的水,將那鍋紫米紅豆放到瓦斯爐上熬,趁著熬甜湯的時候她坐到餐桌前,拿出手機點出今早鴉傳給她的加密文件,信件內容詳細記載了要殺的目標的外型和身分資料,她再往下一看,原來是破城區拐賣婦女幼童的組織的頭頭。
她給鴉發去訊息。
安吉兒:真?
鴉的頭像燈很快地亮起來。
鴉:我還不至於拿招牌砸自己腳。
鴉:這活還不錯,錢多。我調查過了,他們盯了一個單親母女很久,應該今晚就會下手了,我發妳串地址,是那對母女的住處。聽說他們幾次綁架不成,搞的那對母女不敢出門,估計會直接上門搶人。不過……
安吉兒:有話快說。
鴉:估計去搶人的都是些打下手的,要想接觸他們的頭頭恐怕還是要費一番功夫。
安吉兒:知道了。委託的金主是誰?
鴉:妳不必知道,反正這是個好生意。妳只殺壞人,而這個委託又錢多。
鴉說完又下了線,她看著暗下去的提示燈,思索這任務是有點趕了,但無仿,至少她還可以吃碗熱騰騰的紅豆紫米湯圓再出發。
紅豆和紫米滾成一鍋軟糯的粥,她拿出早已受潮結塊的砂糖嘩嘩的倒進去調味,又另外拿了一個鍋子開始煮水準備燙湯圓,空氣裡瀰漫著甜膩的氣味,炭球走過來蹭蹭她的腳邊,叼了一個老鼠玩偶放在她的腳背上,「想討玩呀?」
她撿起地上的老鼠玩偶往臥室的方向丟,炭球咻的一下跑的沒影,過了會又重新把老鼠玩偶叼到她的腳邊,她們就這樣你丟我撿玩了好一陣,直到水燒開了,她才摸摸炭球的頭,「等會再陪你玩。」
炭球呼嚕嚕了幾聲,似是知道她的意思,便躲進臥室裡了。她把剛搓好的湯圓下了幾顆到滾水裡,煮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浮起,她撈起那些湯圓裝進碗裡,在添上滿滿一碗的紅豆紫米粥,正熱呼著冒著熱氣,她捧著那碗紅豆紫米湯圓坐到餐桌前拿起湯匙,舀了一顆湯圓起來,湯圓裹滿了煮到發爛濃稠的紅豆紫米,她吹了吹,一口塞進嘴裡,味道稍嫌淡了,她總煮不出好吃的紅豆紫米湯圓。
她一面吃一面在心裡搗鼓著今晚的計畫,聽起來是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才能接近他們的頭頭,但在那之前,她得先取得那對母女的信任,如此會更好辦事。
於是她便打算收拾下武器,趁著天色還早去那對母女家一趟,或許短刀跟槍比較不容易被發現,畢竟攜著把長劍在混入敵群時實在是顯眼。
出門前她看了眼桌上那顆紅燦燦的石榴,她捨不得吃,光看到那顆鮮紅的石榴就足以讓她感到暴烈的暖,或許這次任務出完回來它就壞了吧?如果沒有壞掉的話,她就當慶祝任務成功給自己的犒賞。
那對母女家的位置在破城區的郊區,那裡更顯蕭條且毫無生氣,她騎著摩托一路奔馳在砂石地上,濺起了黃的飛舞沙塵,就這麼騎了半小時,她挑了個隱蔽的位置停下機車,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遠處的人家,畢竟倫敦就麼大,到底是寸土寸金的,就連破城區也不例外,毛胚的矮房比鄰而居,她料想那群人還不至於在白天強搶,自然也就沒有部屬人力在這盯哨了。
她特意換上之前因為任務而買的高檔及膝洋裝,短刀和槍都別在大腿跟的武器帶上,循著鴉給的地址她敲了敲門。
沒有人來應門,可窗戶晃動的人影卻出賣了她們,她又敲了敲門,「我是來救妳們的。」
一個小女孩湊過門上的貓眼看她,「我怎麼能信妳?」
「不信就好,在這個世間誰都不要相信。可妳想要活命,這次必須聽我的。」
門後竄動了會,換成另外一個成熟女人的聲音,「妳是安吉兒嗎?」
「是。」她說。
門終於被打開了,是一對瘦弱的母女,母親看著約三十多歲,但仍風韻猶存,而她的女兒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卻也是發展的身材極好的,她瞧了眼這對悲慘的母女,能明白他們被盯上的原因。
她快速地走進屋內,將門反鎖起來,毫不諱言自己的任務內容,「我的目標是破城區專門拐賣婦女和女童最大宗的頭頭,我會保證妳們的安全,但我需要妳們陪我演一場戲。」
少女的母親幾乎要流下淚來,顫抖著握著她的雙手,「妳說……妳說……我們都聽妳的。」
少女還是懷有敵意,「媽媽,我們怎麼能信來路不明的人呢?」
少女的母親抱著她,「喔,親愛的,妳不懂,安吉兒是暗網上專門殺壞人的殺手。」
少女半信半疑,「那……我們要陪妳演什麼戲?」
她靠在牆上掏出短匕首開始打磨,「我是你們住在倫敦蛋黃區的親戚,今天來,是來找妳們要之前妳們向我家借的錢的,可妳們苦苦哀求我再寬限個幾日,這一折騰就到了晚上,可不巧呢……本要拐賣妳們母女倆的下手們發現了屋內多了一個人,一個衣著高級、美麗的女人,肯定是會見獵心喜的一起回去。妳們被抓了之後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乖順的閉上嘴就行了。」
天很快就暗下去,她貼在門上透過貓眼看到外頭隱隱有幾個人影,或許是時間還早,他們不敢明目張膽的行動,那對母女已然察覺到門外伺機的危險,害怕得躲在角落抱著彼此,而她只是耐心的等,等他們率先出手。
夜漸漸深下去,牆上的咕咕鐘響了十下,夜晚十點,她掐算了一下,他們是該有所動作了。
正思及此,門便大力的被砰砰敲響,她假裝不耐煩地打開門怒吼了句,「誰啊!大半夜的來敲門,我這錢都還沒討上哪!」
一群年輕的男子不理會她的話,衝進來就是把人給按倒在地,那對母女被摀上了嘴,一個勁的被幾個大男人拖著拐上了黑車,她假裝驚駭,「你們是誰啊?也是來討債的嗎?你們壓我幹什麼?看我穿的衣服就知道我跟他們不是同個檔次的吧?」
為首的年輕男子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逼她和他對視,「誰管妳討債不討債,我今天是來賣女人的,妳可真是一頭撞到了槍上阿……長得那麼水靈,肯定能賣不少錢,指不定老大高興了還給我們發獎金呢。」
那群男人拖著她一起上黑車,途中她對那些人又抓又撓,換了一個大巴掌,她這才摀著臉嗚咽假裝不敢再造次。
車子全貼滿了遮光片,看不出去外面的景色,只知道開上了好一段路,她們才在一間私人會所前停了車被推搡著下車,那對母女緊緊牽著彼此的手,臉上是流不乾的淚痕,她假裝自己是倫敦蛋黃區的千金小姐,梗直了脖子說道,「我告訴你,你要抓這對母女我可以當沒看見,但你要放了我,否則我父親知道了肯定剷除你們這家做黑的。」
為首的年輕男人哈地一聲笑出來,「你以為幾個臭錢就能扳倒倫敦的灰色世界?別太自大了,千金小姐,今日你是進了這個門,出了這個門就是搖著屁股求人幹的母狗。」
她假裝氣急敗壞,又要伸手給出言不遜的男人一巴掌,卻被穩穩地按住了手腕,那人扭過她的手到背後「還真是不老實。」
她們被推搡著被帶進了私人會所最裡面的一個房間,房間佔數很大,裡頭四散著毫不掩飾的情趣用品,壓著她們的男人們將她們推進房內,對著坐在裡頭沙發上的男人恭敬說道,「老大,人帶來了,今天還在那家意外找到一個來討債的有錢小姐,長的還挺靚的,就是脾氣暴了點。」
