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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早飯，蘇雲硯告辭了張寶生，依例前往慶瑞班寫帖子去。

　　一早天空不作美，下起了小雨，蘇雲硯打著傘經過慶瑞班的戲園前，上面紅色大報上寫著今日的戲碼《鴛鴦塚》。小雨稀稀哩哩淋濕了紅紙上的字跡，染成了墨淚，彷彿王五姊病牀前的泣訴，寧靜的心頭隨之皺起一陣輕瀾。

　　蘇雲硯撇過頭，把傘給收了，貓著腰躲就進了戲院裡。

　　梆子聲響風疾雨驟，一旁武生吊著嗓著練唱，趙四郎捧著一疊帖子，一見蘇雲硯就露齒笑起：「少爺，今日又得麻煩您了。」

　　蘇雲硯搖搖頭，靦腆地說：「來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都怪這天有毛病。」雨如水瀑淋漓，趙四郎抬頭望著灰濛天空喃喃說道：「真是怪哉，昨兒個明明還是大日頭呢……」

　　戲園子裡每人忙進忙出，趙四郎領著蘇雲硯到後方的寫字房，那兒的角落有張沒人用的桌子，旁邊有扇玻璃窗，窗下還盆火爐。趙四郎把帖子放在桌上，替他斟茶，又從懷裡掏出了幾顆糖與只包的糕點：「少爺，寫餓了就吃這些。」

　　紙包交到了蘇雲硯手心中，趙四郎便撒腿跑了，邊笑邊闔上了寫字房的門，蘇雲硯先是錯愕接著苦笑，只得把糖果放入懷中，自己開始研墨寫起帖子。這次的帖子是為明日的戲所準備，也是玉老爺的拿手曲子，數量自然比以往的多。蘇雲硯端正身姿，一筆一劃地寫下玉隱溪的名字，下筆極為慎重，就像要把這墨跡烙入心裡。

　　雨打東窗，淅淅瀝瀝，冷雨的寒氣沁入肌膚，蘇雲硯就一邊聽著雨聲一邊研墨提筆，遠遠地還能聽見小角兒練嗓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氣若游絲，淒苦淒楚。窗外的烏雲洗過天邊，疾雨宛如透窗而入，彷彿要讓整個上海都泡入了水裡才肯停歇。

　　蘇雲硯全神貫注地寫著帖子，等桌子堆滿了戲帖才停筆歇息。一擱下筆墨，疲累就悄悄地爬上了肉體。他喝了口茶，捏捏頸子，遙望窗外，全神貫注寫得太投入了，眼下的工作似乎比預期還來得早完成。

　　寫字房的桌上除了茶水以外還擺著廣福樓的甜糕，雖然是袁道甄命人替他準備的，但蘇雲硯臉皮薄，總惦記著蘇家大院裡教的那點兒禮數，自然是不敢享用。心細的趙四郎明白他這點兒小彆扭，才又特地替他塞了些糕點給他。

　　蘇雲硯拿了顆糖塞入嘴裡，甜膩的滋味隨著口津沁入了身體，眼看帖子都快寫完了，也是不急，於是又從懷裡拿出了一根木簪子拿在手裡把玩。

　　木簪子是烏木雕的，上頭崁了一只展翅的銀蝴蝶，蝴蝶還鑲了顆翠玉眼。這把木簪子經年累月地拿在手裡，磨出了溫潤如玉的幽光。

　　蘇雲硯含著糖，看著手裡的簪子。

　　他在這戲園裡與玉隱溪見面也不過幾次，十隻手指頭都能數出來。在蘇家的那段日子小玉鐵定是忘了吧。畢竟那是玉老爺不光彩的過去，自己若思念著，只讓人徒糟心罷了。這段流離的時日，蘇雲硯嘗過了人世間的酸澀苦辣，直至今日他才隱隱約約明白當年不可說的那些隱誨是什麼意思。銅爐的火勢小了些，寒氣也從腳底慢慢地爬了上來，他把簪子放在桌旁，提起筆趕緊寫字，然而還沒落筆，趙四郎卻闖了進來，那張臉上堆滿了笑容：「少爺，俺替您換盆炭吧。」

　　趙四郎是算準了時間才敢打擾蘇雲硯。蘇雲硯明白他的好意，打從心底地笑了起來：「哎，別，我這快寫完了，您別忙。」

　　「什麼的話，少爺您就是禮貌。」趙四郎捧了一籠乾淨的黑炭，湊到了那窗台旁的銅爐添火炭。他注意到桌上有根不起眼的簪子，笑瞇了眼說：「少爺原來也有喜歡的女孩子，唷，二丫頭肯定要傷心囉。」

