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人斬りの花形〉


✺ 江戶背景架空
✺ 孫六兼元中心
✺ 私設與原創角色有



  今年的初雪下在炬燧開 的日子以後。

  濱海城鎮徹涼,各戶人家開啟一線窗縫,點著禦寒的爐火,由著炭燒的氣息瀰漫通衢的街道,地面來不及霜結便被行者踏路而過,雖是入夜前夕,但町屋之間依舊人煙繚繞,也許天色再暗一些就將消散無蹤。

  『喀、喀……』真紅長鞘規律地隨足履行進而晃響,男人抬手扶穩頭頂的菅笠,一絮冰涼恰時落於屈彎的指節,他揭高帽緣仰首,細雪飄飛,枯瘦的枝頭已然漆上他色,替代那春日才將開綻的繁花,木棉似的柔白。

  凝視時分,挨著枯樹的長屋浩蕩地納進一批人馬,幾名殿後的男性於道口前方佇足回身,守著背後的木扉隱晦掩閉。在警惕的目光掃及之前,菅笠已然壓蓋容顏,幾經風霜的衣襬自牛車旁邊晃過,黑衣武者循入來往的人群,難得興生雅緻而喃喃輕吟。

  「雪啊、散華初雪——這種天氣要是能來上一杯熱酒,那就是死也不足惜了吧。」

  

  『噹……』箏弦在指尖的撫弄下震顫,優美的音色須臾間消散,第二聲沒一會兒又鳴動而出,短促的弦音永無交疊,節拍雖未空落,纖細的手卻顯得漫不經心,一曲不過半節,便被凌厲的喝斥聲打斷。

  「百子!」

  游離的心神聚回當前,少女甫抬起眼睫,陰影便伴著推動雙肩的外力欺近,嚴肅的面龐佔據視野,怒意催生的皺紋在婦人臉上清晰可見,猙獰得似如橫眉的惡鬼,「這種態度一點都不像樣!妳應該珍惜客人借琴給我們的機會,別忘了現在的妳連普通遊女都不如!」

  在港灣城鎮經營岡場所 的私娼,雖然和遊廓的妓女做著相同生意,面對的卻幾乎都是拮据的漁民,還得時刻躲著幕府取締,一旦失去佇腳的長屋,甚至與流落街頭的夜鶯別無二致。

  百子清楚這點。

  「不。」推開身前的古箏,少女一把扯去肩頭的壓制,脫離拘謹的跪姿,居高臨下地俯視詫然瞠目的婦人,「這是妳們的事才對。」

  所以她才覺得身邊的娼婦們如此可憐。自甘墮落至此,卻直到面容枯槁都不受青睞,若不是落得患病死去的下場,就是窮途末路後在江邊自縊而亡——但是年華正盛的她不一樣,是她為這處場所挽下了常駐的機會。

  錯愕過去,爾後是鼓紅滿臉的勃然,婦人彷彿被戳中了痛處一般,連牙關都氣得打顫:「妳還年輕、以為就不會被厭棄嗎……!」

  滿腔怒意才剛沸騰,繁雜的足音便響徹廊道。察覺到動靜上樓直逼此端,二人當即跪地俯首,下一刻,襖門從外側被拉敞,入內的足履沉沉停在少女前方,衣料摩擦的細音窸窣作響,來人矮身屈膝,粗糙的手指摩挲過延露襟口的後頸,稚嫩的肌膚為之顫慄,連帶呼吸也一時屏停,直至對方開口,頸後的毛悚才轉眼被柔情的嗓音顛覆。

  「阿百,別低著頭,這樣我可看不見妳的臉。」

  認出聲音的主人,百子欣喜抬首,心念的面龐果不其然映入眼簾,一雙杏眼登時笑為惹人憐愛的魅彎,「久洋大人!您已經好半年沒來了!」

  隻手將少女攬進懷裡,久洋一面從兜中摸索何物,一面柔聲請求寬恕:「抱歉啊,這一趟去得挺久,所以我在經過西海道一側的時候,下船給妳買了點東西。」

  享受著男人的哄語,百子本想再撒嬌地嗔怪幾聲,卻被驀然掏出的物件晃了眼。窗外仍有微光,但室內已是一片昏暗,火缽與幾盞燭燈提前點燃於和間四角,尾銜丸玉的髮簪朦朧在霧狀的火色之間,煞像物語中聘送輝夜姬的蓬萊玉枝,銀根金堇、果結白玉,絕非出生貧寒且閱歷輕淺的少女可得之物。

