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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眼與蝴蝶骨〉



  周子舒依了他,緩緩側身躺下,像八寶池裡那一朵優曇華,細梗亭亭又韌又軟,略略彎著,凹折出一道殘虹,三千青絲披散在枕間,朦朦朧朧地罩住了烏濃的眼睫。

  溫客行撮了一些些檀香點上,爐香乍爇,一室蒙熏。

  周子舒望著他的背影,僅有他們兩人獨處一室,溫客行便卸下了所有的鎧甲,脊背似乎不再挺直如劍,長髮的波紋隨著動作瀲灩,一閃一閃,像沾了雪,望不真切。

  「老溫。」周子舒道:「別忙了,陪我坐一會兒。」

  溫客行的肩頭顫了顫。

  眼前的香爐模糊了起來,泛著幽幽的清香。

  周子舒無可奈何,咳嗽了兩聲,一開始只是作戲,卻險些止不住,溫客行連忙上前扶他起身拍背順氣,那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有點腫,卻是一碧如洗。

  周子舒想起那個抱著小狗狗的小孩兒,睜著大眼睛,一步一印都戰戰惶惶,不敢妄動,唯恐頭上的草蛐蛐掉了。

  步伐神態分明一模一樣,周子舒納罕,莫非真是因為七竅三秋釘瞎了眼,否則他怎會花了這麼長時間才認出來?

  溫客行的眸子裡藏著陰天的雲,灰濛濛的。

  周子舒向他點頭。

  獲得默許,溫客行一點一點小心翼翼挑開周子舒的衣襟,曾經肌理分明的胸膛像洩了氣的皮球,透著乾癟的死氣,繃帶纏過蝴蝶骨的傷,猩紅點點,讓溫客行聯想到四季山莊那幅待裝裱的畫。

  九九八十一朵紅梅,紅綃作團,皆在那場大火付之一炬。

  「別看了。」周子舒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彷彿全天下的重量都壓在心口,壓得溫客行悶痛無法言語,周子舒的手遮得不嚴實,溫客行能從指縫窺見他婉婉如玉的五官。

  手心染上潮意,周子舒一愣,就見那姣好的唇彎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我平生……」溫客行的話聲嘶啞。「手染鮮血無數,在鬼谷內惡人相殘,殺人以媚人,出了鬼谷,我又放任惡鬼橫行,姦淫擄掠,前前後後無數人因我複製的琉璃甲失去性命……」

  周子舒驀地懷念起那段相逢不識的日子。

  晉王府的死牢裡,他始終不曾盼著溫客行來,鐵鍊刺穿琵琶骨實在太疼了,於是他盼著溫客行別來。

  這麼疼,他一個人受著便夠了。

  「那並非全是你的錯。」周子舒道,被溫客行纖長的睫毛搧得手心極癢,像是一隻蝴蝶在掌中撲翅,捏緊了怕碎了,可鬆開手又怕飛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溫客行搖頭。「我曉得的,阿絮,別寬慰我。」

  周子舒皺起眉頭,還要多說什麼,溫客行卻反手扣住他的指縫,指尖撓著他的掌心。他牽著周子舒,手往下挪,半遮的面容顯露,像徐徐鋪展而開的黑山白水,又遠超過世間最美麗的畫卷與景色,任是無情也動人。

  未至那橋下晒太陽前,周子舒本是無牽無掛的一介布衣,披著真真假假的人皮,脫了冠服,換上一身乞丐似的行頭,逍遙無拘。

  可是命運偏偏讓他迎著斜斜的日光抬頭,然後看到那個人。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從此以後,就都不一樣了。

  溫客行的手指撫上那穿透血肉的創傷,只差幾吋就傷及心脈。所有他曾經造下的殺孽,化作了這樣的形式,給予痛欲恆生的懲罰。

  那他何時能為周子舒擋災?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溫客行幽幽道,眼裡山雨欲來。「到此淒涼否……【注1】」

  幾近瘋狂的念頭盤桓不去,若他能為周子舒擋一次災,這一生便也不算太難堪,即便是死了也甘願……

  「溫客行,不論你在想什麼,最好都給老子打住。」周子舒微弱卻嚴厲。「不許想什麼我遭此劫難,都是上天給你的報應。你怕疼,難道我不怕嗎?」

  一個人單獨的疼,加倍反噬成兩個人的痛。

  溫客行看著他撐起身子,垂眸望著自己,像是小時候那樣,柔和的眉目,在遇到陌生人時護著他,問一聲,你為什麼哭呀?

  他艱難地仰起頭,在如晦的風雨中面向那道光。

  溫客行還穿著那一襲紅衣,是曼珠沙華的顏色,映得雙唇愈發豔紅,周子舒終於忍不住,低下頭,吐息交纏,柔軟的吻落在溫客行的唇,結髮同枕席。

  誰都沒有閉上眼睛。

  暴風雨漸漸歇了,雲銷雨霽,紅燭愈燒愈短,蠟淚盈盈。

  周子舒眼角緋紅,喘息著後退,被溫客行一把攬住了。

  溫客行故作誇張地感慨。「好細啊,阿絮,當真是嬛嬛一裊楚宮腰。」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好些了?」

  「應當是我問你。」指腹仍在那對流暢的蝴蝶骨間流連,輕攏慢撚抹復挑,溫客行輕聲道。「好些了嗎?」

  額抵著額,周子舒道:「只要你在,我便好了。」

  溫客行沉默片刻,再度貼上周子舒的薄唇。

  都說薄唇的男子最為薄倖,這樣也好,他的阿絮、他的師兄、他的子舒哥哥,就該寡情一些,如此才不會被這鋒利嶙峋的世間割傷,他只要恣意順遂,一生平安便夠了。

  「你要一直都在。」溫客行細吻呢喃。「不然我就一把業火,把這整個江湖燒成灰燼。」

  周子舒無奈一笑,他的老溫、他的師弟、他的甄家弟弟,在風刀霜劍裡長成的男兒郎,那般堅韌而脆弱,會為一點點熒火奮不顧身,哪怕被灼傷,也要牢牢握住。

  「在呢,都在的。」

  周子舒接住了那個飄零的人。



注1:出自顧貞觀〈金縷曲〉,顧貞觀以詞代書,寫給被流放的好友吳漢槎,並想方設法營救吳漢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