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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舟!一尺長的恩公在他的手裏尖叫。葉雲舟!放我下來!
嗯?哦哦……對的對的。摸著軟和,揉著軟和,手背往軟乎乎的肚子上一揣,還絲絲冒著綿綿熱氣,好暖。一尺長的恩公甩著毛絨絨的馬尾,在他手裏撲騰,像條青色的肥鯉。他撲騰了一會兒,累了,氣喘籲籲(娃娃怎麽會喘氣?葉雲舟決定先不深究此事)地賴在他掌心上,少時,又得勁掙紮起來:「葉雲舟!!」
哦、哦……不對不對。「葉某失禮。」葉雲舟羞愧地低下頭,把有自己手那麽大的柔軟恩公放下來……遲疑地放在地上。短短的腳挨著青石磚地,好像從天而降團濕潤的泥,看得葉雲舟有些心驚膽戰,仿佛一眨眼,好大……呃,好軟……呃,好……好好一個恩公,就要啪嘰摔成一坨。然而趙活舞著手腳,不僅妥妥帖帖站穩了,還沖他揮揮那只目測不足兩寸長的手臂,細聲細氣地叫喚人:「好,現在才對了。」
這……對嗎?蒼松劍客想。
「對嗎?」葉雲裳問。
「對的對的。」他說,「被人抱著……哪能說話!這樣才好談事情嘛。」
好像是這個道理。又好像不是。好比在半年之前,他在藥鋪面前跪著,以一種在十歲之後再也沒有出現的目瞪口呆,盯著大搖大擺走到自己面前的那個……人?娃娃?還是什麽。這個有一尺長,頂了天還沒劍客半個小腿高,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用每個關節都在詮釋「我很好摸」四個字的醜娃娃。擡起大大的腦袋,繞著他看了一圈,塞得充實的小手伸進胸口,砰的一聲,突然就掏出來有自己身子那麽大的十兩白銀!
葉雲舟真看傻了。不知道是好久沒看到這麽多錢,還是從來沒看到過娃娃變錢的妖術,遮在鬥笠下的那張臉,在離門幾年後,頭一次顯出真情實感的茫然與無措。這個小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地把銀子舉過頭頂……啪!倒了。棉布繡的臉上明顯浮出「好痛!」兩個字。還要一把年紀的李大夫彎下腰,邊罵邊抖抖人(葉雲舟對這個詞無法茍同),把那身粗布做的青色小衣服理順。
「我要做他擔保人。」娃娃揉著不存在的鼻子,支支吾吾地說。
「啊?」葉雲舟說。
「哼!」李大夫很不高興地說。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人情險惡裏混得久了,蒼松劍客也能變得比死水還渾。但……但至少!對面站著的,總要有個人形吧!他看看四周,聽見有人在說什麽還是唐門弟子心善。看看兩鬢斑白的大夫,對方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轉身去了鋪子裏取藥。看看……看看恩公。用毛絨絨布裁的恩公,平生頭一次從物理的角度懷疑起了世道是否真正瘋癲。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望著那對憨態可掬的醜醜眼睛,囁嚅著嘴唇:「這位……兄臺…不對。是恩公……」
而現在,恩公嚴肅地皺著眉毛。抱著手臂,臉色似乎非常、十分、特別正經:「沒路走了!」
「那邊不是路嗎?」葉雲裳用指頭戳他的馬尾。
「雲裳。」他無力地製止,「不可以對恩公無禮……」
這話說出來太沒底氣,緣由只因為兜兜轉轉不過兩面,此人冒犯棉花做的恩公的次數就已經高達兩位數。不是走起路來不留神就把娃娃扔進人海,茫然叫喚說葉兄你在哪,就是讓還沒小狗高的娃娃從腰後離奇拔出和自己一樣長的小劍,瑟瑟發抖地擋在小妹面前說我來保護你……能保護什麽啊!葉雲裳都看不下去了!忙把人(不能用這個詞,葉雲舟想)往自己兜裏一揣,說恩公別怕,小妹來護你!……這還沒完!等到把屍體處理幹凈,娃娃突然呀呀地叫起不好來。我受傷了!他在葉雲裳掌裏嘰裏咕嚕地打轉。要跑線了!
葉雲舟遂慌裏慌張地把恩公放平……放平在自己腿上。定睛一看,小小手臂上真多出了條豁口,從裏蓬松擠出塞得過於緊實的棉花。他深呼一口氣,緩緩道趙兄莫怕。拿來針線一戳,歪歪扭扭縫出道奇醜無比的疤。
葉雲裳深吸一口氣:哥哥,這個也……
話音未落。噗嗤!針線崩開,彈在劍客白玉無瑕的俊面上。毛絨絨的恩公在他手裏猛地哆嗦,不僅又擺出了副全身上下都在用力的「好痛!」,當著葉雲舟呆滯的眼神,那軟乎乎的蓬松面頰旁,還憑空浮出了好大兩顆淺藍色的水滴紋樣。
我沒事。醜娃娃細聲細氣地答他,水滴在小小的臉上啪嗒啪嗒地流。我很好。嗯……多謝葉兄……
沈默的片刻後,葉雲裳幽幽地開口:哥哥,你個混蛋。
這是為了誰?他窘迫地望了眼小妹。對方卻並不領情。哼了一聲,把棉花做的趙哥哥揉在手臂裏,輕輕捏了捏。娃娃被她捏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動作艱難地捂著那道傷,還在替人講話:葉兄……呃,很努力了!你看,他幫我縫好了……一會兒兒,嗯…他還會用針線呢!