　　「沒有的事，」蘇雲硯挺直腰背寫字，笑出了聲：「就以前一個朋友給的，念舊便留了多年。」

　　趙四郎拍了拍腿，彎著腰靠近蘇雲硯，拿起木簪左右把玩：「那肯定也您心底的人，畢竟少爺把這東西放在身上隨身帶呢……」

　　寫字房門一開，有人闖入其中，蘇雲硯與趙四郎冷不防被人嚇了一跳。

　　「你怎在這兒？」玉隱溪只對著趙四郎問：「袁先生呢？」

　　玉隱溪一身勁白洋服，胸口還別了只金錶，像是準備外出似的。

　　「玉老爺。」趙四郎趕緊放下簪子，面紅耳赤地朝他鞠躬。「俺、俺不知道。」

　　玉隱溪察覺了蘇雲硯那把木簪，悄悄地皺起了眉頭，眼神中彷彿藏著不快。他沒見到預料的人，一轉身就離去了，連句話都不肯多說。

　　那冷若冰霜是清清楚楚，蘇雲硯自然明瞭玉隱溪眼神中的含意，那把木簪就是玉隱溪不堪的過去，無人知曉的秘密。

　　蘇雲硯是怎麼個緬懷過往那段相遇，玉隱溪是如何看在眼裡？

　　如此荒唐。

　　窗外濕冷的急雨淒涼楚苦，蘇雲硯萬般懊悔，心底是透徹的寒冷。

　　＊

　　今夜丹桂園的一曲《鴛鴦塚》，可說是全上海的人都擠到戲園來了。底下座無虛席，更多是買立席票進場聽戲。玉隱溪身材高大，是旦角中少見，然而這麼一個男人，抹上別緻的妝容，穿起細腰女帔，一句句哀怨細聲如絲絲涓流，眼似秋水、顰眉嫵媚，神情令台下者莫不為之傾倒。

　　論青衣翹楚，非玉隱溪莫屬，這一夜光是票錢就替他攢了二十五條金子之多。

　　然而此人作風神秘，行事難以捉摸。有人說謙謙君子當如玉隱溪，說他唱戲不為名利，洋裡洋氣地說是藝術，卻又有人說玉隱溪與達官顯貴勾搭不清，風流韻事如天邊斗星。流言蜚語如漫天飛霜，紛紛擾擾掩蓋眾人耳目。

　　那位身段盈盈的男扮女子一齣接著一齣旋身飛舞，粉墨登場。

　　如霧裡之花，誰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玉隱溪。

　　蘇雲硯一貫在閣樓聽戲，他捧著茶盞，大堂微弱燈光如紗霧籠罩地照在他臉上，神魂彷彿還留在戲裡，臺下池座滿堂叫好，許多人留著不肯走，巴巴著就想再多看玉隱溪一眼。

　　曲終人散，巧荷悄悄地溜進了閣樓準備收拾東西，手上還多了些紙包的奶糖。

　　蘇雲硯一瞧便笑了出來，本想拒絕，沒想到巧荷卻說：「少爺今日下午沒什麼精神，多吃點糖啊，別跟我客氣。」巧荷雙手插腰鼓起大爺的架式，笑著說：「少爺可是我們戲園的貴客，我們可是喜歡的緊，要是外頭有誰讓少爺不開心，姑娘我找他報仇去！鐵定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巧荷昨夜才跟趙四郎鬧著吵架，今日又想找人打得滿地找牙，這小丫頭當真堪比楊門女將。蘇雲硯笑得露出了親人的酒窩，心底實暖，打趣地笑說：「那就有勞姑娘了。」兩人一起含了顆糖，相視而笑，蘇雲硯臉上粉撲撲地紅，靦腆得比那顆糖還甜。

　　東西收拾好以後，巧荷讓趙四郎打著燈籠送蘇雲硯回宿舍。

　　外頭仍下著小雨，蘇雲硯與趙四郎兩人打著傘，匆匆地走過馬路。然而蘇雲硯一摸懷裡便察覺不對，他的那把簪子不知落在何處了，身上怎麼摸都找不著。

　　趙四郎安慰他，不如在回去戲園找找，說不定就落在那寫字房裡。

　　蘇雲硯也答應了，於是兩人又在夜雨中折返回戲園去。

　　夜深了，戲園內空無一人。袁道甄與玉隱溪去了酒樓作客，整個班子沒了主人，大家也就懶散了起來，不是去後院聚著打牌，就是早早就入睡。趙四郎提議分頭找，他去問問有誰瞧見這把簪子，蘇雲硯點點頭，逕自地往院裡去。

　　前院、前臺、池座與寫字房，到處都沒能瞧見找那把簪子。依著窗外斜射的月色，蘇雲硯在空蕩幽暗的園子裡尋尋覓覓，彷如一縷無主的魂魄，夜裡孤獨地遊蕩。他來到二樓的官座，繞過走廊紅欄、爬上末端的小木梯登上了閣樓。

　　細雨仍未停歇，天井灑下一地的冷光，照出窄小閣樓裡浮空的塵埃。蘇雲硯撫著梁柱往臺下瞧，小小的玻璃燈反射著冷芒，空無一人的舞台上只有寂寥月光，原是熱熱鬧鬧的地方頓時清清冷冷，他從沒看過這樣的戲園，一時覺得有趣，不禁看迷了眼。

