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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獄》

文久四年。成為舞伎已是第五個年頭了。
於八坂的置屋,日日練習三味線與舞步,心裡只盼著有朝一日能穿上襟衣,成為獨當一面的藝伎。
那年開春前,上京有場茶會。女將嬤嬤一時找不到適合的前輩藝伎,說起來是湊數的安排吧,但我的三味線還算拿得出手,雖然其餘的藝事尚未熟透,也還過得去。她千叮萬囑,說那場茶會會來不少文人先生、高位人士,讓我隨島屋的姐姐們多看多學,萬事小心。
我自然是歡喜的。島屋出了不少名伎,是我從前便憧憬的所在。

由於茶會地點與置屋頗有距離,茶會當日我便得了嬤嬤的許可,提前出發。
抵達上京時時間尚早、我又熟知那附近的狀況,也聽聞北野天滿宮今年梅花開得特別盛、便繞了個路想去賞花。
確實開得好,還未入內,便是幽幽暗香、凜冽芬芳直往面上撲,心裡更是期待了。
今朝飄了些粉雪、往參道的路上但凡人踩過的地都泥濘一片。我擔心污了衣裳下擺,只得小心的避開中間往來憧憧的地兒,慢慢地往宮內跺步而去。境內把這冬天落的雪都堆在牆墩,白晃晃的一片。庭院裡多株老梅舒展枝椏、一朵朵梅花粉的白的紅的、開得正盛。枝頭上還覆著薄薄一層雪花,像是花兒自霜雪裡綻放。然則有些花早些謝了,落在雪堆上生的凍霜,倒也稱的上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在社內來回賞看梅花時、發現自己已經稍稍遠離人煙,正要準備離開時,就看到那位先生站在一株謝得七七八八的梅樹下向上望。一張臉讀不出情緒,但看起來有些落寞。他身著黑地羽織,暗紋緻密,錦緞反光如水面微波。身後還揹著隻三味線,莫不是哪家知名樂師,怕是自己有眼無珠不識高人。
但時間已經消磨不少,得快點去茶屋準備。我便匆匆離去,只是那位先生的身影很是清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茶會很是順利、與會的先生多是心繫國家蕃邸的志士仁人,他們分享資訊、說說讀書的心得,見聞廣博,談話內容著實有趣。我們這些藝伎舞伎唱唱長唄、碾茶點茶,和先生們也多談些風雅趣事,只是席間似有人還沒來,桂先生頗為擔憂,反覆張望。我正好得閒便上前詢問是否有我能代勞的,只見桂先生攤了攤手說道:「暢夫向來不拘節,怕是在路上遇著什麼給耽擱了,不妨事。」
我便笑道:「想必與會先生都是文人雅士,說不準是被天滿宮的梅花勾了魂了。」
接著便與桂先生分享了盛開的梅花一事。桂先生一笑:「是了、他素來愛梅,指不定還真去了天滿宮流連忘返呢。」
席間熱鬧依舊,由於我位份較低,便在下座處搭把手協助些進出房內的事宜。茶屋的女將拉開門扉,細細一條縫、側付道:「有位先生晚到了、說是和桂先生陪個不是。」
我想定是那位「暢夫先生」,便讓女將去請人。自己也和桂先生告知說人到了。
桂先生終於鬆了口氣、直說來了就好。
我倒真對這暢夫先生上了心,桂先生平時很大器的一個人、風評都是很好的,如今這麼一個沒定時還讓他急上一急的奇人,還真是難得了。
原想著女將應該也要把人領來了,我挪了挪位置,讓走道更大,方便進出。
但沒聽到女將的招呼、卻聽到了咚咚咚大步前來的腳步聲、倏地,拉門被大大敞開,來者捧著幾束梅枝歡快的說:「來晚了,大家不怪我吧?」
我心裡真是嚇得不輕、沒承想是這樣的入場方式。但賓客們見怪不怪,連島屋的姊姊都掩嘴輕笑,看似很習慣這樣的模式了。
「暢夫來晚了可是要罰作文章的!」「你沒多寫幾首可不行啊!」這樣的叫囂此起彼落,大家都調笑了起來。
「暢夫你可來了!」桂先生有點感慨的說。
「小五郎我來晚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氣,你看我帶了幾枝梅花來給你陪不是。」
「我沒生氣、我只是擔心暢夫你又惹事生非了。」
接著便說閒話家常,氣氛熱絡。
我定睛一看,這歡騰的人不正是在天滿宮裡撞見的那位先生嗎?細密的暗紋羽織和繫著揹帶的三味線斜斜地掛著,但現在腰間多配了把刀,這才顯示了他的身分。只是也奇怪,這些武家子弟向來不撫弄這些絲竹樂器的,就是興趣也不常見,不過卻能感覺的出這人的奇特之處。只是一掃當時匆匆一瞥的寂寞冷清,現下正嘰嘰喳喳的四處應酬。
桂先生見他忙去、就逕自靠過來和我致謝。
「真如你說、他正是去了天滿宮一趟。」
「我去賞梅時有見到這位先生,但不知是與會貴客。」
桂先生想了想道:「平時是請島屋的藝伎多、不怪你眼生,而且暢夫也不是時時在京的,正常。」
「我真沒想到是這樣一位妙人。」
「是呢、真的是一位妙人。」