「我瞧瞧。」男人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是挺靚。」
她甩開他的箝制,作勢張嘴要咬被男人一把掐住了咽喉,她痛苦的呻吟幾聲,雙手握著男人掐住她喉嚨的手腕,卻仍是不濟於事,直到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男人才放開了手,「有意思。這一對母女,先關著幾天。這一個,我親自調教。」
男人拽著她的頭髮,把她拖到這間房的暗房裡,室內點的是暗紫色的光源,到顯得幾分旖旎,四周都是一些SM的道具,男人將她甩到床上,手上拿起了皮鞭往她的胸部打去,她假裝害怕瑟縮在床的一角,男人一鞭一鞭的打在她身上她眼眶泛淚的求饒,「求求你……放了我……」
都說女人的眼淚是男人最好的催情藥,男人見她淚眼婆娑的樣子,不免又硬了幾分男人俯上前,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按倒在床上,「妳乖乖聽話,或許我會考慮留妳在我身邊。」
她眨眨淚濕的眼睛看他,「跟著你有什麼好處?」
他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哈哈大笑幾聲,捏起她的下巴逼她注視著他,「我能給妳數不盡的錢財,能給妳販賣人口頭頭的女人位置,妳想要的,我都能給妳。」
她按按摸出大腿跟上的匕首,假裝乖順的問他,「真的嗎?什麼都可以給?」
男人笑了笑,「當然。」
她伸手去抱男人的脖頸,「那我想要……你的命!」
男人毫無防備,鋒利的匕首劃過他的喉管,溫熱的鮮血噴薄而出,濺了滿床、濺了滿天花板、當然也濺了她滿身滿臉。
她喀喀的拍了幾張照片給鴉發去,對面很快就回覆了。
鴉:你有沒有把他的臭命根子割下來餵狗?
安吉兒:聽說烏鴉也是肉食性的,不如我割下來寄給你?
鴉:……
鴉:錢打妳帳上了。
叮咚。帳戶入賬的提示音響起。
安吉兒: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嗎?
鴉的頭像燈暗下去,顯然是不想再承受她窮追猛打的拷問,她自討沒趣,打算找到那對母女送回家,她滿身都是血,好想趕快洗個澡。
出了那間暗室,她隨手攔了一個在會所裡閒晃的男子,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讓他不想說都不行,最後她得知了母女關押的房間在哪後,便一刀割斷了倒楣男子的喉管。
循著剛剛得到的情報,她來到了關著母女倆的房間前,是上了鎖的,可開鎖對她來說也並不在話下,掏出一根小鐵絲三下五除二就開了這不堪一擊的鎖,當打開門時,她能瞧見那對母女瑟縮在一塊,她看了會,衣衫完整,顯然沒有受到侵犯,她暗暗鬆了一口氣,溫聲道,「沒事了。」
她們抬起頭來看她,幾乎是像猛獸一樣的撲向她,「妳……妳是說…….我們得救了?」
她點點頭,「嗯,趁著還沒有太多人發現他們老大死了之前,快走吧。」
她帶著母女們一路戰戰兢兢地來到會所外,隨手攔了輛計程車,掏出身上的鈔票遞給那對母女,「快回家吧。」
女孩的母親忙不迭地一個勁道謝,女孩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血漬上前擁抱了她一下,「謝謝妳,姐姐。」
從沒有人真心實意的對她言上一句謝,她冷的心突然崩落了一角露出了底下熱切跳動的心臟,她從沒想過,她幹這一行,能得到一句暖的話。
她劫了他們的車,回到了破城區的郊外,此刻正在下著瓢潑大雨,以往她總是穿皮衣出任務,下雨了至少還防水,不至於太過狼狽,而今日她為了配合演一齣戲,穿的是絲綢的洋裝,吸滿了雨水,原先輕盈的洋裝垂墜著水滴沉甸甸的,她瞧了一眼手機,十點半,或許回去洗個澡還能趕上秦徹那聽他彈管風琴。
她一路冒著大雨回家,回到家時幾乎像是個溼透的水鬼,她拖著溼透的身子推開門,趕緊給炭球放消夜,便閃身進了浴室。
時間晚了,熱水早已被用得精光,她只得洗上一場冷水澡,洗完澡只覺得腦袋暈呼呼的,或許是被那個男人掐的缺氧還沒緩過勁來,她沒在意,一心只想趕快去秦徹的教堂聽他彈管風琴,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救贖了。她把頭髮吹個半乾,便又推門而去。
雨還是很大,甚至飄起了細雪,她撐著傘拖著沉重的步伐往教堂去,這一次她走了很久很久,才終於看見教堂點起的燈,她慢慢地走到教堂前,推開了門,依舊挑著角落的位置坐下,或許知道這個時間點來的只會是她,秦徹的琴聲這次沒有短暫的停頓,而是流暢的彈完了一整首曲子。
所有殺人的心悸和作嘔都在沉沉的管風琴聲被彌平,可是她還是覺得好冷,或許是因為自己穿的薄,又或許是她的心本來就是冷的,她瑟縮在長長的木椅上,突然很想哭,而她不懂這種脆弱是從何而來的。
管風琴聲軋然而止,她不解的抬起頭來看,秦徹正朝她這走過來,她突然覺得一陣委屈,眼眶酸澀,大有要哭的趨勢。
秦徹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來和她平視,瞧見她泛紅的雙眼和頸間的瘀青,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她搖搖頭,可是眼淚怎麼都嘩啦啦的止不住,她伸手抹去眼淚,又有新的淚水從眼眶漫漫流出,秦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蹲在她面前,替她抹去了淚水。
她哭了好一陣,終於緩過情緒來,便倏地站起身來低頭對他說道,「我……我該走了……」
還沒走出幾步路,她就視線發黑,雙腿痠軟的邁不出步子,秦徹察覺她的異樣,走到她身邊扶住了她,見她穿的單薄,碰觸到她裸露肌膚的地方卻是滾燙的,他皺了皺眉,打橫將人抱起。
她依偎在他寬厚的胸膛裡,暖暖的,讓她忍不住想要睡去,他的心跳聲砰砰的跳著,倒是起了催眠的作用。
等到秦徹把她抱進教堂後的臥室時,她已經睡著了,他呼出一口氣,「發燒還要來聽我彈管風琴?」
她在睡夢中似乎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皺的老緊,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他嘆了口氣,伸手撫平了她眉間的溝壑。
這樣一個脆弱又敏感的女孩,是怎麼用到滿身傷痕的?他看著她頸上的淤痕,瞧著難受,便俯下身在她頸部瘀青最深的地方輕輕的吮了一口留下了更深的印記,她不知道,她是他想要捧在手心裡的寶,是他想要在雨季裡替她撐一把傘的對象,是想要捧奉所有暴烈的石榴紅去熱烈的愛她。