  渴求的乾澀感湧現喉腔,她顧慮地瞧向旁側,卻不見婦人的蹤影,許是方才悄然離了席。想起對方的責問,少女心生遲疑,暫且壓抑收禮的慾望,將竄出苗頭的不安吐出嗓眼:「……妾身以為、您是因為有什麼考慮,所以不會再來了。」

  即使她深受男人寵愛,一年的等待終究太過漫長,再這麼消磨下去,只怕逆流的鯉會力竭在湍急的水瀑裡,再也躍不著上端的龍門,所以她迫切想要承諾去穩固心神的浮沉,而久洋一向都會回應她的問求——

  「考慮什麼?」

  陰沉的語氣霎使百子愣怔抬眸,不由得發出一聲疑惑的單音,未料肩頭卻被大掌按得發疼,欺近的面龐陷入背光的晦暗裡,冷冽的目光直讓恐慌竄刺骨底,她連忙哆嗦著嘴唇解釋:「不……不是的,只是擔心您厭倦了妾身。」

  「——啊啊,妳怎麼會這麼想?」威迫的氣勢忽地收束,久洋若無其事地撫上蒼白的面龐,手指順著頭顱的弧度延向後腦,他輕輕摘去髮髻中央的木簪,珍惜撩起如瀑滑洩的長髮,「我說過了吧,做生意比較忙,所以先把妳留在這裡,等我賺夠了就一起生活,妳怎麼就忘了呢。」

  聽著耳邊的蜜語甜言,少女半推半就地躺倒向後,被動任由粗糙的大手在衣料下方撩撥,情慾在衣帶寬解之際升騰,心蕩神馳地醺醉了不愉快的疑慮,「是的,對不起……久洋大人。」

  「太好了,阿百,妳真是個聰明又體貼的女人。」徹然將嬌小的少女壓覆身下,久洋伸手摟過她的後腦,抬眼瞧向微啟一線的襖門外側,並在隨扈掩緊勿視的空間之前,冷聲下達了指令。

  「別讓閒雜人等、在這棟屋子裡打擾我。」


  ✻


  窗扉朝外推啟,燈籠逐盞灼明,點燈人方吹滅手邊的火燭,便見人影趨近,他趕忙闔上窗口,繞至土間移開格柵門,熱絡地招呼道:「客人,天色不早了!要不要留宿?我們宿場不僅有酒、熱食,旅籠也還有能過夜的房間哪!」

  手臂緊緊環在袖袍裡,來者蜷著脖子鑽過門簾,逕自選在長火缽的附近入座,齒關雖然還在打顫,但仗著甩上桌面的沉重錢袋,語調依然不減粗莽:「真、真是冷死人了,熱的小菜都給我看著來一點!然後你們這種地方能有什麼酒啊,還不都是些片白 ?」

  「唉呦,最近才來了一支樽迴船 ,雖然送來的都是濁酒,不過有幾甕看起來還算清澈呢!」

  見店員一副討好的模樣,畏寒的男人也沒心力再揪著對方不放,撇了幾文錢的小費便將人打發離開,「算了,管他哪種酒,你給我選吧,趕緊端上來就是了。」

  俐落地將銅錢揣進兜裡,對方點頭哈腰地竄回後場後,周遭也就此恢復靜寂,木炭迸裂的脆音充盈,隔壁忽地傳來一聲悶響,他忍不住斜睨那頭,只見女侍者放落裊著白煙的陶杯,恭謹地向黑衣男子頷首,「這是您要的熱水。」

  精壯的手探出烏黑的羽織內部,那人圈握杯緣,菅笠下的半臉咧開一抹笑,低沉雄實的嗓聲光是出口就讓人面紅耳赤,「感激不盡。」

  「……?」挑眉目送女侍者雀步離去,男人忍不住將視線移向試圖吹涼水溫的菅笠客人,近乎漆黑的衣著雖然看似火消役的隊服,但殘破的衣緣與披散的長髮又顯得有些落魄,八九不離十是一位窮困潦倒的流浪漢,畢竟有誰來到宿場的茶屋,卻只討熱水一杯?

