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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淩的文字魔力--關於《復返於世界的盡頭》
陳思和



小說集《復返於世界的盡頭》收錄了洪淩半新半舊的作品,所謂「半舊」的作品曾經散見於洪淩的其他小說集,「半新」則是在收錄的舊作主題上演繹而成的新作。從吸血鬼秘密到情色書寫,從科學宇宙到魔鬼詩篇,大致上界定了洪淩小說王國的疆域,因此,熟悉洪淩作品的讀者會覺得本書新意不多,而沒有讀洪淩小說的讀者則能由此以一斑窺全豹。

我是蠻喜歡洪淩文字的。超現實主義從來都是在詩歌的潮流裏淋漓盡致,而在小說裏能達到洪淩的高度想象力幾乎絕無僅有。洪淩的創作是在對現實世界的粉碎性顛覆以後又創造了一個虛擬的宏大幻想宇宙,這使她的藝術追求本質上脫離了拘泥于現實層面的不安與絕望的新生代的創作局限,從而呈現出一種大氣磅礴、光怪陸離的萬花筒般的精神爆發力,而這一切又是建立在對整個世界秩序的狂妄反叛和一切從肉身出發的無畏態度之上。

也許文學在現實生活中越來越無力,在現代傳媒、電腦資訊、電子遊戲、大讀物等潮流的衝擊下,文學的傳統力量被瓦解得奄奄一息,這並非是說文學已經失去了自身的美麗與魅力,我指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指文學與之間的傳統接觸渠道及其在人生社會影響的方式面對了致命的挑戰。洪淩文字似乎是在破碎的文學意象與一切本來足以瓦解文學的亞文學文本(諸如電子遊戲、科幻、鬼故事等)之間地帶尋找文學的新出路。拆開洪淩的小說,可以找到她所借用的許多玩具性的亞文學文本的片段,如西方傳說裏的吸血鬼意象,科幻裏的宇宙意識,宗教神話裏的魔界傳統,電子遊戲互動關係的文本,電腦黑客的文學性想象以及一切寄生于通俗文學中的情色暴力的因素,等等,都不能說是純種的文學傳統,但是在洪淩的小說世界裏,這一切龐雜的亞文學因素都被融化成一爐極絢麗燦爛的圖景。在屈原的時代詩人在現實層面上遭受巨大的委屈和挫敗以後,利用楚文化的民間想象,把悲憤傾訴直指天界,成就了不朽的「天問」;在但丁的時代詩人面對現實層面的政治迫害,利用義大利的民間文化與俗語,把想象力通向三界(地獄、煉獄和天堂),出現了不朽的《神曲》。詩人們所引用的資源都是來自當時最有活力的俗文化,開拓出當時人們想象力的極限。當然沒有必要把洪淩的創作來比附前人的道路,但是她的文學想象力來自當前社會最富有活力、但又是正統的文學趣味對之最懷有敵意的亞文化的因素
,雖然這麽做不可避免地在傳統審美習慣上引起排斥和異議,但這一切出現在洪淩的筆下就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人文意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釋放和開拓。

我當然不會忽視商業主義的作用與大傳媒製造的虛假價值,但這並不是我們拒絕亞文化因素的理由。我們不妨把炙手可熱的好萊鄔影片《指環王》與洪淩的宇宙故事作一比較,電影《指環王》也利用了現代電子遊戲、電腦技術、科幻世界等現代亞文化的文本,但這部影片從頭到尾都沈浸在群魔亂舞的恐怖和驚險之中,本來應該具有的人的力量被完全藐視,對高科技和高資金的迷信使編創者失去了對人文精神應有的尊重,把一個很好的題材製造成典型的美國式文化垃圾。而在洪淩的藝術世界裏,科幻作品裏的宇宙意識被利用來擴大藝術表現的時空,她筆下的角色都遊蕩在星際宇宙天體和無始無終的生命輪回之中,時間與空間都獲得了無限的延伸,人(也可以轉化爲生化人等生命角色)在宇宙的時空裏永無休止地追求和探索著一切生命現象的裂變和爆發。一種反抗無邊無際的宇宙壓力的焦灼總是積澱於一些生命的本能中,支配了人物的行動和探險。與科幻宇宙相反,洪淩的宇宙裏沒有正邪兩派截然對立的力量和角色,但有著更逼近全球性未來狀況的災難性的人文預測。在第二部曲《身爲鏡相的深淵》裏,洪淩描繪了一個科幻式的宇宙體系,她是這樣描繪這個宇宙--

