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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花嫁》04

他們離開山螢的棲地後,繼續走了一段路,清右衛門刻意挑著比較平緩的山徑,兩側雜草已被踩得貼伏,顯然是他經常來往的地方。夜風微涼,草叢裡偶爾傳來輕細的沙沙聲,可能是野兔、也可能只是風掠過落葉。

「這些地方你都記得那麼熟啊?」若王寺勘兵衛忍不住低聲問,目光掃過身旁那些無甚特別的枝椏,「我跟你走這麼久,還是分不清東南西北。」

櫻木清右衛門笑了一聲,語氣輕鬆:「這是我的山啊,我不記得,誰記得?」

說完他又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忽然開口問:「那你呢?你之前……有沒有來過這裡?不是說這座山,而是——這一帶?」

「沒有啊,」勘兵衛一臉理所當然地搖頭,「這是我第一次被推去當什麼『新娘』,還差點回不了家欸。」

外貌年輕的山神沒說話,只「嗯」了一聲,垂下眼睫。風從山谷另一端吹過來,帶著一點高處冷空氣的清冽,也讓灌木葉面上的露水輕輕顫動。

他們經過一塊開闊些的岩面,夜色裡顯得空曠寂靜,山林的聲音突然都沉了下來,只剩風聲和呼吸聲交錯。

「你記得我之前問過你一件事嗎?」清右衛門忽然開口。

「嗯?」

「就是……你是不是對什麼許過願?」他的聲音像是順著風落下來一樣輕,「山會記得這些東西。尤其是說出口的那種。」

勘兵衛一時沒接話,只沉默地看著他。

「我不是在逼你承認什麼,」清右衛門像是讀出了他的防備,補了一句,「只是那股力量……讓我覺得你可能不小心留下了什麼念想。不是惡意的,也不像是詛咒,更像是……某種留白的承諾。」

「……什麼留白的承諾啦,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勘兵衛故作嫌棄地搖搖頭,語氣卻不像真的反感,只是轉移注意力似地隨口問:「……那你有收到很多願望嗎?」

「有時有,有時沒有。看天、看人、也看那句話說出口時的分量。」櫻木清右衛門語氣淡淡的,像是在敘述某種從未間斷的習慣,「有些人根本沒想要實現,只是說說。有些人卻把它說得像命一樣重要,那種願望,就會黏得很牢,像是被刻在山的帳本上,很難磨掉。」

他停了一步,轉身看著若王寺勘兵衛,那眼神在月色下顯得特別清晰:「你可能無意間許了願——這是我的猜測,你看起來不像會隨便說話的人。」

「……你講的好像很瞭解我一樣,我們不是今天第一次見面嗎……」勘兵衛噘嘴,語氣裡半是調侃,「還是你有偷偷在觀察我們村裡?你這神也太閒了點吧?」

「不是針對你,」清右衛門眼神裡帶著幾分靜靜的、幾近溫柔的打量,「其實是你說話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個人。」

那句話說得太輕,輕到勘兵衛一時間沒回話。山風這時又起,帶著樹葉沙沙摩擦的聲音包圍住他們兩人。他忽然意識到這座山,這個人,還有自己此刻的存在感,像是暫時從人間抽離出來一樣,浮在一個曖昧又柔軟的界線上。

「……」他眨了眨眼,偏開視線,嘴巴張了張又閉上。

清右衛門見狀笑了:「怎麼?你不問我想起的是誰?」

「問了你也不會說吧。」勘兵衛悶聲回道,語氣卻沒有咄咄逼人,反倒有種少見的溫和。

眼前的山神沒否認,只是慢慢抬起頭,望向夜空。雲層在高處流動得緩慢,星光隱約閃爍,一道細細的流星從遠方劃過,像是什麼微弱的願望落進了山林深處。

「……明天再找找出口吧,」清右衛門語氣低低地說,「今晚就當作你實現諾言的第一個夜晚,留下來陪我聊天?」

他轉頭看向勘兵衛,眼神裡帶著一點期待,又像只是開了個不怎麼正經的玩笑。

勘兵衛撇過臉,不讓他看到耳尖那點突然升起的熱。

「……那你倒是講點有趣的,不然我可要去睡覺了。」

清右衛門輕輕笑了起來,那聲音很輕,也很暖,像是山裡的風突然變得軟乎乎似的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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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林間的開闊地後,清右衛門帶著勘兵衛轉向另一條偏窄的山徑,那裡有潺潺水聲從下方傳來,穿過低矮灌木的間隙,溪流在月色下泛著淺銀的光。

夜裡的山溪安靜得幾乎讓人忘了白日奔湧的樣子,水流貼著石面緩慢前行,兩岸草葉間有幾道細微的移動聲響,一對夜行性的赤蛙撲通跳進水裡,濺起一圈細小的波紋。

「這條溪是這座山最老的脈絡,」清右衛門低聲說,腳步停在岸邊的石上,「每年夏天會有不少生靈靠近這裡安家,小小的東西們可比人類安分多了。」

勘兵衛跟著他停下腳步,正想開口,卻聽見右側草叢裡傳來一聲輕響。他下意識地轉頭,就看見一隻灰白相間的小羌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細長的腿蹭過濕潤的泥土,耳朵一顫一顫,卻一點也不害怕人。

「……這隻羌怎麼不怕人?」他忍不住壓低聲音問。

「不是不怕人,」清右衛門偏頭笑了笑,「是你在我身邊,所以才不怕你。」

說著,他側過身,抬手輕輕將勘兵衛的手拉過來,掌心覆上那小羌的背脊。勘兵衛一時有些僵,手指微微顫著,卻感覺到那一層溫熱而呼吸細緩的生命貼著自己,幼獸的親近與柔軟,透過觸感傳達給了勘兵衛。

「這些動物啊,白天要閃人、閃風、閃捕獸夾,夜晚才敢稍微放鬆一點。能這樣活著,是因為這座山還有我守著。」他語氣很輕,像是隨口一說,但字裡行間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溫柔。

勘兵衛沉默了幾秒,才低低開口:「你……好像真的挺認真的。」

「嗯,」清右衛門點點頭,視線還落在那小羌身上,像是在確認牠的安全,「我可是山神啊,要不努力一點,怎麼對得起那些跑來向我尋求庇佑的人。」

風從溪水上吹過來,帶著濕潤的草氣與岩石的涼意,讓夜晚的空氣顯得特別安穩。清右衛門忽然又轉過頭,看著勘兵衛,語氣裡帶著笑意:「所以你回去以後,不可以忘了我。」

「……你是小孩子嗎?」勘兵衛皺了皺眉,但語氣裡沒有責怪,反倒像是順著他的任性應了一聲,「我還年輕,沒那麼健忘。」

「那你要記得喔,」清右衛門的笑容像夜裡的月光一樣亮,「我是你第一個,晚上在山裡牽過手的神明喔。」

「你少得意了,山神先生。」

「我沒有得意,我只是——很高興你願意看看這些東西。」

他們站在溪邊,沉默了一會兒。水聲流過腳邊的石縫,夜色像一張沉靜的毯子覆蓋下來,而這片刻的平和,像是從遙遠的過去一點點走來,又終於在這一刻落地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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