  神情在肆意評斷一番之後流露出輕蔑,他低嗤一聲,剛拿起上桌的串物,垂低的目光就不經意滑過一隅深紅。

  燭火並未照映到桌底,他沒能看清,只知道那物靠在黑布裹纏的腳邊,近乎籠罩在寬長的羽織之下,似乎被有意隱藏著。

  被這種人審慎收納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喀!』停佇的腳位移幾分,長而微弧的武士刀一瞬顯露真形,轉眼又被蓋回晃動的衣襬底下,沉浸觀察的男人驚嚇抬頭,便見菅笠客人正面朝這端,勾昂的嘴角興味盎然。

  「雖說現在是被稱作太平的時代,不過要是好奇心太重的話,一不小心還是會人頭落地的,啊啊,我是不介意啦,如果這麼好奇,讓你瞧瞧也未嘗不可。」

  ——明明並未四目相對,卻無端令人興生被野獸審視的錯覺。

  手裡的串物『哐啷』一聲落回盤裡,飛濺的湯水燙上手背,受到刺激的血液飛快流動起來,回神的男人扯開笑顏,討好地將盈滿濁酒的豬口杯遞向前,深怕那支撐在顎邊的精壯手臂隨時探向腰側的刀柄,「哎呦,您在說什麼呢?恐怕是我讓武士大人誤會了,不如請您一杯謝罪吧?」

  瞅著飄香的濁酒,對方明顯頓了頓,隨後嘆息地捏起裝水的熱陶杯,可惜的語調不知是在婉拒他的好意,還是在對自己耳提面命:「心領了,工作前實在不適合喝酒,要是誤了事就連命都得賠上……唉,這可承擔不起。」

  在這種天氣工作?聽著屋外的風聲呼嚎,有所覺察的男人咽喉一緊,乾笑幾聲就想以此帶過,但對方卻並未接應,相視無言的尷尬逐漸蔓延。

  在他試圖另闢話題之際,冷風灌進屋裡,容姿妖嬈的女子紛紛入內,門邊的侍者臉色大變,當即嚷言驅趕了起來,兩方人馬一時堵在開敞的門前僵持不下。

  見武士的注意力挪向那頭,懸到嗓眼的心口終於放落,而這無疑是個轉移話鋒的好時機,男人遂湊近距離,以熟客的口吻說道:「我認得那些女人,她們應該是街尾一間岡場所的私娼,不過、要是來找顧客的話怕是要吃閉門羹啦,這個宿場的旅籠是不讓妓女做生意的。」

  稍稍抬起帽緣,那人凝視彼端女眾哀求的神色,若有所思地開口:「街尾的岡場所啊……那就沒道理不讓她們進來了。」

  「對——哈?」

  聽清與前言背道而馳的反應,男人還未理解意思,便見另一名侍者被招手喚來,衣著落魄的黑衣武士在揣手入兜的同時問道:「旅籠還剩幾個房間?只是休息而已,就讓她們留宿吧。」

  遲疑地瞧了門口的妓女們一眼,侍者面露困擾,「萬分抱歉,客人,我們這裡……」

  「三個房間。」話至一半,精實的手指驀然豎起三根,一分金被按上桌面,接續被隻指挪至鄰近侍者的桌緣,「兩個晚上,如何?」

  不約而同地在晃眼的幣值下屏息,男人與侍者好半晌才吞動口水,規則也就此在金錢的碾壓下消弭,被放行的妓女們雖然驚疑,還是感激地隨人踏上通往旅籠的階梯。

  「媽媽。」緊跟在領首的婦人身後,其中一名私娼擔心道:「阿百那麼小,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真的好嗎?」

  「她是那位大人看上的孩子,會沒事的。」

  「但久洋大人只是想要那間屋子而已……」

  「噓。」

  步履倏然站定,後頭的娼妓們也隨之佇足,婦人靜靜等候侍者點起和間的爐火,妥善安頓好一眾姐妹後,便招來憂心忡忡的女子進入房間。掩起障門的手指哆嗦地發白,她仔細聆聽外側的動靜,直至確認廊道空無一人,這才回身搭上女子的肩頭,以近乎吹拂的氣聲貼耳提醒:「小心說話,沒有人會平白無故施這種好心。」