臥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他走上前去開門,是兩個戴著烏鴉面具的青年,「老大,那個女孩的資料我們找到了。她叫安吉維兒,但似乎是假名,我們找不到有關她以前的任何資料,總覺得這女孩來歷有些怪,需要跟著她嗎?」
他沉吟了片刻,扭過頭瞧了眼在床上睡著的女孩,「不,不必。」
「可是……老大…….」
他沉下聲來,「薛明、薛影,別讓我講第二次。」
帶著鴉頭面具的青年退了下去,「老大,請你千萬小心這個女孩。」
他笑了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快滾,他誰都堤防,唯有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他不想堤防,只想放在心尖上疼。
04
她覺得好冷,像是淋了一整個雨季那樣的冷,從裡到外都吸滿了雨水,過飽和的身體漫出水來,她好似一坨吸滿水的棉花,沉重、潮濕,走過的地方都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她一直走、一直走,可是她不知道她該往哪裡走。
就像剛逃出來的那個時候一樣,她不知道她該往哪裡走,哪裡才有她落腳的一個位置。
她回過頭望向那巨大蒼白的建築,想起了以前的日子,灰的。不是倫敦的雨灰色,而是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灰色牢籠。
那時候他們那些大孩子被孤兒院的園長賣給了年輕的男女,她從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再也沒有秋天的香樟樹,也沒有春天會開的奼紫嫣紅的風信子能看了,只知道坐上那輛看不見外頭景物的大巴,或許他們要去的是第二個地獄。
大巴上的同伴們還在開心地吃著糖,惋惜糖總是融的那麼快,那是他們小小的童年裡難得的快樂,卻湮滅的像是一陣風那樣悄聲無息,她沒有吃那支棒棒糖,依然拽在口袋裡。
這一切都好奇怪,過於年輕的夫妻、貼了黑色遮光片的大巴、劣質的甜味劑糖果,或許大家也很奇怪,他們開始向她說起天上有蝴蝶在飛、說自己是一隻獨角鯨,卻不說那些以後的新家會有的溫暖和寵愛。
這一切都是光怪陸離的,她隱隱覺得有什麼在傾覆,可是只有七歲的她說不出任何關於未來的隱喻,那對七歲的她太難了,她只能在大巴過涼的冷氣裡覺得冷,而其他人卻在這麼冷的天脫下了自己的襪子和外套。大巴不知開了多久、也不知開向何處,她體感或許是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大巴終於完全停下,有些人還在胡言亂語、有些人卻向她說起還想再吃那支棒棒糖,只有她愣在原地,好似她是這裡唯一一個正常的人了。
年輕的夫妻招呼他們下來,有些人根本連路都走不穩,嘿嘿嘿嘿的傻笑著,女人嘖了一聲,拽著幾個還在恍惚中的同伴下車,他們從大巴階梯上跌落在地,,撞出了幾道瘀青和口子,可他們彷彿不覺得痛,仍樂呵的笑著。
剩下的下了車乖乖排隊,仰起頭看高高的男人,說上一句:爸爸,那個棒棒糖好吃到我還想再吃一隻。
男人笑意更深,彎下腰摸摸在前頭的女孩的頭,「等到了家裡,要吃多少有多少。」
她慢慢地走在隊伍的最後面,抬頭看了眼有鐵絲網在外的灰白色建築,這是家嗎?這和她想像中的家不同。
女人挽住男人的手,「這批不行啊。」
男人笑著安撫急躁的女人,「這不還剩一些能用的?」
男人和女人一前一後的包夾著他們剩下的孩子,她扭了頭看那群被拋下的同伴們,想開口問問這個新媽媽,可到口的話又被她嚥回了肚子裡。
他們被帶進那棟灰白色的建築,男女指著一間只有幾坪大的空白房間,說這是他們以後要住的地方,那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放童書的書櫃、沒有柔軟的床、當然也沒有她最渴望的泰迪熊。
有同伴回過神來,伸手拉拉女人的裙襬,「媽媽,怎麼這個房間什麼都沒有?沒有床我們要睡哪裡?」
女人沒有看那個發問的女孩,而是看了演自己荳蔻紅的指甲,「我說了,這是你們的房間,我管你們要怎麼睡。」
大一點的孩子意識過來,他們這是被販賣掉了,誰會一口氣收養這麼多孩子?把那些還沒從恍神中的孩子狠狠從大巴高高的樓梯上拽下讓他們跌個頭破血流,更可怖的是吃了那支棒棒糖,本應該因吃上糖的滿足一點都沒有,反而是更渴望那個劣質甜味的糖果。
十三歲的羅森衝上前拽住男人的衣領,「你們根本就不是我們的新爸爸、新媽媽!你們是人口販子!你是不是給我們吃了毒糖果!還有那些被留在外面的同伴……會怎麼樣?」
男人爆出幾聲大笑,「人口販子?別說的那麼難聽,我們只是銀貨兩訖,買你們回來訓練成我們想要的模樣……當然,你們想不聽話也不行,你們吃的那支棒棒糖是最新型的毒品,只要吃上一點,依賴性和耐受性就會越來越重,只有乖乖聽話的人,我們才給獎勵。那些對毒品耐受性不好的……總會有人要的,器官販賣、或是賣給一些有特殊癖好的變態……」
男人話沒說完,羅森就撲上去咬了男人的手臂一口,男人吃痛的甩開他,羅森被甩到牆上,卻還是死死的瞪著男人,隨時都要趁著空檔伺機咬上一口。
男人冷笑一聲,從口袋掏出槍來,「不聽話的孩子是要受懲罰的。」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羅森的腦門就被開了一個洞,鮮血噴灑在灰白色的牆面,再緩緩流下,羅森跌坐在地頭一歪,似是死了。
剩下的孩子們開始尖叫,男人又開了幾槍,「誰再跑!下一個腦袋開花的就是他,現在給我進房間去。」
屈於淫威,所有的孩子安靜下來,魚貫走入那間什麼都沒有的空房間,各自挑了個角落害怕的窩成一團,她看著門外的男人和女人哈哈大笑,那個時候她開始不相信世界上有神蹟存在了。
後來的日子,有人教他們用各種武器、教他們怎麼用童稚的臉去騙那些毫無防備的人,訓練完的夜晚會每人發一支毒棒棒糖,那是那群犯毒癮的同伴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候了,他們珍惜的小口小口的舔著那根救命稻草,而她都沒有吃全偷偷的丟進馬桶裡了。這一過就是就是十年過去,這十年裡,有人挺不過高劑量的毒品而發瘋被射殺,有人嘗試反抗也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每當行刑時,他們這群剩下的孩子總是被逼著目睹殘暴的殺人過程,她知道,這是在殺雞儆猴。
十年過去了,他們成了有毒癮的殺手,替男人和女人幹了許多髒活,有人在外任務失敗就再也沒回來了,剩下的回來的總是眼巴巴地等待那根讓他們魂牽夢縈的致命糖果,那一年被賣掉的二十個孩子,十年過後只剩下了六個人。
她是裡頭唯一想要走的,她有殺人的知識、有殺人的本領,也學了許多開鎖,破譯密碼等等的技能,她要走,她在等待一個時機。
