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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價二字已使他身心俱疲。 文司宥如鯁在喉,復又爬起來。他摸索著披上外袍,又要去提燈。他這間房裡陳設簡單,方才聽聲辨位,花家主應是將燈放在了桌上,此時他從桌沿摸過去,還是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再伸手,總算抓到手柄,便前去推門。 其實燈裡的焰火已很微弱,可是他看不見,只能提著燈在凌府中摸索。他來過凌府,卻未曾進入到如此深的地方,只能依一般建築格局來推想。文司晏也暫時落腳於此,為方便照顧他,住處安排應當不會太遠。他扶著牆前行,還要去記回來的路線。 最後他是循著人聲找到的。是花家主在與什麼人交談,聲音不大,奈何凌府夜裡靜謐,沒能逃過他愈發敏銳的一雙耳朵。他慢慢接近,花家主也注意到了提著一盞殘燈的人,喊道:「文先生?」 聽聲音卻是有些氣急敗壞。恰巧有房門被推開,文司宥敏銳地嗅到一絲腥氣。他來是為了問文司晏打算付出何種代價,此時卻似乎不必問了。 一名陌生少年的聲音響起:「文先生的眼睛已順利取出。」 文司宥側過頭,他的睫毛在白綾下顫抖:「誰的眼睛?」 花家主過來扶他,將險些掉落在地的提燈接住,低聲道:「皇甫家有一秘術可換人眼,小文先生是自願將眼睛給你的。」 「若我不願換,你們又待如何?」文司宥道,「將我藥倒,或者五花大綁困在床上?」 花家主默然,文司宥的表情再也繃不住,眉頭緊鎖,臉色蒼白如紙,在凌府難得點起燈燭的夜晚彷彿一縷遊魂。現在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了,不知是冷的、氣的,或者怕的,半晌後才又開口:「阿晏的眼睛能到我身上,那麼也能給他安回去,對嗎?」 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年淡然道:「可以,但過了六個時辰那雙眼睛便廢了,還請早作決定。」他頓了頓,「文先生會於兩個時辰後醒來,若有決斷,再至皇甫家尋我。」 說罷竟揚長去了,花家主追上兩步,向他道謝,那邊文司宥便進了文司晏的房間。房裡血氣更濃,除卻在天牢裡的十日,文司宥從未聞見過如此逼人的腥味。便連在天牢裡時因著傷重昏沉,加上塵垢滿身,也不覺多麼驚心,可現在這是文司晏流的血。 他跌跌撞撞又在床沿坐下,提燈早已熄滅,便也落在腳邊,花家主未再進入房內,留他們兄弟二人單獨待著,只在臨走前瞟了一眼案上被不明液體浸泡著的一對眼珠,頓覺悚然。 文司晏醒時頭腦仍昏沉發脹,眼窩還一陣一陣地疼,不由亂了氣息。一夜未睡的文司宥察覺了,出聲道:「阿晏醒了。」 「哥?」文司晏發現聲音近在咫尺,歡喜道,「你能看見了嗎?」 文司宥答:「我拒絕了。」 文司晏一怔,一隻手伸出被窩去搆兄長的衣襬,卻碰到文司宥冰涼的手,便不管不顧地拉住了:「這是唯一的醫治之法。把我的眼睛給你,你便能去完成心中的未竟之事,要想再次復興文家亦非難事。」 「胡鬧。」文司宥難得提起聲音來,房中一時寂然,好一會兒後他才又道,「這哪是什麼醫治之法,不過是一種交換。我的眼睛終歸好不了了。」 文司晏心裡一沉:「大哥不願意用我的眼睛嗎?」 文司宥道:「不願。我不要他人的眼睛。」