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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槲寄生下》



  ——如核融合反應迅捷絢爛,僅僅一晚,羅德島的景色便被白雪覆蓋。

  A清晨一睜開眼睛就察覺異樣的氣息。令人不適的冷空氣侵入睡袍,刮過她胸口的傷痕,連乾燥的肌膚都被衣物磨出白色的碎屑。她摩挲雙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睡在身旁的M小小挪動位置,往床的邊緣前進一吋。

  「下雪了喔。」

  A觀察了一會兒,確認M仍在睡夢中尚未清醒,她悄然湊近,額頭抵在M背部,以唇語滿足想與之對話的慾望。像這樣貼著M的背、不需要費力就能清晰聽見心臟跳動與細微的呼吸聲,證明此時此刻彼此皆倖存於世的事實……A安心地倚著溫暖的熱源闔上眼眸,差點再次昏睡過去。

  在半夢半醒間被不斷入侵的冰冷氣息騷擾幾次以後,A終於下定決心起床,套上象徵身份的防護衣,靜悄悄地離開宿舍。門一開,凜冽的寒意旋即襲來,她盡可能不發出聲音關上門,踱著與平日無異的步伐先來到販賣部,以尋找新產品為目標審視剛上架的貨物。

  大概是冬季的慶祝派對即將來臨,為了推廣幹員之間相互交換禮物,陳列各種道具的架子上也多出嶄新的標語,A走著看著,目光逐漸被極具引誘性的行銷話術吸引。

  「在寒冬霜雪中親手將溫熱的心意交給他」、「交換禮物的百分百成功法」、「最實用禮物大全」……

  仔細一瞧,幾乎全是書、娃娃或盆栽等沒有實質效用的物品,無法在戰鬥中派上用場,也不能作為糧食補給。A拿起娃娃揉捏綿軟的絨毛宣洩工作壓力,心想販賣部難得兜售這類雜貨,現在不採購,大概得等上一年才有機會重新上架。

  A把絨毛娃娃歸回原位,想著再過幾天得和M一起參加冬季派對這件事,以及,其實M的生日就在派對隔天。不表達自己的心意顯然是不行的,然而她也相當清楚,M不可能和她交換禮物、也不會收下她的禮物。

  M堅信生命向死而生,「此刻」稍縱即逝,是通往終末的必經之路、是無須留戀的風景,他會看顧路旁含苞待放的野花、埋葬枝葉凋零的殘骸,卻不會隨侍在旁永久守候;物質和羈絆無法捆縛他的刀刃,那易碎的脆弱的感情,同樣可以一刀斬潰。

  她只欠M一個真相,一個揭曉後就不再動聽的理由;她知道M是為此來到羅德島,也將因此離去。每當鐵刻的事實貫入腦海,她就好想掐死從前的自己,把可能復甦的記憶徹底輾碎,假想M會永遠留在她身邊,為了搜尋破碎的記憶而頑強地掙扎。

  A的手指隔著厚重的衣物撫過胸口的疤痕。

  猛烈的北風吹拂她身上厚重的衣物,帶來被吹落在地的深綠色槲寄生。A眨眼,撿起生著白色漿果的槲寄生走向商品架,手指撫上柔軟的枝椏為其拍落塵土,仔細閱讀標示牌的解說。

  ——槲寄生,原是某塊大陸的死亡象徵,後來愛與和平取代了這層意涵,傳說在槲寄生下的人們彼此親吻,就會一輩子在一起。

  A捏緊手中的槲寄生,一瞬間就決定M的生日禮物。

  *

  冬季派對如期舉行。A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到處突破小圈圈的界限閒聊、與幹員共舞。販賣部的標語推銷得很成功,短短一小時內A已經收到五、六個綁上緞帶的禮物,那些禮物在樹下堆成一座小山,她哼著輕快的曲調調整禮物盒上的蝴蝶結,打算等派對結束再一併搬回房間。

  一道黓色暗影自角落閃逝而過,像避開光源前進的殺手,靜謐且優雅,然而再輕巧的腳步都逃不過A的眼睛。

  「M!」她大喊,聲音追在暗影後頭。殺手的背影僵了一秒,滿不情願地現身,冰冷的視線刺來,是M沒錯。

  A小跑步奔向M,浮著黑眼圈的雙眼笑意滿盈:「你怎麼這麼晚才到?啊、我想邀你跳舞!」

  她戴上手鍊的手朝M友善伸出。

  「為什麼邀請我?」M不為所動。甚至沒有看A的手。

  「慶祝派對,每個人都要跳舞吧?」

  「不可能是這麼單純的理由。」M冷淡地掃視會場一圈,「妳知道我向來對這些不感興趣。」

  A略帶強勢地環住M的手臂。

  「我知道你沒興趣。」她執拗道,「但我還是會伸出手。如果哪天你改變心意,隨時可以回應我。」

  「顯然不會是今天。」M像丟棄不要的物品那樣甩開A,似乎覺得在此停留只是浪費時間,一掙脫束縛就毫不留戀地往宿舍方向走。

  A想攔住M大聲咆哮,無奈被身後其他幹員追上。他們邀請她跳舞,嚷著「派對還沒結束博士不可以先走」強制把A扣留在原地,直到禮物全數交換完畢,A才獲得自由行動權。

  在K保證會將所有禮物打包送至宿舍後,A抱著自己準備的禮物回房,但M並不在房裡,也沒有回來過的跡象。她咬唇,一抹不安的預感湧上心頭,轉身奔向冷冽的寒風,在M可能出沒的地點搜尋。