她依然做著殺人的髒活,依然假裝每天都很期待那根毒糖果,又是一年過去,她接到了一個隔壁城市的活,目標是一個富豪,致力於收養孤苦伶仃的孩子們,她看了一眼任務內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還是選擇在沉默中閉上了嘴。
她記得那天她走出基地,夜色被烏雲糾纏成發黑的羊毛,大有要下雨的勢頭,她騎上摩托不久後就開始飄雨,等到她到達隔壁鎮時早已淋得全身濕透,她循著任務內容來到那個富豪的住所前,假裝可憐兮兮的敲了敲門。
很快的就有人來應門了,是一個穿著精緻的小女孩,也就約莫六、七歲的模樣,小女孩朝她仰起肉嘟嘟的笑臉,「姊姊,有事嗎?」
這是個被照顧得很好的孩子,她忍不住蹲下身來摸了摸她一頭金亮的頭髮,「姐姐騎車到你們城市玩,結果下大雨又沒訂到房間,想問能不能和你爸爸說一下我想借浴室洗個澡。」
小女孩回過頭去大喊,「爹地爹地!有個淋濕的姐姐想跟我們借浴室。」
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子從裡面的樓梯上走下來,樂呵呵的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什麼淋濕的姊姊啊?」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漂亮的小裙子、有光在裡頭的眼眸、親切和藹的父親,這是她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她不能、也不忍心毀掉這樣一個家庭。
她著急地握住那個富豪的手,「快走吧,趁你還來的及走以前。」
她瞧見富豪的瞳孔倏的收縮,可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我就知道擋那群喝人血的傢伙財路,這一天總會到的,妳是來殺我的對嗎?」
她抿緊唇點點頭,「您是真心實意的愛孩子,這個孩子獲得的是我曾經渴望卻得不到的一切,您是心中有薔薇的人,我願意讓你走,用我的命換你的命。」
富豪握住了她的手摩娑,「好孩子,我瞧見妳眼底還有光,妳值得有更好的人生,妳要走,要走得遠遠的,假的身分訊息、需要的錢,我都可以幫妳搞到手,孩子,妳要走,妳要過上妳渴望的日子,去過上有人愛妳如愛一桿開的熱烈的玫瑰的生活。」
富豪打了個電話,吩咐下去馬上要一份假的身分證件和護照及一些現金,電話那頭應允了聲便掛了,矮矮的富豪摸了摸她的頭,「孩子,今晚十二點去離這最近的車站,裡頭的C28的置物櫃密碼是0418裡頭會有妳用得上的東西。」
「您也要快些走,」她含著淚點點頭,富豪應允下來,牽著小女孩的手打算收拾些簡單的細軟逃亡,她又喚了句,「我能叫您一聲爸爸嗎?」
男人回過頭來,慈祥的對她笑了笑,走上前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當然可以,我的孩子。」
她緊緊的抱著眼前這個比她還矮上一些的矮胖男人,哽咽地喚了句,「爸爸,珍重。」
她騎上摩托,眼眶裡都是流不出的淚水,發糊了她的視線,這是她第一次從人的身上感受到溫暖,世界上原來真有好人,僅僅是一句她值得過上更好的生活,就足以將她冷的心給熨暖。
她依循著富豪的話,在半夜十二點從車站的置物櫃裡拿出了虛假的身分證件和一大筆的現金,將摩托丟棄在一旁的草叢,她搭上末班車,她不知道她要哪,但也許去哪都好。
末班的火車並沒有多少乘客,大家分散的坐在同個車廂裡,她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火車有規律地搖晃,或許是終於脫離了那場煉獄,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頭一歪,睡了過去。
在那個地方時,她總睡不上一場沉沉的睡眠,時常會被噩夢給驚醒,可這次她卻是在站務員的搖晃中甦醒,她立即回過神來,「到哪一站了?」
站務員回答她,「到末站了,倫敦。」
她心裡想,末站?或許離那個地方很遠很遠了,她足以展開新的生活,可她又想那些人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便問了站務員,「倫敦最蕭條的地方在哪裡?」站務員愣了楞,覺得她問的是個怪問題,「呃……靠近郊外的破城區吧?」
破城區?那裏或許魚龍混雜,要融入他們的生活並不難,只要她足夠低調,她或許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再去死,她下了車,招了計程車往破城區去,富豪給的錢足夠多,夠她生活上一陣子。
她在破城區隨便找了間便宜的毛胚房,選了頂樓加蓋的那個房間,房租還能再減兩百英鎊,裏頭家具都是破舊的,她卻覺得很好,她終於有屬於自己的家了。
她夢到以前那段日子,那段生活在地獄裡的日子,她想她的同伴,想那個只喚過一聲爸爸的陌生男人,她在夢中哭出來,「不要……我不想……再回去…….那種日子了。」
秦徹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她哭,最終忍不住伸手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她像是在海裡抓住了浮木,扯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她在夢中囈語,「好冷……為什麼……淋濕的總是我?」
秦徹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滾燙的,難怪身體畏寒,他想起身再去拿床棉被給她蓋上,她卻無意識地抓著他不放,嘴裡小小聲的嗚咽著,「不要連你……也不要我…..好不好…..」他嘆了口氣,索性和她躺進同一個被窩裡,她感覺到身邊傳來熱源,不禁下意識地朝那股熱源抱上去,男人的體溫很熱,她總算感到自己暖起來了,便滿足的蹭了蹭自己抱著的這個巨大抱枕。
秦徹無奈地笑了開來,抱著她的力度又收緊了幾分,他吻了吻她的髮頂,溫聲說道,「睡吧,乖孩子。做惡夢就抱緊我。」隔天她醒來,發現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寢室裡,她仔細回想昨晚發生的事只記得自己在秦徹的教堂聽他彈管風琴,然後……後面的事她就想不起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寢室的門,是熟悉的教堂建築,她鬆了一口氣,可是她為什麼會在秦徹的床上?而秦徹人又哪去了?
「病人不好好躺著休息,在這邊賊頭賊腦的幹嘛?」門後傳來秦徹的聲音,他一把拉開門,她差點跌出來,被秦徹穩穩地接住了。

