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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展翼》

　　喜歡高處大概是天使的天性。

　　尤狄特，那名尚年幼的孩子，金髮繫成馬尾，臉蛋圓嘟嘟的，踮著腳，一雙湛藍大眼眨呀眨，仰望造物主宮殿前的海神雕像。那實在氣派，海神騎乘於驚濤駭浪，下半身觸手強而有力，他八塊肌緊緻壯碩，巨大的三叉戟被高舉在天，更重要的是──這個雕像好高！尤狄特因此雙眼發亮。他還不會飛，但可以爬到上面，也許還能再爬到屋簷、攀到其他地方，他能看得更遠更遠，發現更多從沒看過的東西。

　　尤狄特是好奇心強烈的孩子，他立刻綻放燦爛的笑容，小手撐到雕像前的臺座上，「嘿、咻！」沒力氣引體向上，一雙白色翅膀拍呀拍，短腿一跨，這才站到了大理石製的基座上，尤狄特拍拍衣服，圓圓臉蛋仰望海神的臉孔。他離最高處還好遠，得找其他條路才行。尤狄特因此爬上旁邊的觸手，踩踏到大理石海浪上，站起身子時晃了一下，張開雙手才找回重心。他視線挪移，然後找到了，海神的手臂是下一個可以攀爬的地方！尤狄特膝蓋微彎，接著朝海神的身軀跳去，一雙小手緊緊抓住對方壯碩的手臂，吊掛半空，一時間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雙短短的手臂上，「唔……」懸吊半空終究對年幼天使來說過於吃力，尤狄特一下子雙頰通紅，但他沒有放棄，那雙翅膀奮力地拍啊拍、拍啊拍，幾根羽毛都掉了下來，一隻腳才跨上海神肩膀，用力一攀，整個人趴在對方肩上。

　 然後他看見了。藍天白雲籠罩地表，潔白地磚鋪成大道，疊成階梯，通往山丘下各種族居住的城鎮，像模型一樣，房屋、道路、綠樹和行人，全都變得好小好小，外圍是綠野平原，再遠是無盡海洋，更遠還有他不知道是什麼，但一定很有趣的東西。

　　「好漂亮……」他雙眼發亮，露出燦爛笑容。這名年幼的天使這時決定，他要爬得更高更高，把所有發現到的新東西，都分享給造物主、修斯特和塞荷休斯。於是他踩著海神肩膀，騎到頭上，爬上造物主宮殿大門口的屋簷上，並再次為新的美景而驚喜。

　　不過對其他天使來說，這就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

　　「那、那不是尤狄特嗎！他怎麼跑上去的？」

　　「那孩子還在跟我們招手啊。」

　　「修斯特、快叫修斯特來！」

　　「先找一個人把他帶下來吧？雖然是造物主的宮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尤狄特重心不穩的那一刻，天使們與其他種族的路人，都發出了最驚悚的驚叫。

＊

　　「我們該教他怎麼飛行了。」修斯特很無奈。

　　塞荷休斯也頭痛地揉了揉眉間，「嗯……是吧。」他繼續說：「本來以為只要他還不會飛，就比較不會闖到什麼危險的地方去，是我大錯特錯了。」

　　這時候的兩人，帶著尤狄特來到了海洋的邊際，那是座被浪淘長期沖刷的斷崖，其上綠草如茵，大風攀上幾近垂直的灰黑石崖，迎面往兩位天使撲來。至於那名小天使，則開心奔跑，追趕風中的蝴蝶。這裡確實是學飛最好的地點。

　　「我也是這個年紀教你學飛的，還不算太晚。」修斯特走向尤狄特，卻被塞荷休斯搭住肩膀。塞荷休斯說：「等等，這一次讓我來。」

　　「怎麼了？」

　　「你忘記你之前做過什麼了嗎。」塞荷休斯把問題丟回給他。

　　「之前，什麼時候？」

　　「修斯特。」塞荷休斯優雅微笑，這讓修斯特更為不解。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修斯特皺眉，本來有點不悅，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噢。」

　　那還真的完全賴不掉。

　　千年前，塞荷休斯與尤狄特一樣，來到了該學習飛行的年紀。當時還是男孩的他表現得非常好，在空中維持平衡的技巧絕佳，前進、後退、轉彎的方向精準，而且速度優秀，修斯特很確定即使有一大批天使幼崽，塞荷休斯也會是表現最好的那一個。