  *

  溫室花園,荒蕪的花圃。M細瘦的身姿倚著不知名的樹影,沐浴於銀藍月光下。

  A走走停停,喘了幾口氣終於來到M面前,穩下氣息後粗魯地掏出禮物,色彩繽紛的禮盒抵在M胸口,催促他打開。

  M斜睨小巧的盒子,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是送你的。」稍早暴怒的情緒被跳舞消耗掉大半,A見M沒有收下禮物,便主動替他解開緞帶。

  纏繞M身周的暴戾氣息在深綠枝葉探出後消減許多,M盯著槲寄生玲瓏小巧的枝椏,久久沒有說話。

  「你聽說過槲寄生的故事嗎?」A把槲寄生掛在樹枝上,仰望著月光下的綠意。「傳說某個神衹很喜愛他的孩子,因此懇求世間萬物不要對其刀刃相向,卻唯獨沒有告訴槲寄生。」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但我猜得到後續。」M回答,「槲寄生殺了他的孩子,對吧?」

  A頜首:「後來眾神復活了他的孩子。所以槲寄生除了象徵死亡,也有復活、死而復生、永恒的含意。在槲寄生下接吻的人,會一輩子在一起。」

  M嗤笑一聲,顯然認為延伸的意義荒誕無稽。

  「沒想到巴別塔的惡靈會相信民間流傳的故事。妳把槲寄生掛在樹上,該不會是想要驗證這個傳說吧?我可沒興趣陪妳玩這無聊的遊戲。」

  「你不想試試看照做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嗎?」

  「什麼都不會改變。」M的聲音滲染冷靜:「這世上最不可違逆的是命運。所謂的命運,就是死亡。人類,或者說世間萬物打從出生就開始往死亡的道路前進,正因為有終點,綻放與凋零才有意義。」

  ——而那終點對人類來說過於遙遠,因此人們總在意識到真實前輕易許下承諾。

  「我們不可能永遠走在一起。這段關係,以我的死亡作結或者以妳的死亡作結都是一樣的,妳自己最清楚這點。」

  A的雙手因為胸口的疼痛緊握拳頭。她深呼吸,平復顫抖的聲音。

  「可是這個傳說已經流傳了幾百年,並沒有因為人類死去就消失,所以我覺得這個故事裡應該藏著某種力量,使它避免凋亡的命運。」

  M淡漠的表情在聽聞A的話後閃過一絲詫異。

  A朝M伸出手,不,已經不是單純的伸手,她張開雙臂,全身迎向堅信向死而生的殺手,期待對方給予回應。

  M靜默地盯著她頑固的表情,數秒後,緊閉的唇吐出幾個字。

  「……是妳自找的。我只是遵從妳的命令。」

  ——某種尖銳冰冷的觸感碾過A的嘴唇,像刀鋒貼著溫熱的肉摩擦,A全身緊繃,差點在M的氣息覆上那刻發出尖叫。

  短暫的交接過後,兩人的距離再次拉開。M唇上屬於A的淡紅躍動著,那是某種執著,反射冰冷月光所散發的輝芒。與刀光同樣銳利的情感。M舔掉那抹淡紅,離去前留下最後一句話。

  「禮物我不會收。讓它回歸自然才是正確的做法。」

  *

  A抱著一疊實驗數據,在溫室花園尋找可應用的素材。

  自M的生日過了大約幾個月,A仍舊待在羅德島指揮作戰並研究礦石病。戰爭和疾病,日復一日延續著,如同M所說,沒有任何改變。

  途經荒蕪的花圃,A停下腳步,盯著一束嫩苗歪頭。

  「嗯?這不是那天……」

  那日M離開後,A依照要求把槲寄生埋進花圃,讓它回歸它該去的地方。

  ——數月後,新生的嫩苗衝破泥土,在她面前發芽茁壯。

  A望著那棵嫩苗發呆許久,最後抿唇笑了下,踏著比以往還要輕快的步伐回到研究室。

  死亡並不代表完全終結,而是另一段旅程的開端。曾經易碎的脆弱的種子散播出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存活下來,生長蔓延,那本該因死去而消逝的記憶復甦,靜靜地綻放。

  她想,那就是永恒,那就是建構故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