「五大星系被無數的政治勢力集團瓜分切割,他們以各自的律令與法規分出邊界線、禁令、守則與規範,最介意的,就是這種在各個勢力範圍竄來竄去的安那其族類,統稱爲『反安定指數過高族群』。還好,這種弱勢族群還有個在緊急難時可以投靠一下的老大姊:奧曼帝公司。」

很顯然,在洪淩所關心的世界裏,正邪兩極世界(也可以是冷戰世界的隱喻)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強勢的全球統治力量一體化或者幾個寡頭政治集團所瓜分的世界勢力範圍,它們的對立面則是失落了自身合法存在地位的「竄來竄去」的弱勢群體,而代表了弱勢群體的理想是安那其--也就是無政府的人類烏托邦。我現在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在反對全球性強權政治鬥爭中,所有的政府(小國政治權力的掌握者)都無力承擔起一種與全球性體制相對抗的責任與使命,而保護弱勢群體的組織與理想,只能貫穿在無政府(非政府,也就是「民間」的最現實的意義)的看似不切合實際的烏托邦的理想主義中。安那其最本能地代表著弱勢群體對強權政治的反抗。在洪淩的安那其理想中,扮演著這個「反安定指數過高族群」的總
後台是宇宙托辣斯奧曼帝公司。故事的吊詭性正是從這裏開始的:
奧曼帝公司的總裁阿爾法,同時又是它的反對黨領袖,換句話說,魔鬼就在自己的身體內部,就是自己的「主腦」,這個公司體系是依靠「自己反對自己」的策略使其生命在自我裂變、自我顛覆中「越挫越勇」,「就像是從自身屍骸灰燼裏復蘇而起的神異鳳凰」。失去了記憶的阿爾法(ALPHA)是希臘字母的第一個字,也是「初始」的象徵,它的功能在於忘我地不斷原創,不斷毀滅,在自我破壞中獲得自我更新,故而被稱作涅槃的鳳凰。

這樣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象在洪淩的神話中生了超越現實、同時又更加本質地關照現實的意義。那麽,阿爾法象徵了什麼呢?它既然是世界秩序的最堅定的反對者和最危險的敵人,就不能不是魔鬼力量的化身,是人類反文明的原始的衝動力和破壞力,是一瀉千里浩浩蕩蕩淹沒一切毀滅一切的決堤洪水。「初始者」也就是世界萬物生命的本源,它就是這樣演化過來的,現在它又必須成為一切束縛它再進步再發展的世界秩序的摧毀性力量。但它又是無記憶的、本能而盲目的力量,它只是洪淩神話系統裏的一個角色,是洪淩創造了它並給以它的神力,所以它又必須在它的創造者的控制之下,由創造者給以它的記憶。這個創造者就是作者本人,它是希臘字母中的最後一個字奧梅嘉(OMEGA),代表了「終結」。作者與角色
,初始與終結構成了一個互補鏡相的奧曼帝公司的「文本」,寄託了作者對全球化時代的人文處境的最後理解和憂患,這也是冠之於書名的「復往於世界的盡頭」的涵義所在吧。