他朝她手裡塞了一碗熱湯,她低頭一看是紅豆紫米湯圓,她沒吃而是仰起頭疑惑的看他,「我為什麼會睡在你的教堂?」
秦徹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好意思說,發高燒還來聽我彈琴,妳是真不要命了。」她有些委屈,他不知道對她而言,他所有不經意對她的好,在她看來都是石榴紅的救贖,甚至病後的這碗湯,煮的也是她喜歡的紅豆紫米湯圓,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放在心上。
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顆湯圓吹涼送進嘴裡,裡頭包的是芝麻餡的,她又吃了另外一顆,是花生餡的,明明好甜的甜湯,她卻喝出了一股鹹味,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原來是自己的淚滴進去了。
秦徹靜靜的看她哭著喝完那碗甜湯,打趣地說道,「妳看妳來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小饞貓。」
她眨眨哭花的雙眼,傻楞楞的看他,秦徹笑嘆一口氣,「走吧,我送妳回家。」
她侷促的低下頭來,「我自己可以回去。」
秦徹嘖了聲,「作為一個神父,可不能放著受苦的世人不管。」
他不分由說的握住她的手腕,「走吧。」
走出教堂時,總是落雨的倫敦難得晴天,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間教堂白日的樣子,純白的外牆上頭爬滿了爬藤虎,教堂前面種著幾片花圃,細長的花穗正要結穗,她抬起頭來問他,「這是什麼花?」
秦徹微微低著頭瞧了她一眼,「風信子,妳知道風信子的花語是什麼嗎?」
她疑惑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重生。」他折下一桿早開的風信子放到她手中,「所有的悲劇結局一切都指向重生的美好。」
她低著頭看向那桿藍紫色花穗的風信子,會好嗎?她又抬頭看看秦徹,會好的吧?
秦徹騎上摩托,丟了頂安全帽給她,「上車吧。」
她跨上秦徹那台稍嫌有點高的重機,他的聲音悶聲從安全帽裡傳來,「坐穩了。」
秦徹油門催到底,一瞬的失重感讓她下意識的抱緊了他的腰,秦徹笑了聲,「怕的話,就抱緊一點吧。」
秦徹一路飆破一百二很快就到了破城區,隨著她的指引最終在一間破舊的毛胚公寓前停下,她跳下車將安全帽遞給他,一個不長眼的人從她身邊走過,撞了她一下落了東西,她撿起來一看是個打火機,可她在看到打火機上頭的花紋時瞳孔瑟縮了一下,她終究還是被找到了。
她勉強揚起一抹笑,拉拉秦徹的袖子,「秦徹…….我好像來月事了,你能幫我買衛生棉嗎?」
秦徹從安全帽裡哼出一個音節算是答應了,又問上一句,「用什麼牌的?」
她低著頭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有翅膀的都行。」
「嗯。」秦徹伸手摸亂了她的頭髮,將車調了個頭就騎走了。
確認他遠去後,方才那個撞了她的那個人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對她笑道,「妳可真是讓我們一頓好找。」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只有他一人,她在腦中思考殺了他再逃亡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個人卻像察覺了她的想法,不緊不慢的開口說道,「妳的貓、那個神父,妳都不要了嗎?」她咬緊了下唇,「要怎麼樣你們才肯放過他們?」
那個人哼的一聲笑出來,「很簡單,只要妳跟我們回去。」
她幾乎沒有猶豫,也沒有掙扎,只是死心地說道,「我和你們回去。但我的貓和那個男人你們要向我保證不碰他們。」
那個人拋起一枚硬幣,再握在手裡,露出被尼古丁和焦油煙黃的牙齒,「成交。」
05
遠處有一輛黑車,男人走在她後頭,怕她逃跑了,她扭頭看了一眼秦徹離去的方向,他早已騎著摩托去幫她買她根本不需要的東西了,她只能看到這一年來熟悉的毛胚公寓外的景色,沒有炭球、沒有紅豆紫米湯圓、當然也沒有秦徹。
她終於又要走進雨季,好似這天的好天氣只是一場海市蜃樓,又或者說這一年的快活日子只是她的臆想,是她太過渴望自由而生出的虛構幻覺,她逕自上了車,又是貼上了瞧不見外頭的遮光罩的車。
她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個冬天,什麼都沒有,沒有帶著木質調香水的風衣、沒有鮮紅的石榴、也沒有溫熱的紅豆紫米湯圓,剩下的只有滿目灰色的雨,細細密密的落滿了她的全身。
她被帶回那個熟悉的灰白色建築裡,男人坐在高高的台階上的大理石椅裡,饒有興致的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嗯……該叫妳親愛的安吉維兒?還是親愛的四號呢?」
女人笑出來,「安吉維兒已經死了,嗯……又或者說,安吉維兒根本不存在?親愛的,我們何不給她看看那隻好看的影片呢?」
男人摁下投影幕的開關,巨大的畫面跳了出來,那個人......那個慈祥的老先生,她可太熟悉了,那個賜予她安吉維兒這個名字的爸爸,在畫面中被狠狠的凌虐,連同他那可愛鮮活的孩子一起,在巨大而真實的苦痛中被狠狠凌虐致死,她瞧見男人拔去他的指甲,一根又一根,問他她的下落在哪,那個親愛的爸爸只是笑,笑說她去了耶穌應許的聖地,又扭過頭對自己的孩子說,妳會恨爸爸嗎?
小女孩身上沒有一片完好的皮膚,她嘔出一口鮮血,對她親愛又慈祥的父親說道,爹地,安吉兒永遠不會恨您,也不會恨那個姊姊。
畫面軋然而止,而她早已知曉那對親愛的父女的下場,他們像是兩隻蛇蠍,要將所有的一切絞的窒息,她知道,他們認為她是他們的所有物,沒有人可以從他們手下奪走她。
她劇烈的發抖起來,男人和女人發出暴烈的笑聲,笑的流出了淚水,女人笑嘆一口氣,「啊……四號……如果妳不曾渴望自由,那他們或許能死的痛快些。」
是了,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曾渴望自由……男人從高高的台階上走下來,在她手裡塞了一把槍,「親愛的,當年沒能完成的任務,現在給妳一個彌補的機會。」
男人彈了一個響指,一對酷似那對父女的男人和孩子被帶了進來,男人笑著在她的耳畔說道,「殺了他們。」
她淚眼花花的抬起頭,緊緊抱住男人的大腿,「不……求你……不……我不能……」
女人呿的一聲笑出來,「那麼妳的貓……」
她惡狠狠地瞪著台階上的女人,女人狀似驚訝的掩住了自己的嘴,「哎呀?真可怕的眼神啊。」
男人俯下身來,抓著她的手,將槍對準了那對父女,低低的笑開來,「妳可以的…..四號。」
男人按著她的手扣下了板機,砰砰兩聲,那對酷似親愛的爸爸和安吉兒的父女終於死去,她顫抖著拋開手中的槍,連滾帶爬的爬到他們面前,伸手去摀他們心口上的洞,可他們終究冷下來,眼神裡沒有了光采。
男人笑著拍了拍手,「歡迎回來,四號。」
安吉維兒已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以前那間空空的房間的,這兒已經什麼也不剩了,以前的同伴、曾讓她喚上一聲爸爸的慈祥男人、或是那個贈了她一桿風信子的男人,都沒有了。
她把頭埋在臂彎裡,她什麼也不剩了。
懷中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們沒有拿走她的手機,她掏出一看,是鴉更新了自己總是空白的簽名檔,那是一串英文和數字組成的亂碼,在外人看來或許只是一串無意義的簽名,可她知道,那是她和鴉一起設計出來、獨屬他們的暗碼。
鴉說:Help?
她在簽名檔那打下一串數字,540。
鴉那頭又改了一串亂碼的簽名,Wait.
她把自己的簽名刪掉,鴉那頭也很快刪了自己的簽名檔,她疑惑起來,鴉怎麼知道她現在需要幫助的?但她又轉念一想,他是情報商,他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他叫她等,但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等來天光亮起的那一天。
後來的日子她裝作順從,按照男人和女人的期待去殺人,她假裝自己眼裡已經沒有光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等鴉叫她等的那一天來臨。
他叫她等,可這一過,就是半年過去,鴉沒有再給她傳消息,她知道每多一次聯繫就是暴露鴉和她在危險之中多一些,所以她只是等,乖乖地等待。
這天男人依舊給她發任務,她在看見投影幕上的任務目標後,倏的跪了下來,她可太熟悉了,即使只是遠遠拍上一張的照片,可是那個稜角分明的側臉和一頭白的髮,是他。
男人笑了笑,「我想了想,決定還是不留這個人了,免得妳哪天又想要逃跑,嗯……殺了他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放過妳,妳覺得呢?四號?不錯的交易吧?」
她顫顫巍巍的開口,「你們答應我……不碰他的。」
女人笑起來,「親愛的說他改變主意了妳沒聽到嗎?」
男人拋了一把槍到她的面前,「去吧,殺了他,或是我讓別人去也可以。」
她顫抖著撿起地上的手槍,不,她不能讓別人去,如果是她自己去的話……或許她能說服他走。
出了基地時,正下著瓢潑大雨,她騎上摩托,任由雨水打濕她,好冷,可是她的心更冷,冷成了下雪的倫敦那樣冷。
她騎得很慢,她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他,她不知道要怎麼去揭曉自己殘破的人生,她甚至不知道,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她能不能夠說上一句她好想他。