文司晏啞然,卻還要去想若是真換成了,文司宥日日於鏡中看見一雙棕色眼珠子的光景,手卻被反握住了,「阿晏,大哥問你,若是換成了,你下一步要做什麼?」 「我不會成為你的軟肋,教你任人拿捏。」文司晏道。 文司宥又問:「然後呢?」 文司晏道:「四海之大,總有我落腳處。」 「那便足夠你安身立命了嗎?」文司宥道,他想了一夜,有些話終須出口,「觀星於我,武學於你,都是一樣的。我可以散去同文行,為能教宣行之捉襟見肘,多賠上一雙眼睛不算虧。」 文司晏喚道:「哥。」 文司宥抬起另一隻手,又想起此時文司晏亦不能視物,便道:「如此,我達成了目的尚且不甘心,何況是你。這是你第一日不能視物,往後的每一日也都會如今日一般。」 哪能一樣,此時他分明還攥著文司宥的手,文司晏道:「我的眼睛給了你,仍能見到光明,與在我身上亦無甚分別。」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文司宥沉聲道,「我不願你後悔,也不願你抱憾。你把眼睛給我,究竟是想要什麼?」 文司晏啞然,想說的話,他昨日便已說完。他給出,目的便已達成。 文司宥輕聲道:「我總是虧欠。」 「我從未認為你虧欠於我。」文司晏急道。 文司宥自顧自道:「你想要的,哥哥可以給。你的眼睛,哥哥不要。」 他抽出手,扶著床欄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不多時花家主進來,見到文司晏神色頹唐,小心問起兩人決定如何。 文司晏道:「我哥說他不要我的眼睛。」 花家主心中一跳,又忍不住去看桌上的一雙眼睛,也不知道該安慰些什麼,只好轉身去找皇甫少公子。 白折騰一宿,文司晏的雙眼終究回到了他的眼窩中,但仍頗傷元氣,十日不能睜眼,還需好好靜養,疼痛亦是綿長。 自麻藥中醒來,身側還躺了個人,他不需眼睛便知道是自己的大哥,縛眼白綾上浸染的草藥香氣已經聞得習慣。文司宥還在睡,他本就沒多少武學根基,在皇宮裡一傷幾乎去了半條命,消沉之餘又熬了一個通宵,竟比文司晏睡得更久。 文司晏躺著不動,現在是不能走也不願走了,卻沒想到又在自己與兄長之間多出一道心結。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解,甚至為此感到歉疚。直至文司宥醒來,動了動,撐著身體坐起,文司晏還想扶他,卻被按了回去:「阿晏感受如何?」 文司晏咀嚼著這句問話,本來他日日都要問文司宥,不求兄長能避免苦澀憾恨煩悶,卻盼著他能說出來。然而此時話在舌尖滾了一圈,出口也是:「並無大礙。」 文司宥不置可否,只道:「現在是阿晏比我更需要人照顧了。」 兄弟二人已有太久不曾如此同居同寢,本來是不需要互相照顧的,此時卻是兩個盲人。虧得文司晏底子好,也不耐躺,一日後便能下地走動,而且心境到底不同:他不是真瞎,九日後便又能重見光明。但他仍亦步亦趨跟在文司宥身後——若文司宥沒有拒絕——學他試探的步履,與他在同一條路上摸索,偶爾他也走在前頭,其實不能留下什麼印跡好教文司宥避開所有眉角,便總忍不住出聲提醒。現在他們走過一遍的路已不能回望,只好都謹記在心。 在這幾日裡,文司晏也沒少磕碰,他在海上吃苦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教人難以消受的仍是眼睛,它們會發熱、會疼會癢,慢慢地、一絲一寸地回到他的身體,失明使人痛不欲生,復明卻也煎熬。 到第九日晚間,文司晏很想很想看看這世界,看看文司宥。