會用針線的葉雲舟半跪下身,好把恩公嘰裏咕嚕說的話聽清楚。他悄悄覷了眼那截軟軟的小臂。青色的布料柔柔垂下,也沒見著什麽不合時宜漏出來的棉花。趙活嚴肅皺著的眉毛松開了一瞬,緊接著,好懂地折成一個苦惱的弧度:「是路呀。」他嘀嘀咕咕地轉起圈,接過葉雲舟遞來的脫手鏢時,客氣地說了句多謝,然後繼續轉圈。不知道這個舉動能否加速思索的動作,還是說只能加速一些不必要的可愛。但在又轉了幾圈後,他擡起頭,憂愁地抿緊嘴唇:「那邊是唐門。」
「嗯。」葉雲舟又一次看見他把和自己一樣高的脫手鏢不可思議地收進胸襟裏。
「你們要上唐門嗎?」他明顯不知道對方在在意這種無關緊要(但對普通人來說,並不是)的事情,「去了唐門,那些家夥也不敢造……」
他們在那兒!腳步和叫喝從身後傳來。還有幾句含糊的罵聲。
哥哥!被一把抱起的葉雲裳在小聲尖叫。
葉兄!被一把塞進胸口的趙活在小聲咕嚕。
容不得思索,劍客的手比腦子快了十倍不止,一手背起小妹,一手就把棉花恩公摁進胸襟,只亂七八糟露出個毛絨絨的腦袋。估計也沒記起恩公先前神兵天降,一肚皮糊自家師兄臉上的威武。他身形飄逸,斜上獸徑,順著落葉和泥印,打旋風似的掠過樹林,將周圍景色都融成拉得平直閃爍的色塊。「葉兄!」胸口的小小恩公叫了第二聲,「走錯路……嘔…走錯路了!是左邊、左邊!」
抱歉。葉雲舟動了動嘴唇,在極短的間隙,他把背上的小小重量托到左臂上,空出右手,飛快地摸了一下那個布做的軟軟腦袋,把他更緊地塞在自己胸前。娃娃更小聲地哎呦一句,馬尾從劍客的指縫劃走,留下點涼絲絲的綿柔。葉雲裳蜷在他脊背上,不高興地哼哼兩聲,把臉湊到哥哥耳邊,很大聲地拉長尾音:「哥哥——你才是——」
後半句話是什麽,估計只有他胸口的這一團還雲裏霧裏。葉雲舟的腮幫輕微動了動,到底沒有回話。而趙活往外探了探,滑溜溜地撓著他的脖子和下巴,伸出手:走這邊!他像雀鳥一樣輕盈地踩過樹梢,在山壁間自如地飛來飛去,直到這毛絨絨的一團驚喜地發出聲音:「我們要到……嘔,要到了!」
……看來也不全是驚喜,即將解脫的如釋重負興許占了五成。
但建築巍峨的邊逐漸現在他的眼前,立在蜀山之巔,怪石嶙峋的山崖上,古老世家的一角在葉雲舟的眼前緩慢鋪開。守門的弟子明顯註意到了這抹青青的翠影,他擡起頭,和半空中的年輕人對上視線,進而是茫然又驚訝地睜開了眼。青衣的弟子扔下手裏的掃把,從手腕裏飛出一只鐵鏢——太慢。對劍客而言,那就像是蛛網上懸的一滴露水,連其在空中震動的軌跡也能看得清晰。他躲過這道精鐵的寒光,穩穩落地,還沒來得及開口,眼前人的視線卻早早膠著在了他的胸口——趙活打著轉,斷斷續續地嘔著:「到……總算到了…葉兄……你……」
「媽巴羔子!」弟子斥道。他臉上的迷茫幾乎轉瞬即逝,留下的只有一種被挑釁的驚悚憤怒。零零碎碎的腳步聲纏了上來,叫葉雲舟放下小妹,又一次遞出長劍,橫在身前。他模樣生得太好,縱使沈著冷然,也獨有一派喜怒難辨的肅殺風情,此時此刻,看上去真像是尋仇的遺孤,又像是獨立的高手……
……如果他的胸前沒有塞那麽大一個東西。還是一個軟得沒有骨頭,耷拉在青綠的衣領邊,昏昏欲睡的毛絨絨恩公的話。
弟子看了看他的劍,又看了看他的胸,憋得通紅的嘴唇吼出了第二句話:
「大師兄,你個背時砍腦殼的!」他再扔出一鏢,隨即向門內跑去,「點蒼佬都把趙師兄拐去當人質了!你還不出來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