騎的再慢,她終歸還是來到了熟悉的教堂前,教堂裡傳來管風琴的聲音,她想伸手推開門,卻又收回了手,她在門口立了好一陣,直到管風琴的聲音停了下來。

她站在雨裡,看著教堂的燈暗下去,她自嘲的笑了笑,或許她死了他們就沒有對他動手的理由了。

對,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怎麼不懂呢?只要她死了的話……

她顫巍巍地掏出槍抵上自己的太陽穴,可教堂的門倏忽的被打開,她落入了一片石榴紅裡。

秦徹笑著看她,「我就知道是妳。」

他忽略了她手上的槍,忽略了她滿身的血腥味,只是輕輕地說上一句,「我就知道是妳。」

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化成淚水,混和著倫敦的雨從她臉上流下,她扯著他的衣服,嚎啕大哭,「你走……求你離開英國好不好?」

他仍是笑,脫下了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像之前那樣,「喔?為什麼呢?」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的斷斷續續說道,「有人要你死,說你死了就放我走,他們讓我來……可是我不想要你死……」

他笑出來,「如果能換妳自由,我願意去死。」
她惶恐地抓住他寬大的日內瓦外袍的袖子,顫抖地說道,「不…..不可以……求你走……走的遠遠的……」
他看著她,眉眼都是溫柔,她恍惚地想,不……不要,唯有這簇石榴紅的火焰不可以熄滅,它要燒的旺盛,它要燒的暴烈,要讓她在往後不見天日的雨季裡想起,還能有活下去的憑依。
他轉身走到教堂的主持台,從台下拿出了一個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來,等他轉過身,她瞧見他手上拿的是一把銀製的雕花匕首。
她愣在原地,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只得由著他將那把匕首塞進自己手裡,她下意識的握緊了,好冰,像是倫敦的雨季一樣冷,她害怕地想把手中的那把冰錐丟掉,他卻握緊了她的手,將刀尖抵在自己的左胸口。
那個位置呀,她太了解了,只要斜斜的往上一刺,就能扎破心臟,噴薄出腥紅的血,那將會濺了她滿身滿臉,她曾無數次讓自己濺滿了別人的鮮血,可是他,唯有他的血,她希望能好好的溫熱他的身子,而不是濺了她全身冷下去的暗紅色血漬。

秦徹笑出來,摸了摸她的臉,「親愛的,別露出這種表情,笑吧,要笑起來,妳值得走進藍天下,去看風信子開花。」
他的力氣好大,帶著她的手往他的心尖送,鋒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膚、刺破他的血肉,最終一桿玫瑰刺沒入他的心口,她看見玫瑰花開的好艷,開在他的心口刺眼的紅。
她嚇得放開了手,那柄匕首還沒入在他身體裡,她瞧見他口中溢出鮮血,大口大口的嘔出來,純白的神父就此被她親手墮入地獄,而那兒沒有花。
「不……不要……」她伸手去摀那個流血的口子,又想替他抹去唇邊湧出的鮮血,她的手放哪兒都不對,她只能看著那些湧出的溫熱帶走他的靈魂。
他笑起來,用滿手的血點上她的眉間,點上她的肩膀,點上她的心口,他用鮮血在她身上描摹出一個十字架,他在笑,眼中都是燦燦紅的笑意,卻像黃昏的夕陽暗下去,「小羔羊,神愛妳,而我也愛妳。」
他軟軟的倒入她的懷抱裡,他好沉,她得勉力才能好好地抱著他,她號啕大哭出聲。
她終究殺了她生命裡的神。
她帶著他回到了基地裡,男人和女人在看見她懷裡的人時,爆出一聲狂笑,他們笑得直不起身子,走下高高的台階,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這不做的很好嗎?妳天生就適合殺人。」
她眼中的光暗下去,她沒有看笑意漸深的男人和女人,她只是死死的盯著他發白的臉看,又伸出手小心的抹去他臉上的血漬。
女人被她的舉動惹得一陣氣惱,伸出擦了艷艷紅指甲油的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著她,「妳還真以為這世界上有神哪?以為祂會救妳?哈!真可笑!連一個神父妳都殺了,妳還渴望神垂憐妳?」
她失神地看著這一切,耳中嗡嗡作響,並沒聽清女人的怒吼,她只是楞神的想,她想炭球、想包著芝麻和花生餡的紅豆紫米湯圓、當然也想秦徹。
「你們說殺了他會還我自由的……我什麼時候能帶著他走?」看出去的世界疊成重影,她只覺得喉嚨發乾,或許身上所有水分都變成淚要奪眶而出。
男人和女人對視了一眼,接著像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般大笑不止,「自由?喔……親愛的安吉維兒,親愛的四號,妳怎麼會覺得我們會還妳自由呢?」
她抬起頭來,是了,他們的話從來就不可信,從被買下的那刻起,從他們說殺了他的那刻起,一切都是虛妄的巨大謊言,他們是慣於說謊的皮諾丘,而她卻一再的信了他們的話,該說她單純嗎?原來單純是會致命的,她想。
「妳還要抱著這具屍體多久?」男人伸手要去拽她懷中的秦徹,她突然回過神來,第一次生起反抗他們的心。
「別碰他!」她伸手揮掉男人的手,緊緊抱著懷中冷去的人。
男人從鼻尖哼出一聲冷哼,「哼!少在這裝深情了,妳天生就是冷血的人,妳看看,妳這不是親手殺了他嗎?」
她沒說話只是又收緊了手上抱著他的力道。
男人站起身來,冷冷地笑了,「算了,愛留著這具屍體就留吧,反正過幾天也該爛了。」
男人和女人笑著離開了,剩她愣愣的跌坐在空曠灰白的大廳裡,她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秦徹,我們回去吧?」
沒有人回應她。
她帶著秦徹回到那間什麼都沒有的房間,從前這間房間住滿了和她一樣小小的同伴,擠得大家只能彼此挨著彼此睡,而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倒是顯得愈發的空空和寂靜起來,她好希望秦徹能睜開眼和她說說話,或是聽見炭球湊在她腳邊對她喵喵叫。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太過地安靜了,靜的讓她害怕,她不自覺地發起抖來,好冷。她從裡到外都冷了,尤其是那顆心,隨著秦徹的死終於冷成了倫敦的雨季。
她摸摸秦徹的臉,小小聲的對他說道,「秦徹,你喜歡貓嗎?我養了一隻黑貓,叫炭球,牠長的很可愛,胖胖的,眼睛黃黃圓圓的,像是兩顆小月亮,牠最喜歡和我一起睡在床上,牠會對我呼嚕嚕叫,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讓你看看炭球。」
她又說道,「秦徹,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找我搭話的時候嗎?你脫下了你穿著的風衣給我穿,那件風衣真的好大好大,衣襬幾乎要拖地,袖子超出我的手長好多,我得折好幾折才能看見自己的手,那天晚上,我依然做噩夢,可是我聞到你衣服上的香水味,就不做惡夢了,隔天起來,我發現把我平常抱的抱枕踢到了地上,懷裡抱著的是你的衣服,那件外套我一直不敢洗,我怕洗了你的味道就不見了,那我又要落入噩夢裡了。」
「秦徹……秦徹……」她一聲聲的喚他,可是他從來沒能再睜開眼對她笑一笑,用那雙石榴色的眼眸看她,她叨叨絮絮和他說了好多話,可是她知道他再也聽不到了。
手機傳來震動,她拿起來瞧了一眼,落進眼裡的是一串亂碼,是鴉。他說,The show is about to begin.AM4.