文司宥倒養成了一個習慣,夜裡出房門總要提著燈籠,還是十日前花家主帶來的那一盞,摔破的地方修補好,日日點上新的燭火。他提著燈,又一個人去了洛墟,出門時未與文司晏打招呼,文司晏也不跟,坐在房裡摸了摸眼上白綾,又在想兄長嘆息般地說:我總是虧欠。 他多年來小心謹慎,於吉光片羽間琢磨文司宥在想什麼,怕觸及他心頭沉疴,因此對一個人好也得輕手輕腳、潤物無聲。文司宥還問:你要什麼? 要一個人好,那便也是一輩子的寄託了。譬如航行於海上,也要去想文司宥在越陽是否安好;在羅宛,要想宣京天寒,得給兄長置備保暖衣物;從前見著月亮便心生歡喜,這幾日嘗遍目盲之苦,眼睛復原時忍受麻痛,也還想兄長吃過同樣的苦,一日一日重複摸索。若他果真目盲遠走,餘生裡最大的安慰便是兄長不必長留於黑暗中,可是否能忍住不去打聽任何有關文司宥的消息,這就不那麼確定了。 而文司宥又說:你想要的,哥哥可以給。 怕只怕他的兄長凡事論跡不論心,反而走上極端,將他拳拳真心亦當作利益交換。這是他唯二委屈的時刻了,上一次是在去年的越陽同文大會。世事確如文司宥所說,達成目的尚且不甘心,何況懷抱未竟之願。他們本都一樣。 窗外又下雪了。 文司晏披衣起身,摸到給文司宥準備好的大氅,跨出門檻。他也學會了聽雪,學會跟著地面上的腳印走,學會察言觀色、推敲人心。現在他要趁著新雪尚未將兄長腳印覆蓋時找到他。可是他心事重重,又忍不住再去想十日前頭昏腦脹時聽見文司宥的聲音,路途中險些滑跤。 他的哥哥難得斥責他胡鬧,說:這不過是一種交換。 離開前又說:你的眼睛,哥哥不要。 文司晏一愣,抱著大氅走得欲發急了,踏入洛墟時,若非尚無法視物,當能看見文司宥於雪中回首。可是他走得太慌了,文司宥歪著頭,出聲問道:「阿晏?」 「是我。」文司晏說,「下雪了,我來尋你。」 文司宥這才慢慢轉過身來,腳步聲很輕,在熱鬧的落雪聲裡卻如野寺鳴鐘、又如幽咽海潮,或者那其實是文司晏自己的心臟在鼓鼓跳動。文司宥順利走到弟弟身前,將手中的燈籠塞到文司晏手中:「暫且替我拿著。」又從文司晏懷中取過被捂得溫熱的大氅披上,「阿晏有話想說?」 文司晏張了張嘴,道:「我仍然不想放棄尋找醫治大哥眼睛的方法。」 文司宥道:「好,阿晏想做便去做,我亦會盡量配合。」他從文司晏手中接過燈籠,提著燈欲往來時路走,卻發覺文司晏略有踟躕,便也停步,嘆息道,「那日我說話確實重了些。但若是眼睛換成了,你便要躲起來,甚至離開景域,對嗎?」 這話他已經問過,此刻也並不想要文司晏的回答,文司宥兀自續道:「那樣我往後不會再虧欠你更多,卻也不是我能承擔的了。你說你未曾認為我虧欠於你,我信,因為我找不出可以推翻它的任何一件事。人情的帳我不太會算,但到底不能將它隨手抹去。阿晏,如今你留下,還不肯放棄,哥哥又要欠你更多了。」 文司再次喊道:「哥。」他的喉結滾動,聲音沙啞,「對不起,我不想你為難。」 「你沒做錯什麼,不需道歉。」文司宥道,「多年來,我對你說過無數次的辛苦與多謝。自母親亡故後,其實我未曾孤身一人。」 他站在風雪中,提著一盞微明的燈,伸出另一隻手:「來吧,阿晏。」 文司晏吸了吸鼻子,邁出腳步,來到兄長身前,他沒有立刻握住文司宥的手,卻是摸索著替他輕輕拂去落在髮上與肩上的雪花。 沒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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