  ——如果招待她們落腳的人是久洋大人,就代表她們的行蹤全在對方的眼皮底下,雖然稍有不慎都可能招致危險,但是這種即將迎來大雪的夜晚也別無所選。

  『叩叩!』語尾剛落,門框忽然不輕不重地被人敲響。

  廊道極長,房間又居於長屋尾末,竟無人聽見半點動靜,怕是關門時對方就已抵達房外。無法藉由昏弱的燭燈看清和紙的另一端,兩女緊盯隨時都有可能被打開的障門,須臾過去,外頭卻仍是一片靜寂,年輕女人遂壯著膽子詢問對方來意,後方很快傳來雄渾有禮的嗓聲,若非當下情境悚然,饒是閱歷豐富的娼婦都聽得心尖發癢。

  「打擾了,有事相問。」

  隱約猜出對方是付清房費之人,婦人開啟縫隙觀察,只見高䠷的男人一襲黑衣,手裡似乎還持有長刀,她頓感警惕地壓住門框,隨時做足了叫身後女人逃跑的準備,「……妾身愚昧,怕是無法回答您的問題,雖然感謝恩人相助,但還是請回吧。」

  許是察覺到她們的戒慎,那人主動摘下菅笠,略顯削瘦的面孔登時被燭光勾勒出深邃的輪廓,縱使鴉黑的前髮垂散半臉,依然掩不住濃墨撇捺的眉下一雙淺蔥葉似的藍綠眼眸,乍一看亦像蒼青的穹色,配著如炬的瞳光彷彿能懾人心魄,「我想打聽的人、妳們應該認識才對。」

  不自覺地隨著他的舉足而讓步,婦人霎時聽聞後方傳來一聲輕呼,那股欣喜的語調顯然是為了男人銳利而迷人的容姿,而非驚恐所致。意識到同伴放鬆了警覺,她只好先採取配合的策略。

  「您是說哪位?」

  隻手將溢漏門縫的燭光關回房內,孫六兼元在盤腿落坐之際將納在鞘裡的長刀擱置後方,亮明沒有傷害的意圖後,開門見山地向兩名女性道出了目標的身分。

  「萬津屋的大老闆——」

  

  厚沉的衣物摩娑回歡好過的軀體,男人在黑暗中綁束腰帶,簡單將散在顱側的長髮結起,便抓起凌亂地面的羽織披覆肩頭。當他離開和間,同夥早已不知在外等候多久,似為消磨時間而在油燈邊翻閱帳本,卻看得眉頭緊鎖,直到腳步來到身邊才定神抬頭。

  「久洋先生。」

  諸白五百樽。瞥過指尖落定的行段,久洋千齋抽去帳本翻閱片刻,接著詢問地瞅向面露愁容的同伴,「怎麼看得這麼嚴肅,難不成這本記酒的帳簿出了什麼問題嗎?真目。」

  對於提問者多疑的性子深有認識,真目嘆了一口氣,從鼻樑兩側捏扯過發酸的眼角,毫不掩飾自身的疲態,「沒有的事,只是行動時辰將至,才想說讀點東西舒緩心神,而手邊剛好有一本帳簿,如此而已。」

  心思不明地哼吟一聲,久洋隻手闔起輕薄的紙冊,惺忪的眼驀地閃過狡黠的光,「帳簿還能當作消遣?不如試試其他辦法吧,比方說那些放在酒甕裡的……讓人欲仙欲死的玩意兒。」

  雖是調侃的語調,但心領神會者依舊感覺背脊發涼,連忙打著迷糊仗過去,所幸對方饒有深意地瞅著他一會兒,就徑直轉移了話題:「你知道當初為什麼幕府要禁止它進來嗎?」

  知道久洋並非真的想聽見他的答案,真目頷首答道:「在下不明白。」

  事實上,他親眼見識過那東西的可怕之處。

  雖說曾在本土盛行一時,但那還是他頭一次見著「阿片」 ,模樣看著像是一顆顆淡黃色的糰子,卻讓好奇偷嚐的船員性情大變,起初只是言行舉止飄忽,到後來竟開始胡言亂語,身體消瘦得形同枯骨,航途不過半個月就染著風寒死了,據其他人私下傳言,是發現此事的久洋持續供應那名船員服用阿片,最終才讓原本身強體健的男人變成那副模樣。