見暢夫先生忙活完一圈,再度來到桂先生附近的榻上、他手裡還捧著那束梅枝。
「暢夫,這位舞伎小姐說在天滿宮看見你。」
暢夫先生怔了一怔、笑道:「這麼巧、原來也是愛梅之人嗎?小五郎、我把這陪罪的花送一隻給這小姐你不介意吧?」
桂先生揮了揮手示意沒事後,暢夫先生便取了一隻梅交予我。
「敢問先生大名、如何稱呼?」
暢夫先生愣了一下、狡詰的一笑、眼睛裡一汪藏不住的壞心思。
「是呢、我叫高⋯⋯不、谷梅之助、你且稱為梅先生好了。」
「暢夫你又捉弄人了。」
「我都要回去了,不差這一次了。」
我收下那隻梅道了謝。
「梅先生是哪裡人呢?」
「我和他同鄉。」
「原來也是長州人,這次來京是有何緣由呢?」
梅先生大笑了幾聲、甚至笑出了幾滴眼淚。反倒是桂先生一臉苦澀。想著氣氛有點微妙,我趕緊說道:「莫不是我失禮、說了什麼不好的話?」
梅先生搖了搖頭、用拇指抹去眼角的濕潤。
「沒有沒有、只是我逃了出來在這裡放浪形骸罷了,但小五郎煩的很、一直追著我要我回長州。」
感覺好像是個有點嚴重的話題,我趕忙把話題轉了向,提了別的事。
「我在天滿宮有看見梅先生、只是那時還不認識您,我看見您站在梅樹下,莫不是詩興大發在想文章吧?」
「怎麼每個人都要我做文章了?」
「各位先生看梅先生進來就嚷著要您做詩、想必是非常得意的。」
有些人聽到這裡的談話後就也跟著喊要梅先生做詩,梅先生拗不過後就要了紙筆接連做了幾首漢詩。
漢詩不是藝伎常學的文學素養,實在沒能力評價,但很多位先生都覺得讀起來很優秀,想必是真的很有水準吧。
茶會繼續熱鬧舉行,到了快散場已經有不少貴客先離開了、島屋的姊姊有些也陪著離開或是準備前往料亭之類的宴會工作。梅先生拿起自己的三味線、鏗鏗鏘鏘地用撥子彈弄起來,他問了我會不會唱小唄。因為對自己還算有點信心便唱了一首,梅先生很開心的也唱了一首都都逸。
曲終人散時感覺有些蕭瑟。雖說開春了,但還是冷,尤其最近向晚時分特別容易起風,怕是又把烏雲吹來,入夜後又要飄雪了。要是下雪了可不好行動。我也收拾了工具和樂器,將收到的那隻梅插在包袱巾裡,再繫了一個結固定。收拾完準備要告辭,便去和桂先生致謝。梅先生和桂先生並肩坐在一起、那束梅枝他隨手放在身後,傳來陣陣清香。梅先生沒有說話、他用手指摩挲著象牙撥子,剛剛在席間的歡快彷彿像是夢境一樣,現在在他身上的氣息又如同初見時的氛圍,沈靜如水。這多變的樣貌著實少見,真真是看不清他的本質。
我輕聲說道:「桂先生今日謝謝您了、嬤嬤特要我來和你致歉,今天姊姊們都有別的事,只能差我來開開眼界、不勝惶恐,還望今後不吝賜教。」
「沒有的事、這場茶會本身就倉促、我才要謝謝小姐能夠前來。」
我點頭致意後也向梅先生致意,準備離開。
忽然梅先生開口說:「也是很有緣分、雖然今日短暫一聚,但和小姐感覺很投機,便回答你當時問的為什麼在那樹下發愣吧。」
我很是訝異,沒想到梅先生還記著這件事,我當時只是想轉個話題,原沒有太放在心上,但一思及那寞落的側臉,倒也真起了興趣。
他沒有放開撥子、現在正用指尖夾著,來回轉動。他的手指上充滿著筆繭和稽古的痕跡,看得出不曾懈怠。
「我當時在思念恩師,這位師範是個有抱負的人、我在他身邊學習,切磋琢磨、受益匪淺。不光是我、小五郎、久坂、還有一干同窗。」
我安靜的聽。但又覺得這話是說給我以外的人聽的。
「我再來要回去長州了,即將投身恩師待過的地方。當時在樹下我想著,如此的思慕、如此的追尋,是否徒然。」
桂先生也聽著,默默無語。
「我從不是他最誇耀的學生、但我想延續老師的志向。所以我去了天滿宮,想求得道貞公的加護。」
他放下了手裡的撥子,伸手去拾那梅枝,一一攛掇在手中。
「將死之人沒什麼好贈與的,這束梅權當答謝了。」
我伸過手去接那些枝條後,起身道了謝。
兩人依舊坐在那裡,無言以對。
我依照禮儀退出了宴廳。和茶屋的女將道別後準備回去置屋。

那之後我再也沒看過梅先生了。但卻輾轉知道了他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