她笑出來,接著是眼淚,她又哭又笑,她又俯下身來小小聲地對他說話,「秦徹,我們要回家了。」

這一夜,她沒有睡,她在等,鴉說好戲會開始在凌晨四點,她不敢闔眼,只是緊緊的抱著秦徹的身體。
他好沉好沉,她知道,死人總是沉的,畢竟她處理過很多屍體,她知道的,將死的人也是沉的,因為她親手接住了他倒在她懷裡的身子。

凌晨四點,手機無聲的震動起來,提醒她時間到了,她等了會,外頭傳來像是放煙火的聲音,緊接著房間的門被人推開,她警惕地盯著來人,是兩個戴著烏鴉面具的青年。

她嚥了口唾沫,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鴉派來的幫手,「你們是誰?」

帶著烏鴉面具的青年拿下臉上的面具,一人一句說道,「是我啦,六號。」、「我是七號,還記得嗎?」
青年的眉眼已經長開,但依稀能瞧見幼時的輪廓,她疑惑地眨眨眼,「薛明、薛影?」
薛明拍拍薛影的肩膀,「唉,我就說四號還記得我們,你打賭輸了。」
薛影翻了一個白眼,「閉嘴。」
她愣愣地看著和幼時一樣愛吵架的雙胞胎兄弟倆,「你們……還活著?不對……你們怎麼在這?」薛明哼哼兩聲笑開來,「還不是來救妳的?」
薛影嘆了口氣,踢了薛明一腳,「別貧嘴,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薛明和薛影要去接過她懷中的秦徹,她警惕的收緊了手上的力道,「你們……想做什麼?」
薛影言簡意賅地說道,「帶他一起走。」薛明和薛影一人一邊架起秦徹,薛明朝她擠兌的眨眨眼,「妳也不想他留在這吧?」
他們開始往外跑,薛明從懷裡摸出兩把手槍丟給她,薛影對她說道,「當年的二十個孩子,似乎只剩下我們三個了。我們剛剛潛進來已經殺了不少人,但應該還有沒遇上的,尤其是那兩個天殺的男人和老巫婆,妳殺人的身手最好,等會還有不長眼的,妳就殺了他們。」灰色的基地各處都傳來爆炸聲,隨著爆炸的火光,頭上窸窸窣窣地掉落下大塊大塊的水泥碎屑,空氣中傳來蛋白質燒焦的味道,整座基地開始坍塌,他們一直跑一直跑,到處都能看到被壓在大塊落下的屋頂的手腳和濺出的血。
他們當然也遇到其他還活著的人,全是那些在男人和女人手下工作的走狗,她扣下板機,沒有一絲猶豫,他們走過的地方躺滿了屍體,她要他們陪葬,她要讓紅色的花開滿這座地獄。這座灰色的牢籠灰色的牢籠終於崩塌成斷垣,他們已經能看見基地被炸開的大門外露出一絲魚肚白的天空,他們跨過一步、又一步,他們終於要離開這座血與夢魘織就的蜘蛛網。
本該是這樣的。
薛明和薛影腳長,率先離開了這座基地,她正要跟上,腳下卻被人攫住,她狠狠摔倒在地,她勉力撐起身子看,原來那個女人沒死,此時正滿臉是血的死死抓住她的腳踝,女人笑起來,笑的淒清又瘋狂,「妳以為我會讓你們走嗎?不可能……不可能!要死……我也要拖著妳陪我一起死!」
女人掏出一把小刀,狠狠地釘進她的腳踝裡,她悶哼一聲,用另外一隻腳去踹女人,女人卻不為所動,基地從遠遠的那一頭開始整個坍塌崩落,不久後整座基地就會化為廢墟,女人呵呵笑開來,「我要妳替我、替我的男人陪葬!」
她舉起手中的手槍,朝瘋了的女人扣下板機,手槍傳來卡彈的聲音,女人哈的一笑,「老天由我!老天由我!妳活該就是個被神拋棄的孩子!」
「不,妳才是那個要墮入地獄的人。」,她嫣然一笑,敲了敲自己的鞋跟,從鞋跟彈出了一根細長的彈簧刀,她抬起腳狠狠往女人的面門砸去,彈簧刀穿過了她圓睜的眼睛,釘進了她的腦門裡,女人睜著雙眼,死不瞑目的殞落了她一生狡詐又惡毒的人生。
基地已經坍塌到她這頭來了,或許再過個幾秒她也會跟著基地和裡頭的屍體們一起埋葬,她笑著閉上眼,死就死了吧,反正秦徹也死了,能去找他也很好。
突然她被人一把拽起,薛明和薛影拖著她往外跑,薛明氣急敗壞的朝她大罵,「白癡!妳還不跑!用爬的妳也得給我爬出這座鬼地方!」
她笑出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已經死了,我下去陪他也很好。」
薛影沉默了會,開口說道,「他沒死。」
她睜大了眼睛看向兩兄弟,「不……他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殺死他的。」
兩兄弟拖著她一路跑到遠處停著的廂型車,薛明一把把她塞進後座裡自己也跟著上了車,薛影鑽進駕駛座狠狠踩下油門,他們在終於亮起來的天色中出走。
秦徹的身體已經被他們安置好了,她伸出手握住他冰涼的手,哽咽地說道,「秦徹……你知道嗎?我自由了......可是這種自由……沒有你的自由……我一點都不想要。」
薛明惡狠狠地捏了她的臉頰一把,「薛影不是說他沒死嗎!」
她淚眼矇矓的看著薛明,「他明明……」
她手中握著的手,手指輕輕在她的手背敲了敲,她愣了愣,「秦徹?」
秦徹仍是緊閉著眼,卻虛虛的握著她的手,她幾乎要喜極而泣,雙手握住他的手,眼淚啪答啪答的滴到他的手上,「秦徹......我們要回家了,你要撐下去…….拜託你撐下去……」
薛影一路飆上一百八,過了兩個鐘頭終於回到了她熟悉的教堂前,薛明和薛影跳下車接過她懷中的秦徹,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進了教堂裡,她著急地在一旁來轉去,直到薛明和薛影碰的一聲關上了教堂裡他臥室的大門,她上前扭了扭門把,上鎖了。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她才終於虛脫的靠著教堂的長椅跌坐下來,腳踝上傳來陣陣錐心的刺痛,她低頭一看,女人插進她腳踝的小刀還釘在那裡,她咬緊了下唇,手上發力將那把小刀拔了出來,鮮血順著小刀拔出的軌跡噴薄而出,她扯下自己的袖子,隨便的包紮了起來。
薛明和薛影這一進去,就是七、八個小時過了去,而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外面乾著急,天色漸漸暗下來,昏黃的夕陽斜斜的從彩色雕花玻璃射進來,聖母像被鍍上亮彩的光,她坐在最前頭的長椅上低下頭雙手合十祈禱。
她不信神,但此刻的聖母看起來是多麼的生動,如果有神的話,她想,如果有神的話,她願意以死後墮入地獄去換他平安。
直到天完全黑了,他臥室的鎖才被喀答一聲扭開,薛明和薛影滿身是血地走出來,她焦急的湊上前去,緊緊握住他倆兄弟的手,「他……他還好嗎?」
薛明朝裡面努努下巴,「妳幹嘛不自己進去看?」
她站在臥室門口,想邁開腳步進去看一看他,卻又害怕地收回腳,她怕,她怕她這段時間的等待只是一場空歡喜,她怕神不肯降臨神蹟在她身上。
薛影推著她進去,「救回來了。好在他的器官是臟器逆位,心臟在右邊,所以只有傷到肺部。」
她懷著一點希冀一點膽怯走到他的床邊,他的臉色很蒼白,甚至臉上還有幾個乾去的血漬,她看向他的胸膛,正微微的上下起伏著。
她笑出來,笑著笑著就開始嚎啕大哭,她坐在地上哭的淚眼汪汪,喃喃念他的名字,「秦徹……秦徹……」