  「若是那東西流進對的地方,就能在一夜間癱瘓整座都城。」

  「對的地方是指……」

  欺近的陰影遠離身側,真目轉頭目送男人走向堆疊酒樽的角落,俯身拎起已被解開封繩的一甕,搖曳的灼火映亮咧高的嘴角,嵌合的齒關使得深長的笑意格外猙獰。

  「——吉原遊廓。」

  從一擲千金展露財富的大名,乃至攜刀橫行街頭的下級武士——但凡有點俸祿與身分,都會為了享受世俗歡愉而奔赴的不夜之地,只需阿片流淌其中,就可能傾覆當前的權力體系。毒物如斯,也怪不得幕府當年不論吸食者的階層、一率處死或驅逐出境。

  從清醒的語調中聽出欲使時代覆滅的癲狂,真目一時磕絆地說不好話:「但、但是……該怎麼送進去?雖然成功從出島 那邊運過來這裡,可江戶的戒備可不是這裡能比擬的,幕府對這東西防得很嚴,是、是真的嚴得狠啊,要是被發現的話……」

  「這次進的都是些上等的清酒,也是砸重本了。」酒樽沉沉擱上桌面,久洋並未直面他的問題,而是從兜裡揣出小囊袋,當著倏然蒼白的臉前,愉快地將乾燥的粉末全數倒入甕口,「你說阿片混進去,看起來是不是就像比較清的濁酒呢?」

  囤累的津液咕咚地吞進咽喉,真目筆直看進漆黑的甕底,幾乎能想像在無從睹見之處,碎粉正緩慢沉澱進晃蕩的酒水,詭譎的氣味飛快地被嗆鼻的香甜吞沒,而在可預期的未來裡,這幾百甕酒將被人揭開傾出,進入不知情的士族肚腹。

  這江戶就是如此脆弱,才不得不封閉國境來保護虛無的榮光與信義。

  『啪喀!』狂風擊打窗板,屋內油燈登時搖晃一瞬。

  心神因為突如其來的響動而顫慄,真目在應和之餘朝那端瞧去,昏黑的夜幕欲來暴雪,這種天候不會有提燈的三迴同心 出巡各所,得以安心地在天明之際動身與其他志士接應。如果他們成功將酒水運進吉原,就能乘船在外躲避風頭,待一年回歸以後,無論是天皇還是幕府的體制、都將因動亂而結束。

  ——滿屯物資的他們,則將以救贖者的姿態開啟嶄新的時代。


  ✻


  掠奪暖意的風勁在門扉間擠壓,好半晌才被徹底驅逐屋外,板門前的浪士帶上門鎖後不住甩動起凍紅的手掌,「守在外面的人應該都進來躲雪了吧?」

  出聲詢問的同時,他也藉由燈光環視起同伴的臉孔,由於眾人輪流站崗了整個白晝,被凍著的浪士們正三兩成群地圍在暖缽邊,有些人還位居二樓的房間等待換班,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關門者遂放棄清點人數的念頭,搓著手擠至同伴身邊取暖。

  隨扈的生意對無主的他們來說縱然可貴,但若為了錢而凍傷四肢依舊是得不償失,更何況這種風雪還比實際的護衛來得厲害,沒必要留著人手在外受難。

  昏沉之際,閂門的木板不合時宜地發出一聲沉響,引得整屋浪士舉目瞧望,而外面的人顯然也發覺了屋門無法推啟的情形,便透過破舊門板的歪縫朝裡頭嚷道:「喂,有誰能幫我開一下門嗎?我還沒進去啊。」