　　「你笑什麼？」

　　黑夜裡的男聲嚇著了蘇雲硯，他定睛一瞧，玉隱溪隱沒在閣樓的暗處，身後挨著幾個木箱，手裡還拿著那枝簪子端詳。一身靛青絲綢馬褂，脖子擱著圍巾，肩膀還落著雨珠，好似剛從外頭回來。

　　「小玉……」甫出聲蘇雲硯就驚覺自己喊錯了，趕緊改稱：「玉老爺。」

　　玉隱溪挑眉，哼了聲，手裡還是拿著那把簪子把玩：「這麼晚了來這裡做什麼？」

　　他的嗓音極為好聽，但卻寒冷得不近人情。

　　蘇雲硯規矩地歛下容顏，不敢亂看：「來找……不小心弄丟的東西。」

　　「你說這玩意兒嗎？」

　　玉隱溪起身，一步步地靠近蘇雲硯，雙眸在陰翳中隱隱發亮，宛如蟄伏於林子的豹子，暗地裡盯著獵物。兩人的距離僅僅一步之遙，蘇雲硯猛然地嗅到一股淡淡酒氣，是來自玉隱溪身上，混雜著男人炙熱的體溫，像上等的酒香撩得頭昏腦脹。

　　「……玉老爺，」一股恐懼感自心靈深處揪起，蘇雲硯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我……我不該……」

　　「你不該什麼？」

　　高大的陰影幾乎將他壟罩，蘇雲硯繃緊著身子想逃，但腳下像生了根，連動都不敢動。木梯一陣響亮的腳步聲打破了驚慌，是趙四郎提著燈風風火火地跑了上來，他一見到玉隱溪頓時打蔫兒，整個人畏縮了起來，連講話都結結巴巴：「玉玉、玉老爺，您、您您怎麼回來了？」

　　玉隱溪笑了聲，緩緩地說：「怕醉就先回來了。」

　　趙四郎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唾沫。玉隱溪呵呵地笑起，彷彿聽了什麼笑話一樣，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四兒……你先去休息，我送他回去。」

　　「啊？」趙四郎驚呼一聲。

　　「萬萬使不得。」蘇雲硯嚇了一跳，拼命地搖頭，緊張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就當是去外頭散散酒氣，順道給張先生帶送過帖子。」玉隱溪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你去吧。」

　　「玉老爺，您先歇息……這雨大得……」趙四緊張地說。

　　話尚未說完，玉隱溪就撇頭問蘇雲硯道：「不樂意嗎？」

　　蘇雲硯垂著眼眸，恭恭敬敬地推託：「玉老爺，沒有的事，但今日晚了您得早些休息，這般勞累是不妥的。」

　　玉隱溪瞇起眼，不把蘇雲硯的話放心底：「難不成還不夠禮數嗎？」

　　蘇雲硯趕緊搖頭，雖感不妥，也只能接受玉隱溪的好意。

　　趙四郎下樓之前頻頻回望著蘇雲硯，舉著燈，憂心忡忡，看了幾下最後只能咬牙扭頭離而去。閣樓只剩下他們倆，蘇雲硯忐忑不安，一顆心全繫在那把簪子上。

　　腳步聲越離越遠，狹小的閣樓頓時只剩雨聲，玉隱溪輕笑了笑，打破了沉默。蘇雲硯疑惑地仰起脖子看著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怎麼還留著簪子？」玉隱溪舉起了手中的舊物。

　　眼前這人心思難以捉摸，答什麼好似都不對，蘇雲硯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玉隱溪彷彿看穿了他那點心思，唇角撇著一抹不清不楚的戲謔，笑得冷冰冰地：「喔——是了，當年的事情我可都還記得，那時你那般年幼，最喜歡在奶娘身上打盹兒，聽戲的時候卻連點睏意都沒有。」

　　蘇雲硯心頭一熱，笑了起來，雙頰彷彿沾了紅霞，連眼眸也明亮動人：「原來，玉老爺還記得嗎？那簪子可是我打小就留在身旁的寶貝兒，自然是帶著。」

　　「是嗎？」玉隱溪身材高挑，黑暗中看不清那似笑非笑的容貌，只有那雙眼珠子在幽暗之中閃爍著冷淡的光芒。

　　「離家時沒帶什麼東西，就只剩這個陪著我。」蘇雲硯瞧他面容毫無不快，心中那顆大石也隨著煙消雲散，他又笑著說：「我還記得玉老爺告訴我的每齣戲譜呢。」

　　玉隱溪沉默不語，僅僅啜著微笑，而蘇雲硯也對著他眉開眼笑。

　　那雙出挑的眉目生得極好，黑白分明又巴眨水靈，脣紅齒白，面容盈盈生輝，宛如觀音旁的小童子似的一笑起來就討人喜歡。小臉蛋細腰身，粉白如雪的頸項從陳舊的圍巾露出了一小截，竟讓人離不開眼。這要是個小倌，也是拔尖絕色的貨。

　　玉隱溪抿嘴一笑，扣著蘇雲硯的下頷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