薛明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好了好了,別哭了,人都救回來了妳哭屁。」
薛影拿了張椅子扶著她坐下,「先處理妳腳踝的傷吧。」
薛影坐在地上替她處理著傷勢,薛明靠在牆上閒來無事開始沒事找事開口問她,「妳就不好奇我們後來都去了哪裡嗎?也不好奇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嗎?」
她眨眨哭紅的眼睛問薛明,「對阿……你們逃出基地之後去哪了啊?看起來混得還不錯。」
薛明興頭來了,興奮的對她說道,「我們是從基地的通風口逃出去的,不過我們那時候雖然逃出去了,可是身上還是有毒癮,我們沒什麼本事,只得又偷又搶的過生活,毒癮犯了就上暗網買毒,後來有一次我們毒癮犯了在搶劫的時候,搶到了老大身上,老大那時候也沒生氣,只是問我們一句想不想過上正常的生活,我和薛影點點頭,老大就把我們撿回去了,跟著老大吃的飽住的暖,給的工資也多,老大還幫我們戒了毒癮,雖然戒毒癮那時是真的痛苦……」
她疑惑地眨眨眼,「你們老大是誰?為什麼他要幫我?」
薛影替她包紮好傷口,撐著膝蓋站起身來摸摸她的頭,瞪了薛明一眼,「從通風口逃出去這可以不用講這麼明白。我們也不知道老大的真名,但他讓我們叫他鴉,妳也認識,就是那個供應妳情報的。」
「鴉……」她喃喃唸出聲,掏出手機想問一問鴉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可鴉的頭像卻是暗下去的。
薛明和薛影拍拍她的肩,「我們走了,明天再來看妳和神父。」
她仰起頭來問他們,「你們要去哪?」
薛明呿的一聲笑出來,「當然是回老巢睡覺阿,這裡又沒有多的房間。」
薛影已經推開門準備要走,「明天想吃什麼?我們帶來。」
她想了想,怯怯地開口,「紅豆紫米湯圓……」
薛明切的一聲,「那是點心,不是正餐。」

薛影踢了薛明一屁股,「你管人家想吃什麼。」
薛明和薛影離開了,她坐到他的床沿,低著頭看他,她想了想又俯下身輕輕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很慢,她卻不由得流下淚來,他還活著,真好。
後來薛影和薛明每天都來,來幫她和神父換藥,來給她帶東西吃,甚至還在她的要求下去之前的住處把炭球帶來了教堂。
秦徹這一睡,就是兩個禮拜過去了,她每天都在他的床畔軟軟的喚他,喚他的名字,和他說上想吃他煮的紅豆紫米湯圓,也說上叫他快點起床看看可愛的炭球。
她每晚都會掏出手機來看一看,想問鴉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明明是地下世界的老大卻甘心假裝只是一個情報供應商給她情報、給她救人於水火的任務,可鴉像是消失了,他再也沒上過線。
這兩個禮拜她就沒出過教堂一步,她總是待在他的臥室裡,她常常盯著秦徹的睡臉看,累了就握著他的手淺淺的睡去,她怕他醒過來瞧不上她他會難過。
秦徹的臉色終於開始紅潤起來,傷口也在慢慢的癒合,可他還是不醒,她每天用棉花棒沾水濕潤他的唇,每天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講話、每天捏捏他的手給他刺激,他還是不醒,她起初的一點希冀隨著時間跟著流逝,她開始害怕,他將會永遠沉沉的睡去,再也不會用燒著愛意的石榴紅眼眸看她。
這晚薛明、薛影難得晚上來,她哭著問他們他為什麼就是沒有醒來,薛明和薛影只是沉默,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機能明明都在好轉,他就是醒不過來。
薛明和薛影在沉默中離去,又剩她和他獨處一室了,倫敦開始變暖了,可她還是覺得好冷,她想他身上草木的味道,也想他暖暖的身子,可是現在她什麼都沒有。
鴉還是沒有上線,她滿腹的委屈不知道該說給誰聽,於是她只得哭泣,哭著哭著哭累了,她真的好想他溫暖的懷抱,於是她小心翼翼的躺到他的身邊,揪著他的袖子嗚咽睡去。
她夢見一顆又大又紅的石榴,像是那顆他拋擲給她的大石榴一樣,散發著酸甜的香氣,她想起他給的那顆石榴她一直沒吃上,或許早爛了吧?也許他也是她生命中的石榴,短暫獲得,卻沒吃上,腐爛成發酸的爛果。
隔天醒來,她發現自己身上蓋了被子,她瞧了眼秦徹,仍是緊閉著雙眼,或許是薛明、薛影來過了,她摸了摸他的臉,在他眉間落下一吻,「秦徹,早安。我昨天夢到你送給我的那顆大石榴了,可是我一直沒捨得吃,放到現在或許早該爛了吧?」
「那我再買一顆給妳?」低低的聲音傳來,她愣了愣,直到睡了很久的那個男人睜開眼睛,對她笑了笑。
她笑出來,接著開始哭,秦徹抬起手來抹去她的淚水,「哭什麼呢?都哭成落水的小貓了。」
她想抱他,卻不敢,只得緊緊握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喚他的名字。
他扭過頭去看窗外,對她輕聲說道,「風信子開了。」

她也轉過頭去看,天色開始亮起來,風信子盛開在玫瑰紅破曉裡,藍紫色的花穗度上一點紅,成了石榴的紫紅色。

「風信子的花語是重生,妳自由了,我的愛。」秦徹輕笑一聲,輕輕說道。

「你知道嗎?我本來不信神,可是你睡著的這幾天,我一直一直都在跟神祈禱,希望你趕快醒來。」她哽咽地說道。
「不,不是神的緣故,是妳。我睡著的這幾天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妳叨叨絮絮的和我說話,我太想看一看妳了,所以我醒了。」

秦徹側過身,將她攬進懷裡,她小心翼翼的不要碰觸到他的傷口,仰起頭看他,「秦徹,秦神父。你會為我祈禱嗎?」
秦徹笑出來,「不,我不會。」
她自嘲的笑起來,是的,神並不是眷顧每個人,而像她手上這般沾滿鮮血的人就更加不可能得到一點垂憐了。
秦徹執起她的手在中指指節上落下一吻,「妳不需要誰為妳祈禱,也不需要誰的憐憫,因為妳本身就是苦痛中最大的神蹟。」
陽光從教堂的彩繪玻璃篩下透彩的陽光,大片大片的潑灑到她的髮梢,鍍上了一點半透明的彩色陽光,一切都亮堂起來,那顆被汙泥泡的發爛腐敗的心也終於被曝曬成了一片赤紅的果乾。
她掏出手機想和鴉分享這個好消息,可他的頭像還是暗下去的,只在簽名檔的位置留下一串亂碼,她看了會,破譯了這串英文混雜著數字的暗碼,鴉說:贈妳一桿破曉時分盛開的風信子。
她抬起頭看向秦徹,顫抖的問他,「鴉,是你嗎?」
秦徹笑起來,「是或不是重要嗎?」

她終於走入陽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