  總感覺聲音有些陌生,眾人交換起疑惑或警惕的眼神,雖然都不約而同地將手擱上了刀柄,卻顧慮著外側是同伴的可能性而未貿然動作。不過、經過方才的扳動,鬼嚎似的寒風竄透土間裏外,無論如何都需要有人再次將門板擋好,資歷最淺的一位遂不情不願地被推搡而出,並在抵達門前的同時放聲質問:「你是哪位?報上名來。」

  聞言,門後的人思忖了半晌,「嗯,我是剛才和你一起守門的那個……齋藤?」

  「你小子開什麼玩笑——」見糊弄的意味呼之欲出,武士當即將手探向腰間,指尖才堪堪觸上刀柄,血肉撕裂的響聲便戛然了叫嚷,他整身抽搐一瞬,貫出縫隙的鋒刃就從怒目橫眉的臉面抽離而出。

  在眾人醒神的剎那,門閂猛然在破竹之勢下碎裂開來,湧溢的勁風裹狹著漆黑的身影入內,來者大步跨越了仰面而倒的屍體,低喃聲略帶可惜:「雖然喜歡看戲,但果然沒有什麼演戲的天賦啊。」

  語尾剛落,敵群出鞘的長刀便隨紛沓的腳步迎上,刀劍相接的鳴響霎時佔據了不甚寬敞的長屋,縱使有人警示「保護燈源」一事,欲墜的燭火依然被濕風捻熄,幽暗之中僅餘兵刃的微光在揮舞間閃逝。

  當鄰近燭臺者重燃油燈,起先進攻的三人已然摀著鮮血橫流的咽喉踉蹌一邊,而結束橫掃姿態的武者從容地併攏跨開的下盤,隻手揭落堆雪的菅笠,一雙奇特的藍眼森然笑為詭譎的月彎,「熱身也差不多了,你們都做好覺悟了嗎?」

  看清當前局勢,彼端的浪士立時舉刀向前,「哪來的混帳、殺了他!」

  刃緣在旋動中『喀鏘』一聲,孫六兼元重重揮開迎面而來的攻擊,抬鞘重擊意圖從旁偷襲的來者,舞刀逼出一處間隙後,強行突破身遭的圍網,挑準了破綻最為鮮明者一刀封喉,刃尖尾銜的熱血才剛濺地,煞停的足跟立時扭向,鋒刃再度突入下一人的胸膛,並以對方肉身為盾扛接緊隨而來的數刀凌厲。

  臨終的哀吟於耳畔響絕,他握緊被鮮血染濕的刀柄,一把推開眼白上翻的肉盾,肆無忌憚地欺身敵群之間,殘破的圍巾末端伴隨轉身之姿而劃為半圓,蓄勁的刀鋒在屈膝之際旋過敵眾下盤,強勁的殺傷使得慘嚎四起,剛組建的陣型潰如散沙,在一人失衡的瞬間又是一刀殞命。

  早有預料周遭的餘眾會接續攻擊,孫六俐落地將刀抽出人體,率先以鞘尾的口金物直擊正中央的浪士面部,緊接而上的打刀貫穿了柔軟的脖頸,強悍的力勁致使被攻擊者在衝擊中撞向後方,一時造成群起攻之的劍刃產生遲疑。

  然而鋒利的刀刃不應存在任何躊躇。

  鴉黑的身影肆無忌憚地進逼於刀陣之間,銀亮的斬弧霎時化為殷紅的畫筆,穿進穿出的長刃如魚得水般自如,肉身的筋絡肌理骨骼恍若無形,而那不折不曲、砍鐵如泥的氣勢,使得著名的三本杉刃紋在映進抗衡的浪士眼底之前,便讓其領教了此刀的名聲。

  ——最上大業物,入體八九分。

  『唰!』

  幾乎攔腰斬斷了佇立身前的敵影,孫六兼元甩落刀體熱血,環視一圈卻僅見怯懦的腳步逃向長屋深處。腳邊的軀體七橫八豎,他遂在重整呼息之餘稍作計算,同時一刀插沒苟延者最後的喘息,「不知不覺六人了啊……」

  待通過拐角會遇上能分為四處單間的方形廣間,尾部有上達二樓的階梯,頂端則銜接僅有一人半寬度的長廊,兩側合計有三間和室。

  梳理著先前獲知的情報,孫六揮刀斬熄了火燭。


  他的到來應該已經被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