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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戲院》
菊池 音助/祝悅夕



  無論在這座城裡居住多少年,祝悅夕依舊能被它的虛華氣給震懾。

  此城夜裡好像永遠溢著層層霧氣,燈紅酒綠淺薄得很寬闊,吃喝穿用,想要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半分餘暇。路上行人面無表情,各個長著一副從山海經裡鑿出來的臉孔,他們無不是在追求一種刺激的虛無感,可怕的不是逢場作戲,而是每個人都把假戲給真做了,還如此快樂。

  二十世紀的香港,一個上海女人把這座城傾了,若走在平地上,停下腳步便會墜入黑洞。

  祝悅夕意想到此,也就覺得更虛無了。只覺得在這城裡很需要專屬於自己的目標,才能順利過下去。好比一座牢籠,只要專心盯著一根鐵條,打磨上漆、專注完美,就不會察覺到自己被關在籠裡的事實──幸好她早就有備而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來工作的。

  祝悅夕此刻穿著一雙難走的高跟鞋(削足適履恐怕真有其事),抱著一本自己譜好的新曲,依約來到大劇院前。她盯著被霓虹燈照得青面獠牙的人群,伸長脖頸想看清楚自己的搭檔是否混雜其中?只見對面工地彷彿一塊結痂的傷口,乾巴巴的看著喉嚨都疼。新規劃的藝術區新舊雜陳,不醜,卻也讓人無法敬重──

  就和他們這些創作者一樣,媚俗的上不了臺面;清高的總會餓死。1945年,軸心國才剛投降,但她可不會輕易放棄。

  她還在等,等她的搭檔什麼時候才會抵達。

  傍晚鬧區塞滿大量的民眾,穿著漂亮旗袍的女人勾搭著香港男人、碼頭工從街頭走到巷尾、雙手提滿菜的老嫗步履蹣跚……他們像會呼吸的骨董,或玻璃櫥窗中的展示標本。那些生生抗拒成為刻板印象的人,殊不知有時標籤就是他們的全副價值。

  「我在這裡!あき。」

  音助揮著手擠了過來,成為這座朦朧城市中,最清晰的一個人。

  「我還怕你找不到我了。」祝悅夕微慍,不冷不熱的臉上沒有表情,但更多的是釋懷。好像只要有音助在的地方,才能真正吸上一口氧氣,再喑溺回城市的黑洞之中,淬礪於時間的河也心甘情願。

  「怎麼可能,你就像蠟像館裡唯一會呼吸的活物,」音助露出微笑,心想像她那樣洗鍊而透徹的女子,全香港怕是找不著第二個,簡直乾淨得一無所有。「也可能因為我眼裡只有あき吧。」男子突然抽走了對方手中的樂譜,又說:

  「あき怎麼把曲本也帶來了?今天可用不到喔。」

  「不是要把曲子拿給導演看嗎?」她有點心慌,畢竟天可以塌,工作的事情可不允許半點差遲。在資本主義的輸送帶上,一首曲子確實與世上的其他貨物並無二致,然而金錢是暫時的,音樂卻可以永遠。

  「Mr. Lawrence很滿意,說要用在電影片尾。」音助愉快地回答,他的工作效率無庸置疑,就是偶爾快得讓人跟不上腳步。

  「那你還叫我來做什麼?」

  「來劇院當然是要看劇啊,走。」

  他拉著祝悅夕向劇院門口走去,票口的賣票女子多看了兩人一眼,沒露出臉孔,從小窗的縫隙裡張望出一對眼睛,好像看明白兩人之間的故事似,無有聲音。

  穿過走廊,祝悅夕鮮少以觀賞者這種純粹的姿態坐在放映室裡,周圍的燈漸漸黯淡下去,投影機的光束則亮了起來,光束彷彿河水一樣,自他們上空流過,擱淺在放映的純白布幕上。音響播送著夢境般的水流聲響,搭配著從水中浮上的一具女體,電影開始了。

  恍惚間跟著劇中人生活、走動……聽女主角活生生把六、七分鐘給哭完,祝悅夕突然也難過了起來,一種彷彿孩提時期才有的無助,教人難以維持自己──是身旁的體溫將她拉了回來,音助依然盯著螢幕,但卻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溫柔地,那張面光且泛白的側臉在劇情中竟然也隨之動情起來。

  很久很久的以後,祝悅夕或許會忘記電影的劇情中,究竟搬演了些什麼,但她已經永遠也忘不了極強極冷的空調裡,有人隱晦的陪伴和溫暖。

  某些搖晃的年歲裡,人群散去之後,終將回到喧囂的夜,像在籌碼凌亂的桌子裡落手,賭一個機率無限小的局。輸贏不是重點,重點是熱鬧與隨和,不然還有什麼呢?但對於祝悅夕而言,答案是有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會握著她的手,肩併著肩,將其他慘不忍睹的角落拋諸腦後。

  她會跟他說一聲:謝謝你找到我,我們回去吧。
  

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