但洪淩更感興趣的是阿爾法們的生命現象,在她的筆下,一切反抗現成秩序的精靈們--吸血鬼、異獸、生化人、精靈……各種各樣的碎片式的生命現象統統調動起來,組成了星際宇宙中竄來竄去的雜牌的反叛大軍。與傳統的希臘神話不一樣,洪淩的後現代神話中的英雄幾乎沒有一個是力大無比的陽剛型的英雄或者戰神,她筆下的反叛英雄們都屬於陰柔型的雌雄同體者或者同志族類,他們至死迷戀的是自己的肉身,同性戀者或者雌雄同體者對對方身體的迷戀本來就隱含了水仙式的自戀,甚至連變異的戀屍癖或者受虐狂,也都成就過分迷戀肉身的性變態的形式。第一部曲《月的死詩》中無論是吸血鬼還是那些變態的情色故事,從傳統的文學觀念來看都屬於社會道德標準難以容忍的另類行徑,但在洪淩的神話體系裏,這些
自我迷戀的精靈們正是當下最具有反叛精神的英雄們。迷戀肉身的哲學並不是洪淩的發明,她不過是繼承了德國唯我主義哲學家施蒂納(STIRNER)以來的西方個人主義的傳統。施蒂納的信條是:「我們沒有教條,沒有政府,只有自我」。而洪淩的文學宣言則是:「家國與君父都安分閃邊去,我自顧自純真地漫遊,爛漫地行吟,在星際歌劇與私人生活之間存有著一片片自我成立的故事,自世界的盡頭歸來。」

安那其永遠是孤獨的反抗者,在西方文化傳統面臨嚴重危機的時代,當人們在理性上無所依靠的時代,唯一能夠使他觸摸可感的實體,惟有自己肉身。所以每當文化傳統發生巨大變裂的時刻,失去了上帝庇護的精神恍惚的人們只能是緊緊擁抱和迷戀自己的肉身,它是人們最初、也是最終擁有的唯一。所以當人們面對嚴重危機、理智上一無所有的時候,唯有他的肉體是可以用以對抗的武器。身處絕望的人的自殘自殺行為就是極端的例子,身處無望的民族的人體炸彈也是極端的例子。從珍愛到肢解,從自戀到自殘,是全球性強權統治下弱勢群體的唯一的抗爭武器。從這一視角楔入洪淩小說裏的怪異、恐怖、情色與暴力等一般小說裏不常見的書寫因素,就不難把握其內在的聯繫和時代的意義。肉身不僅僅是肉身,它也是欲望和感情的寄存地,通往觸摸肉身的渠道也必定佈滿了新的感官的刺激,以及由此而上的感覺、欲望和思想。洪淩的人文關懷寄存於此,她向以低調來描繪她的反叛英雄,誰要是想從她筆下的一些孤魂野鬼索要深刻思想或華麗哲學當然是可笑的,但是作為創造這些孤魂野鬼的造物者(奧梅嘉)洪淩,則是有著自覺而堅定的思想力量。她的思想資源來自西方,她的雜牌反叛大軍也是遊蕩在西方的星際宇宙裏,因此她的思想的絕望與藝術的絢爛都是完整和諧的,但這也是時代的產物,在文化失范和思想道德一時處於真空的時刻,個人主義往往也是最具有革命性的時刻,聯想到今天臺灣社會的文化道德的混亂失範狀態,不正是為洪淩的個人主義哲學調試出水土適宜的溫床嗎?

洪淩的文字似有一種魔力,她不只是冷漠地描述了肉身的真理,而是能夠將令人作嘔的場面和細節寫得淒美腥豔,很多文學意象都是洪淩專用的,清晰地打上了個人的印記。這些文學意象和語言審美都與傳統的文字美感劃清了界限,但仍不失為一種惡之花的魔幻文字,時時融合了電腦網路語言和科幻漫畫語言,處處嵌入了宗教神話以及西方另類文本的典故,使文字變得撲朔迷離、難以分解。洪淩用她的文字魔力編織起一個無限寬廣無限神秘的欲望星球系統,以虛無縹緲和當代科技渾然一體的融合,演繹了當代最絕望也是最淒美的人生處境及其強烈而獨特的人生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