　　但表現好是一回事，修斯特要不要捉弄他，又是另一回事。

　　「修斯特，我表現得怎麼樣？」還是個孩子的塞荷休斯，雙手交握，緊張盯著他。

　　「可以是可以……」修斯特托著下巴，故意拉長語調。

　　「可是？」

　　「可是啊，就是有點……」

　　「有點什麼？」修斯特遲遲不說話，塞荷休斯緊張了起來，「拜託了，快點告訴我。」

　　「有點太基本了。」

　　「太基本了嗎？」

　　「是啊。」修斯特忍笑，「空中觔斗你會了嗎？螺旋下墜你會了嗎？失速倒轉你會了嗎？」

　　塞荷休斯越聽越慌張，坐立難安。

　　「空中桶滾、螺旋飛行、八字飛行……」

　　塞荷休斯雙肩顫抖，甚至還雙眼泛淚。

　　「啊還有其他的花式飛行，第二小隊隊長這方面很厲害。」

　　「我、」最後塞荷休斯終於忍受不住，帶著哭腔大喊，「我先去練習了！」哭著跑走了。

　　那孩子花了一整天，練習到翅膀都快要抽筋，他挫折地找修斯特訴苦時，修斯特才承認，早上說的那些特技大部分都是自己掰出來的。

　　「笨蛋、修斯特是大笨蛋！」那孩子大哭，一雙小手搥著他的胸膛，「說謊的天使翅膀會斷掉的啦！嗚！」

　　事情的全貌就是這樣了。

　　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塞荷休斯，皮笑肉不笑地死死盯著他。

　　啊，好懷念那個愛哭的小天使。修斯特很無奈，千年歲月就是這麼無情，現在的這名男子，比起詛咒他半空折翅，恐怕更想親自把他的翅膀拆下來。

　　「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修斯特搖頭。

　　「很好。」塞荷休斯轉身呼喚，「尤狄特！」而那名小天使很快便小跑過來，看起來很期待，「你們要教我怎麼飛了嗎？」

　　「嗯，我是你今天的老師。」

　　「修斯特呢？他不一起嗎？」

　　「等我們進展到花式飛行時，他會很樂意教你。」塞荷休斯不著痕跡地酸了一下，修斯特識相地沒有抗議。

　　「聽起來好好玩。」尤狄特笑容甜甜膩膩，他迫不及待地張開了翅膀。「等等。」但塞荷休斯輕輕掐住他肩膀上的一根筋，尤狄特的翅膀不由自主地收了起來。

　　「怎麼了？」

　　「永遠要注意風向。」塞荷休斯說：「這裡風很大，你會比較容易起飛，但也容易被吹走。」他扶住尤狄特的雙肩，往側邊一轉，「張開翅膀時，稍微側身會安全一點。」

　　「好！」尤狄特乖巧地點頭，塞荷休斯則牽起他的小手，「我先帶你飛一次，接下來你再自己練習。」

　　於是為期數周的訓練便展開了。

　　一開始當然是特意遠離崖邊，一起試飛一小段，讓尤狄特習慣飛行的感覺。塞荷休斯告訴他，翅膀的拍打速率要維持一致，轉彎時不須改變翅膀伸張的方向，只要改變身體重心，左壓或右傾，就能自然而然地過彎。飛行時盡量順風，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後就讓翅膀和風向保持平行，逆風時還是可以起飛，但要維持同樣的拍打速率和屈張方式，不然輕則雙翅肌肉痠痛、抽筋，嚴重則被亂流擾亂而墜落。

　　落地後就是尤狄特的練習時間，塞荷休斯要求他近期一定要完成的，就是定點離地十分鐘。飛行的基礎，不是快速而是穩定，能在不同風向和風力中，保持翅膀拍打的頻率一致，是遨遊天際的第一步。尤狄特屬於比較耐不下性子的孩子，一開始總會不小心鬆懈，導致離地高度起起伏伏，或被強風吹跑，但得知無法完成定點離地，就沒有接下來更有趣的練習後，尤狄特很快便掌握了穩定拍打翅膀的訣竅。

　　至於接下來幾天，練習的順風起飛，轉彎、上升與下降，他都做得非常好，一來這些練習非常有趣，二來尤狄特的個性，本來就更喜歡這些，能探索四面八方的技能。

　　他非常開心，覺得自己可以再更進一步。

　　於是在某天的練習中，尤狄特便降落到兩位天使前輩面前，連翅膀都還來不及收，便說出這句話：「我想到海面上飛。」

　　修斯特和塞荷休斯一瞬間都看了過來。「不行，這個不行。」修斯特想都沒想便手一揮，搖搖頭。

　　「為什麼？」

　　「這對你來說太危險了。」修斯特說。

　　「可是大海亮晶晶的很漂亮。」說這句話的同時，尤狄特背後的翅膀還拍了拍。

　　塞荷休斯也蹲下來看著尤狄特，溫和地說：「海面上的風太亂了，而且海裡也有其他生物，如果你摔下去，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你們可以陪我飛呀，」尤狄特微微低下頭，一雙藍眼可憐兮兮地望著兩人，「就連你們也沒辦法保護我嗎……」

　　塞荷休斯沉默半晌。

　　接著看向身後的天使長，「修斯特。」修斯特為對方的心軟錯愕，明明現在風還很大，「怎麼連你也……」他突然停下。他發現尤狄特忘記收起羽翼，這在風大的岸邊是很危險的。

　　修斯特連忙出聲提醒，「我們等等再討論，你先把翅膀──」

　　大風吹來。

　　風吹在尤狄特的雙翅之上，他雙腳離地，唰！強風瞬間將他帶離崖邊。

　　「尤狄特！」修斯特大驚失色。

　　他張開翅膀，腳一蹬，便追著尤狄特飛了出去。空氣衝上雙翅，將整個人抬了起來，翅膀拍打，更讓修斯特像枝箭矢般快速射出，但他很明白自己還是慢了一步，在救下尤狄特之前，那名還過於稚嫩的孩子，便很可能會墜落，撞擊在那堅硬的海面上。

　　風向太亂了，他伸手觸向尤狄特，尤狄特因為氣流混亂左搖右晃。他還要一秒才能碰的到他，但尤狄特正要失速，正要墜落，失去平衡，要掉下去了──

　　尤狄特瞬間收起翅膀，在半空中筆直地滾了一圈，接著啪的一聲，迅速張開雙翼，空氣立刻將他抬升，飛到修斯特身旁，「好玩！好好玩！」那名孩子在半空中翻滾，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什、什麼？」修斯特還處震驚之中，海風吹在他的臉上。尤狄特飛到他面前，笑得很燦爛。

　　「這裡完全不會掉下去。」

　　「……這可不是什麼玩遊戲的地方。」

　　「可是很有趣，我們應該把塞荷休斯一起叫來。」

　　「今天這樣就夠了，現在跟我回去──喂！」

　　尤狄特身體一斜，便往低處的海面飛去，還不忘一個翻滾，張開雙臂歡迎他，「快來追我啊！」

　　修斯特咂舌一聲，策動雙翼追了上去，但尤狄特猛然拍翅，升到高空，修斯特伸手想捉，那孩子又收起翅膀，往旁邊翻滾好幾圈。兩名天使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錯、糾纏、翻滾、旋繞，天空簡直就是他們的遊樂場。尤狄特收起雙翼，筆直向下俯衝，修斯特倒抽口氣，也向下方飛去。就在尤狄特要墜落到海面上的前一秒，尤狄特拍動翅膀，海面濺起水珠，再次直衝而上。修斯特反應不及，登時呆愣在半空中。

　　然後他看到了，那片美景。

　　太陽耀眼，蔚藍天空籠罩天界，深邃藍海擁抱整片天空，粼粼波光散在海面，一切都閃耀無比，他被潔白的雲朵包圍，耳邊還繚繞尤狄特的笑聲。修斯特想起了過往。

　　他是第一名天使，是天界的第一批住民。

　　當時天界還沒什麼建築，沒什麼人，他甚至不知道什麼叫作寂寞。有一天，可能是造物主的口諭，或自己突發奇想，小小的修斯特用背後的翅膀，探索了每個到得了的地方。

　　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擅長飛行，穩定待在空中很難，要對抗高空中的亂流更難，摔到地上，或栽進樹裡都是常有的事。修斯特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只知道他沒有停下。

　　旅行的最後一站，是那座斷崖和湛藍的海洋。他沒有前輩的教導和攔阻，當然也不覺得拿出好表現，甚至做出花式動作是多麼重要的事，小小的修斯特除了造物主，就只有他自己。

　　他單純好奇遠方的景色，遠方的風，踏上崖邊，打開雙臂，張開翅膀，普普通通地……

　　跳了下去。

　　那為什麼要制止尤狄特呢？修斯特一時間想不起來，就算想起來也無法說服他自己。

　　鬧騰好一陣子後，小小天使回到崖上，但還是興奮地蹦蹦跳跳，塞荷休斯上前迎接兩人，他對尤狄特驚訝又佩服，但作為家長，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定義這件事。修斯特也著陸，塞荷休斯連忙問他。

　　「情況還好嗎？」

　　修斯特沒有回答，默默跟上已經跑遠的尤狄特。

　　「修斯特。」塞荷休斯又再追問。

　　「很好。真的……很好。」修斯特回頭看向他，難得一見地淺笑，「之後常帶尤狄特來這裡玩吧。」

　　塞荷休斯面露訝異，要知道，讓死板著一張臉的天使長露出笑容，哪怕一秒，都是非常困難的事。

　　「修斯特、塞荷休斯，你們快點、快點。」遠處的尤狄特揮舞雙臂招手，修斯特和塞荷休斯互看了一眼。

　　然後，兩人加快步伐，跟上了那孩子的腳步。